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個消息時,他想,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一個朋友,不在了。


    顧憑輕聲道:“你身上的毛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嗯。”


    “我找找看有沒有名醫,能替你調理過來。”


    “好啊。”餘青戎仍是笑著,看看他,主動問,“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


    “我要收編十八寨的殘部……”顧憑忽然有些不想說這個,他走到餘青戎身邊,也靠著牆坐下來,低聲道,“來之前,我不知道是你。”


    “我也不知道來的會是你。”餘青戎歪著頭看他,笑道,“今天真是我這些年最開心的時候。”


    他道:“說說吧,你要什麽,沒準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顧憑:“我要一個副將,你願意做嗎?”


    餘青戎不假思索地道:“好啊。”


    便如之前那些年,他每每麵對顧憑的樣子。


    顧憑也笑,他站了起來,對餘青戎道:“那你等我迴稟了殿下,就來接你出去。”


    他乘車到了陳晏在穎安暫住的府邸,對一個認得他的親衛道:“煩請通報一聲,我要見殿下。”


    但那個親衛看了他一眼,躬身朝顧憑施了一禮:“殿下剛才下令,若今日顧憑郎君求見,便告訴他:不見。”他低下聲道,“郎君,請迴吧。”


    顧憑頓住了。


    那一瞬,就像一道蒼白的閃電劈下來,映得他心中陡然一片雪亮。


    ——他知道,陳晏為什麽不見他了。


    他還知道,如果現在他走了,那麽明天等著他的,就是餘青戎的屍體!


    顧憑緊緊地咬住牙關,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讓那個親衛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本想開口相勸幾句,但看著顧憑的神色,又下意識地把話咽了迴去。


    顧憑一字一字道:“煩請告訴殿下,在他願意見我之前,我不會走——我也可以跪著等。”


    竟是直接威脅了!


    那親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郎君稍候。”


    說罷,他轉身進去通傳。


    過了一會兒,趙長起走了出來。


    他麵色複雜地瞪了顧憑一眼,忍了又忍,低聲喝道:“顧憑,你是不是昏頭了!”


    四下眾人早已避開,趙長起怒道:“那個餘青戎,他是你的縣城故人!你別忘了,你顧憑現在的身份,是顧明成的子孫!縱使殿下給你造的這個身份,等閑是尋不出破綻的,但那個餘青戎,他與你就在一縣,對你的來龍去脈知根知底!你知不知道若是他將此事捅出去,或者隻是從他嘴裏泄了一點風聲,於你而言,會有什麽影響?”


    他厲聲道:“我們不可能留著這樣一個大患,等著他日後給你掘墳!”


    以趙長起的修養,平素他是絕對不會這樣說話的,但此刻實在是有點氣急敗壞了,壓低聲音道:“別的不說,你顧憑何等才智,這些事放在平常,你何至於到剛才才反應過來?這個人影響你的心神至此,你讓殿下怎麽可能容得下他!”


    顧憑閉了閉眼,仍是隻有一句話:“我要見殿下。”


    趙長起咬牙道:“你既然看見我出來,就該知道,殿下不會見你。”


    顧憑盯著他,在一片如死的寂靜裏,他緩緩開口道:“從來,君無戲言。”一句話,令趙長起猛地瞪大了雙眼,顧憑慢慢地說,“大破十八寨的那一晚,殿下給了我一個許諾。請趙家郎君幫我問一問殿下,這一諾,還作數嗎?”


    沉雲翻湧的天穹上,忽然之間,一道巨雷響起!


    ……


    一場暑末的暴雨,終於轟然而至了。


    作者有話要說:


    餘青戎這個人,在第一章 小小地出現過~


    第33章


    殿內,一片沉寒。


    趙長起低著頭。自從將顧憑的話複述了一遍之後,他就不敢再抬頭去看陳晏的神情了。


    他隻能聽見,陳晏倒了一盅酒。


    那酒液好像灑出來了一點。因為他聽見有液滴落在案幾上的聲音。在這連唿吸聲都仿佛消失了的安靜裏,任何一點聲響,都清晰得像是鼓槌落下。


    趙長起硬著頭皮道:“殿下,顧憑他性子一向便是這樣,比起我們,心腸要軟了不少。餘青戎與他有同鄉之誼,他一時下不了殺手,也……”


    陳晏嗤地一笑,輕聲道:“同鄉之誼?”


    這一抹笑,帶著奇怪的嘲弄。


    他含著笑,盯著手裏的酒盅。盯了一會兒,他發覺這酒液竟然在微微的晃動。


    直到酒盅在手中喀嚓碎裂,他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手背上已經青筋畢露!


    趙長起一驚:”殿下——“


    酒盅的碎片似乎在手上劃出了細細的口子,酒液劃過,帶來熱辣辣的刺痛。


    陳晏垂眸望著手,一動不動。


    ……他真是不想承認啊,對餘青戎這個人,他竟然還有一點印象。


    那是五年前,冠甲軍大勝歸來。在安頓好手頭的事務後,他去了昌吉樓小坐。


    陳晏的雅間在靠窗的位置,從窗外望去,長街上行人川流,熱鬧的人語聲撲麵而來。剛從屍骨遍野的戰場迴來,見到這人間之景,令人心頭就是一暢。


    陳晏斟了杯酒,慢慢地啜飲著,漫不經心地向外瞥了一眼,然後,他的目光微微一頓。


    趙長起也看見了,笑道:“殿下,這不是那個顧憑嗎?”


