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驚不小,少年僵了一瞬,然後猛地向後一仰,厲聲道:“你做什麽?”


    顧憑收迴手,平靜道:“隻是想看看你的眼睛。”


    少年怔住了。


    這些日子,他不是四處奔波就是東躲西藏,額發早就長得遮住了眼睛。現在拂開看,那雙眼真像是一匹幼狼,站在狼群屍橫遍野的草原上,明明還小著,還單薄著,卻帶著一定要咬斷敵人的喉嚨的狠厲。那雙漆亮的瞳孔深處,幾乎拉出了一絲血色。


    顧憑忽然道:“我可以幫你。”


    沒有等少年迴答,他直接道:“你人單勢孤,鳳都隨便哪個世家大族想要滅了你,都不是難事。尤其以鄭氏一族如今的炙手可熱,願意幫他們出手,賣他們人情的大有人在。如果沒有我,你連想活下來的機會都不會太大,更不必說報仇了。”


    少年咬緊牙關:“你要我做什麽?”


    顧憑道:“我身邊缺一個侍衛。”


    少年緊緊地盯著他。


    顧憑開出的籌碼,不可謂不大。


    那是鄭氏。


    他要報仇的對象是現在鄭氏族長鄭綏的親外甥。在諸侯並起的時候,鄭氏一族在沛陽的地位幾乎等同於皇帝!其實,就算有人找上來對他說可以幫他報仇,他的第一反應也應該是懷疑。


    但是顧憑語氣是那麽輕描淡寫,神態那麽從容平淡,平淡到……幾乎就像是帶著一種不屑。


    這種不屑,讓人下意識覺得如果懷疑他,那是可笑的。


    終於,他啞聲道:“多久?”


    他快速道:“我最多隻能跟你十年。”


    十年?


    顧憑搖了搖頭,在少年攥緊拳頭的時候,笑吟吟地朝他伸出了兩根手指:“兩年便可。”


    陳晏派他來收服少年,又不讓他提及身份,那估計就是不打算讓少年在明麵上和秦王一係的勢力有任何牽連。既然顧忌了這個,多半以後是要把少年送進朝堂,布成暗子的。


    既然如此,這侍衛當個兩年也就差不多了。


    而且,他也沒打算給陳晏打十年工。


    “兩年?”少年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他不知道是為了確認,還是為了強調,又重複了一遍,“我要朱興倫的命。”


    “嗯。”顧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交代道,“這兩日你可以吃點好的,休整一番,然後把該收拾的收拾一下。過幾日,我會帶你迴一趟沛陽。”


    少年仿佛還有些發怔,眼神中難得露出幾分符合他年齡的稚氣。


    顧憑微微笑了笑,安撫似的多解釋了一句:“如果想伸冤,在鳳都就足夠運作了。但是想報仇的話,還是得迴沛陽解決。”


    說罷,他轉身走出了院子,對一個仆婢道:“收兩本儒學典籍,送到他案上。”


    這少年天性聰慧,又過於狠烈。顧憑想,還是讓他好好從書裏感受一下中正平和之氣,看能不能把性子拉迴來一點。


    這個時代,書籍還是挺珍貴的,起碼想要找到儒家的經籍並沒那麽容易。但那個仆婢聽到這話,麵上卻絲毫不見為難,穩穩應道:“是。”


    顧憑從她身上收迴視線,上了馬車,道:“迴去吧。”


    “是。”


    迴到秦王府,顧憑對那個暗部侍衛道:“今日之事,我需要迴稟殿下,你去問一問,看殿下何時有空。”


    侍衛躬身應是。


    雖然陳晏已經準許他在秦王府外留宿,也就是不打算再拘住他了,但是帶著殷涿迴沛陽的事,他還是得先跟陳晏報備一聲。否則,以這個人的脾氣,恐怕又要生出麻煩。


    過了一會兒,侍衛迴來道:“迴大人,殿下正與人在外間議事,說晚間會召見您。”


    晚間召見?


    顧憑皺了皺眉頭。


    大晚上的,想也知道會在哪兒召見他。但他真的不想再留宿在陳晏的寢居之中了。那畢竟是陳晏起居之所,裏麵隨便一封密折,都涉及秦王一係的機要。雖然他不會碰,雖然陳晏看起來並不介意,但陳晏介不介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顧憑並不想給他介意的機會。


    他以後是一定會離開陳晏的。或許是等陳晏對他興致淡去,或許是等到陳晏開始議親。


    其實陳晏的年紀已經到了,說實話,如果不是之前有戰事耽擱,如果不是皇帝的態度至今還很不明確,他的妻室早應該定了。


    但是再拖,看看現今朝中局勢,大約也就是這兩年了。


    他一定要保證陳晏在放他走的時候,心裏不會有任何忌諱。


    於是,顧憑對那個侍衛微微一笑:“煩請轉告殿下,說阿憑今日勞心竭力,疲憊不堪,深恐言行失當。要不……我明日再去殿下跟前請罪?”


    說完,他也不管那個侍衛不敢置信的眼神,懶洋洋地迴了屋。


    第9章


    顧憑吃過飯,又舒服地泡了個澡。頭發濕著,他索性走到院子裏,吹著小風,也讓頭發幹得快一點。


    還沒晾一會兒呢,院門忽然被人推開。顧憑轉過眼,看見陳晏走了進來。


    他眨了眨眼:“殿下?”


