“新任的戶部尚書名叫寧海貴,是之前我們留在戶部的右郎中,至於禮部,偏屬於文職,暫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他看了沈宓一眼,問:“世子可有合意的人選?”


    “合我的意,你們敢用嗎?”沈宓輕哼一聲:“左右都是你們的人,隨意安插一個又有什麽妨礙?”


    鍾自照笑了笑,“世子似乎不高興。”


    “如何才算高興?”沈宓微皺了皺眉頭。


    “眼下勝券在望,世子難道就不動容?”


    沈宓毫不留情地嗤笑,“究竟也隻是在望。”


    鍾自照被噎了一句,有些無奈地用舌尖頂了下上牙膛,“沒關係,等這幾日先生他們進宮參宴,與百官商定了世子登基之日之後,再高興也不遲。”


    沈宓看他笑的沒心沒肺,不自覺地覺得他有些可憐,“尹毓死還沒滿半月,你就這般高興嗎?”


    “你說什麽?”鍾自照麵上的神色頓然全無,他不敢相信地瞪著沈宓,試圖從他眼裏窺見半分玩味的神情來。


    但很遺憾,他並沒有,甚至還嘲諷的衝他露出笑容。


    “原來你還不知道。”


    沈宓笑出了聲,半晌才停下來,冷漠地看著他。


    “人與人博弈,就像是在各自頭頂豎了一把隨時都能掉下來的刀,纏在劍柄的繩子分別握在對方的手中,其中的信任,就是雙方各自鬆開繩子的決心。”


    沈宓朝他攤開手掌,“你想不想,在他反悔之前,先做那個鬆手的人?”


    他的話像是千斤重的石頭砸進鍾自照心裏,將他尚且還剩一絲的初心砸成一堆粉末,徹底斷了他的其他選擇。


    “如何做?”


    “在宮門及城牆內外嚴密部署,待他們進宮那日,如數射殺。”


    “如數?”


    沈宓淡淡地看著他,薄唇輕啟:“一樣殺。”


    他的麵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但鍾自照卻在他冰冷的語氣中,聽到了潛藏已久的殺意。


    他從前認為沈宓之心,仁慈二字拖了他半生後腿。


    而今才覺得,這個人終歸還是仁慈的好。


    前去宮門前接人的太監,帶著溫珩一路行至承明殿,讓他先候在了門外,躬身前去稟報之際,恰好撞見了正從裏頭出殿的鍾自照。


    那太監連忙拍袖向他行禮,鍾自照卻連眼皮子都不曾遞一下,而是直直朝著廊上的溫珩看了過去。


    他衣冠未整,兩袖和衣擺上沾滿了泥土,陣陣微風拂過,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腐爛氣味。


    鍾自照皺了皺眉,“不用通傳了,世子正在殿中等著,直接進去吧。”


    溫珩聽到他的話,隻跟個沒有生氣的木偶一樣往前直行,兩人擦肩而過時,鍾自照清晰地看見了他泛紅的眼尾。


    原本打算想說什麽,想起他身上沾的像是死人的氣味,張了張嘴唇,又什麽都沒吐出來。


    溫珩此人,他不知該如何評價。


    了悉他半生,也並未在他身上瞧出來,半點值得令人讚譽的長處。


    但不得不說的是,他的親弟弟溫與他比起來,聰明要不止一點半點。


    可惜,他兄弟二人之中,唯一聰明的那個,死的卻不怎麽聰明。


    ……


    作者有話說:


    聞濯:放心,還沒大結局,我好歹消失了十幾章,後麵怎麽也得補迴來!


    全文可能隻有沈宓的獨白會屢次傷害到作者本人t^t


    第73章 化鶴歸


    沈宓見到溫珩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想問什麽了,他淡淡看了溫珩一眼。


    “你確定要聽我說嗎?”


    溫珩紅了眼眶,“他同你做了什麽約定?”


    “你的命,”沈宓定定看著他。


    “什麽?”溫珩別開臉,抹了一把眼睛。


    “他說你想迴頭,但韓禮不會放過你,他要我保你安寧。”


    “代價就是他的命?”他失魂落魄地笑了笑,“蠢貨,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貨!”他罵了兩句,仿佛真的痛快了。


    沈宓看著他痛苦的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神情,忽而有些寬慰,“我原以為你會恨他。”