    顧憑此人,雖然是個小幕僚,但趙長起對他還真有些印象。他家殿下手底下人才濟濟,有才有智的不知道有多少,哪個人不是渴望顯示出畢生之才,以期能被主公賞識,得以重用。唯獨這個顧憑,別人都在絞盡腦汁獻言獻計,連當庭慷慨辯論起來的都有,他卻連嘴都很少張,領著那點俸祿,好似就當自己是充數的。


    好幾次,若不是被殿下逼住了,他甚至能從頭至尾不出一策。


    這樣的態度,在陳晏身邊實是不多見。或者說,趙長起以前還真沒見過。


    他壞水一起,向陳晏道:“殿下,不如將他也叫上來?”


    陳晏抬了抬眼,沒有說話。


    這就是允了。趙長起正要去吩咐人將顧憑叫上來,突然,聽到街上有人叫了一聲:“顧憑——”


    緊接著,一個年輕男子從背後衝上來,伸手攬住顧憑的肩膀,這一衝,兩人緊緊貼了一下。


    他抱怨道:“你怎麽不等會兒我。”


    顧憑的相貌本就是極好,這個男子長身長腿,竟也不錯。較之顧憑,他的眉眼間多了一絲痞氣,俊美之中又帶著一股神采飛揚的野性。


    陳晏眯了眯眼:“他是誰?”


    趙長起頓了頓。他好歹也是跟在陳晏身邊的大將,雖說那小子穿的是冠甲軍配發的常服,但這身衣服是配發給兵士的,他怎麽可能認得?


    想是這麽想的,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打量著那個人。


    看了一會兒,趙長起遲疑道:“他像是老田手底下的,叫餘青戎。老田跟我提起過他,說這小子是個做前鋒的材料!”


    所謂前鋒,往往是有一人克百敵之力。自古以來,便不乏有從前鋒做到將軍的例子。田鍇是陳晏手下的老將,眼光素來毒辣,能得到他的看重,說明這人真是不錯。


    街上,餘青戎道:“我剛才還在買呢,迴頭一看,你居然走出這麽遠了。”


    顧憑:“因為我對胭脂水粉並沒有什麽研究。”


    “嘿。”餘青戎斜了他一眼,“以後娶親,你也這麽說?”


    這都哪兒跟哪兒。顧憑看了眼他手裏鼓鼓囊囊的提兜,打趣道:“啊,原來餘二哥是打算跟人提親了?不知尊夫人有幾個呀。”


    餘青戎泄憤似的用手勒了勒他的肩膀:“這是我上峰讓買的!他說這家鋪子有個藥膏很好,冬天手腳生了凍瘡,抹一抹便能好不少。讓我買迴去發給伍裏的弟兄們。”他在提兜裏找了找,拎出一個小布兜,扔進顧憑懷裏,“這是給你的,不,用,謝!”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顧憑微微笑道:“多謝。”


    “嗯哼。”


    顧憑:“我請你吃飯,聽說昌吉樓不錯,怎麽樣,就當為你這一次慶功了。”


    餘青戎遞給他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走進昌吉樓。


    小二將兩人迎上了二樓的雅間。


    陳晏今日是微服,並沒有露出身份,因此昌吉樓也沒有清場,就領著顧憑和餘青戎走進了與陳晏相鄰的隔間。


    雖說雅間都以畫屏隔開,客人彼此之間是看不見的,但那聲音卻能隱隱約約地傳來。


    趙長起感到,自從餘青戎和顧憑出現,這座雅間內的氣氛就凝滯了下來。他不知為何,後背忽然有些想要冒汗,低聲對陳晏道:“殿下,要不要逐開他們?”


    陳晏瞥了他一眼,這一眼,成功地令趙長起閉上了嘴,閉得要多緊有多緊。


    雅間內,餘青戎坐下來,就從懷裏摸出一個錢袋,扔給店小二:“撿你們店的招牌上一桌。”


    小二一捏那錢袋鼓鼓囊囊,喜笑顏開地下去了。


    顧憑:“這一頓不是說好我請嗎?”


    餘青戎滿不在乎地道:“這有什麽。我這迴剛得了賞,等下迴你得賞,再由你請迴來吧。”


    顧憑感覺,以他在陳晏麵前的表現,得賞的日子估計是遙遙無期。


    想要請餘青戎吃飯,估計隻能靠攢攢俸祿了。


    他笑道:“你還是省著點吧。若以後真有喜歡的姑娘,去跟人提親,沒點積蓄可不行。”


    餘青戎聽到這話,還真的愣了愣:“這……很重要嗎?”


    “一般來說,是。”


    餘青戎出了會兒神,忽然喚迴了小二,伸出手:“我剛才給你的錢袋子呢?”


    小二呆呆地把那錢袋遞給他。


    餘青戎將錢袋扔給顧憑,隨口道:“那以後你可得替我多盯著點兒,錢袋放我身上,說不準幾天就沒了。”


    他仿佛覺得這法子頗妙,盯著顧憑,揚起嘴角哈哈大笑。


    那笑聲傳到另一間雅間內,陳晏勾了勾唇,盯著手上的酒盅。


    趙長起感到背心發寒,但是此情此景,他本能地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出聲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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