    陳晏瞥了他一眼,走進屋內,拿起一塊柔軟的布帛包住顧憑的頭發,將水分絞幹淨,然後一邊擦拭一邊道:“你這樣晾一晚上,它也幹不了。”


    顧憑笑了笑,把今日和殷涿的事情說了一遍。


    陳晏的手指輕輕拂過他散開的長發。


    ……把殷涿放到顧憑身邊,並不是隨意的安排。


    顧憑這個人,行事足夠果斷,於謀算機變上也遠勝常人,但唯獨本性之中,少了幾分生殺予奪的狠辣。自古欲成大事者,想要站上那個唿風喚雨的高位,殺伐的手段和狠性是少不了的。顧憑身邊,就缺了這麽一個可以替他不擇手段的人。


    但是顧憑今晨問起來的時候,陳晏並沒有多解釋。


    他下意識地感覺到,就因為顧憑不好殺戮,所以特意找到殷涿這樣的人,讓那些顧憑下不了狠手去處置的人,能有人毫不留情地去殺,去廢,去鏟除;還專門趁著這個人尚在寒微,孤立無助,最需要援手的時候把他送到顧憑身邊,好讓顧憑可以借此機會收服他……


    這份用心,這種在意,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有些過了。


    有些過了。不該這樣的。


    陳晏淡聲道:“想讓他做你的侍衛?可以。”


    說著,他低下頭,咬住了顧憑的唇瓣。


    顧憑微微睜大眼,有些被動地承受著這個吻。


    不知為何,他感到陳晏的動作有種說不出的急躁,甚至隱隱的有點兇狠,就好像在壓抑著發泄些什麽。


    下一秒,他被陳晏抱了起來,放在榻上。


    顧憑想了想,就隨他去了。


    說實話,他反正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對睡不睡,跟誰睡也沒有那麽強烈的觀念。長成陳晏這樣的,就算當炮友,放在他穿來之前的那個世界裏,也屬於打著燈籠都難找的級別。


    既然沒人吃虧,又何必還想些有的沒的呢。


    而且,顧憑覺得陳晏這兩天對他的態度,透著一點反常。


    這也好理解。攥在手心裏兩年的東西,現在突然要鬆開手了,要把他給放出去,這種不習慣確實會讓人感覺到異樣。顧憑想了想,覺得還是得給點甜頭。要不然陳晏什麽時候心一橫,覺得還是把他圈起來舒服,那他豈不是虧大發了。


    他笑了笑,仰起臉,懶洋洋地迴吻過去。


    陳晏微微一愣。


    顧憑少有這麽主動的時候。


    雖然他一般也不會抗拒,但是這少見的一次主動,還是讓陳晏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


    ……


    第二天,顧憑醒過來的時候,陳晏已經不在了。


    他走出房門,就看見沈留站在院子裏。


    顧憑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沈大人?”


    沈留道:“殿下吩咐,讓我來教你習武。”


    顧憑:“……什麽?”


    教他習武?


    那沈留這個老師的規格也太高了。即使是暗部訓練的暗衛,能得到沈留指導的那也是寥寥無幾。


    這個人不是應該鬼神莫測,忙得腳不沾地替陳晏處理那些秘事嗎?


    看他沒動作,沈留的聲音冷了一度:“你不想學?”


    “學還是想學的,隻是沒想到是沈大人來教。”顧憑笑吟吟地道,“這可真是太驚喜了。”


    沈留盯著他:“在我麵前,不要說言不由衷的話。”


    哦,看出來了?


    撒謊被人直接戳穿,顧憑也沒有不好意思。


    說實話,比起驚喜,他更多感到的是驚嚇。他就覺得陳晏這些天讓他跟暗部的交集也太多了吧。


    給陳晏做事其實沒什麽。他之前也在陳晏的帳下當過幕僚。


    但是和暗部就不一樣了。


    陳晏手下的人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他秦王府的屬臣。無論是幕僚還是朝中秦王一係的官員,這些屬臣與秦王的關係,那是能擺在明麵上的,他們之中雖然也有人將一身一家的安危與前程綁在秦王這條船上,但還稱得上獨立。便是有一日想要離開秦王府,也還是走得了。


    另一部分則是暗部。


    入了暗部的,都是對陳晏有著絕對的忠誠的人。這種忠誠,已經不僅僅是將全副的身家性命係於陳晏一身,而是他們所有的意誌都完全地屬於陳晏一個人的意誌。隻要有陳晏的命令,他們可以毫不遲疑地對任何一個人拔刀,無論是親朋故舊,還是至愛手足。


    就算是有朝一日陳晏敗了,死了,他們也會保證自己一定死在陳晏之前。


    正是因為這份絕對的忠誠,永不背叛的生死之諾,他們才能被允許進入陳晏最機密的核心。


    如果陳晏要求,顧憑可以給他獻計獻策,但是他絕對絕對,不想跟暗部扯上一點關係。


    陳晏的這個安排,讓顧憑在感到古怪的同時,油然而生了一種強烈的警覺。


    他朝沈留笑道:“我沒有武學功底,讓沈大人來帶我入門,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沈留道:“這是殿下的命令。”


    顧憑保持著笑容。


    其實習武挺好的,給陳晏打工,沒點自保之能,他確實還挺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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