    “恨?”他捂著眼睛像哭又像笑。


    沒有人會知道,兩個相依為命的小孩子,該如何在人人喊殺的世道裏活下去。


    或許年少被爹娘的長幼有序那套規矩約束,常常要將自己所愛之物讓與溫時,他曾有過不甘心。


    但每每當溫奶聲奶氣跟在他身後當個尾巴,用軟糯的聲音叫他“哥哥”時,他又什麽怨言都沒有了,隻剩一腔心甘情願。


    後來他在這世上隻剩溫,溫也隻剩下他能依靠,他們之間的感情變得更加唯一,一致對外。


    可隨著很多時候的世事變化,他們之間的感情,也無可避免地會開始產生傷害。


    因為他們是不同的人,因為他們都堅定不移地相信彼此是彼此的唯一,所以他們最能知道該如何傷害對方,如何讓對方最疼。


    溫珩當初因為韓禮的緣故,對溫冷嘲熱諷時,他明明知曉溫是受他的牽連,可他偏是知曉這樣並不能讓自己記恨溫,才要教他痛。


    而溫教他痛的方式,隻會比他更加刁鑽。


    他擅自穿過溫珩費盡心思給他製造的安樂窩,摻和進溫珩千方百計不願讓他沾手的陰謀裏,不顧後果地成為一個溫珩再也庇護不住的人。


    他將溫珩給他編造的一切美好親手打破,隻是為了要在溫珩麵前承認,他的不擇手段、野心勃勃。


    他把往日兄友弟恭的印象悉數摧毀,讓溫珩精打細算的保護變成了冬扇夏爐。


    他讓他們之間堅不可摧的紐帶,變成痛苦的源頭。


    他品行不端,為人狡詐,與他光風霽月的親哥哥是明暗的兩個極端。


    世人都會這麽認為。


    可他從來,從來沒有做過一件,真正對不起溫珩的事情。


    他甚至再把他的兄長拚命往迴頭的路上推,往能見光的地方推。


    他說那句“兄長不必保我”時,大抵就已經選好了自己的結局。


    那時尚且還有肉眼可見的猶豫和不舍,再後來,悉數都被溫珩句句“後悔”、“迴頭”之語湮滅幹淨。


    如今的溫珩甚至不敢捫心自問。


    因為他一句錯都問不出來。


    他自認也是個蠢貨。


    比溫還要愚蠢的蠢貨。


    “你怎麽會覺得我恨他,”他喃喃道:“我在這世上隻剩下他,我怎麽會……”


    沈宓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世人總說,留下來的那個才是墜入深淵。


    “韓禮已經入京,這兩日你就暫時留在宮中。”


    溫珩搖搖欲墜地起身,衝他拜禮,“多謝世子好意,隻是家裏還需我去守靈,就不多留了。”


    沈宓沒有再攔他,任他隨時都能倒下的背影遠去,隨即吩咐了侍從前去暗中跟著。


    ***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宮中設宴,自清晨時便開始上下籌備。


    宴請的人都是朝中一品至三品的大臣,其中新臣舊臣平分秋色,鍾自照唯恐會出什麽茬子,又授沈宓的之意,便把宴堂定在了章華台側麵的鳳凰閣。


    閣內四麵通風,地方寬敞,登高望遠,一眼就能看清宮牆之內的景色,立在齊股的雕花欄杆前仰首,整個天穹就在眼前,晚上月出之時賞景,這位置再好不過。


    沈宓早上起身時,曾過來看待了許久,就立在欄杆前,望著閣樓底下的那片空地。


    從那裏一直延伸到盡頭再右拐,有條離宮門最近的宮道。


    他們在那一路上提前設好了幾百弓弩和精兵,就等著韓禮他們一行經過,將他們誅殺殆盡。


    到那時,這世間就真的再無困得住他的東西了。


    “你原來在這兒!”


    鍾自照人來聲至,“韓禮方才差人傳信給我,說他們巳時末到。”


    宴會定在酉時,還早得很。


    沈宓挑了下眉頭,“看來這兩日,他們等的十分著急呐。”


    鍾自照順著他的視線,朝那條宮道望了一眼,“反正他們也沒命觀宴,早來也好。”


    沈宓偏過頭看著他麵上神情,好奇地問道:“你是何時答應與他同謀的?”


    “我幼時曾在宮中見過他,那時候他還是輔政太傅,”鍾自照笑了笑,“嘉辰帝死後,他差人找過我,後來我二人一直通過書信聯係,同謀之事,算得上是一拍即合。”


    沈宓又問:“焉知二十載……你說二十年前見我,是在何處見的?”


    “宮裏,”鍾自照道:“那時我也不大,十多歲,在宮裏做粗使活,嘉靖帝在百花園設宴時,曾遠遠看見過你一眼,那時候你還很小,被嘉靖帝的妃子抱在懷裏,不哭也不鬧,像個假的。”


    “抱我的人不是沈氏麽?”


    “不是,”鍾自照搖頭:“沈氏早在那之前就已經死了。”


    “看來韓禮確實沒騙我,”沈宓若有所思道:“那你後來怎麽出宮了?”


    “年紀到了,不甘心變成個太監,所以就躲進泔水桶裏被人帶了出宮,拉車的夥夫是前朝時服侍過我的奴才,認出了我才幫忙的。”


    聽他這麽輕描淡寫地描述幼時經曆,沈宓難得地對他生出些憐憫,同是一夜之間從眾星捧月的高台墜下,好像自己是要幸運一些。


    起碼沒人逼著他做太監。


    也沒給他機會鑽泔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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