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靜昭言辭尖刻,絲毫不講情麵,老夫人當即沉下臉色。


    “唇亡齒寒,你以為公府沒落了,你還能安然無恙嗎?你以女子身份入朝,本就險阻重重,沒有助力,你以為你能支撐到幾時?”


    岑靜昭嗤笑,“老夫人年歲大了,記性差了,我何時有過家族的支撐?您又曾把我當成過岑家的兒女嗎?”


    老夫人雖然明知岑靜昭說的是事實,但她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若受了些委屈就要長輩低頭,那這時間還有什麽禮數尊卑可言?


    然而,眼下為了說服岑靜昭,她思索片刻,還是決定懷柔為主。


    “祖母知道你心中有怨,祖母願意補償你,你祖父生前曾說要將公府傳給你,這樣,隻要公府這次平安度過劫難,將來公府依舊是你的。”


    岑靜昭想笑,卻突然覺得疲乏極了。


    “老夫人,您當真以為我在意那座公府嗎?如果我想要,有一百種方法能夠將其收入囊中。我要的東西,從來都是自己去取,而不需要別人送到眼前。”


    老夫人一噎,隨即冷哼一聲。


    “你別把自己說得超然於世、智珠在握,若你真有本事,便不會惹到沈家!沈家為何死咬住岑家不放?沈璞又是怎麽死的?這次公府遭難,便是因你而起!若你當真想要和公府不虧不欠,便將沈家徹底了結了,否則我就是拚了這把老骨頭,也一定不會讓你好過!”


    老夫人畢竟不是吃素的,她將這段時日發生的事前後聯係,多少也能猜到這其中的原因。


    她對這個孫女其實不算了解,隻是因為她是女子,又是郡主所出,天然便沒有好感。


    但終究相處了這麽多年,她知道岑靜昭自視甚高,從不肯虧欠別人,就連三房對她的一點好,她都清清楚楚記著。


    因此用這一點來刺激她,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然而,她注視著岑靜昭,卻未從她的表情裏看出任何異狀,岑靜昭仿佛一直在聽別人的故事。


    “老夫人既然認定了此事是沈家所為,那麽今日您怕是走錯了路,您該去拜訪卓遠侯府才是。”


    岑靜昭摘下手腕上的紅玉鐲子,交給雪嬋,雪嬋會意,接過鐲子後又放在了老夫人麵前。


    “老夫人如果要去拜訪卓遠侯府的話,請帶著我的一片心意,聊表哀思。”


    老夫人看著桌上赤紅晶瑩的鐲子,隻覺得岑靜昭瘋了,給辦喪事的家裏送這般豔麗的禮物,簡直就是挑釁。


    而且,沈璞被一箭貫穿喉嚨,死狀淒慘,便如這鐲子一般滿目血紅,岑靜昭明顯是在往沈家的心上插刀子。


    老夫人一生受教儒道禮數,即便心中有再多的不滿,甚至是怨恨,都要放在心裏,不能輕易表露出來,從未遇到過岑靜昭這樣坦然地以惡示人的人。


    見老夫人不說話了,岑靜昭也沒有心情再同她周旋了,便起身準備離去。


    轉身前,她再次對著老夫人福禮,“解鈴還需係令人,老夫人與其浪費時間在我這裏,不如去問問二叔父,是怎麽一步步走進圈套的?”


    岑靜昭雲淡風輕,但雪嬋扶著她,卻感覺到她的指尖冰涼。


    走遠後,雪嬋輕聲安慰:“娘子,老夫人是在誅心,這些事不是您的錯,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岑靜昭腳步一頓,旋即笑了起來。


    “你想多了,這樣的事我在岑家不知經曆了多少次,如果到現在還會因為隨意的一句話而迷亂心智,那我就白活一場了。我是在想另一件事……”


    岑靜昭沉下臉色,雪嬋愈發好奇,“娘子說的是什麽事?”


    “沈家。”


    說著,岑靜昭拉著雪嬋一起在遊廊邊的美人靠上坐下。


    雪嬋自小在大長公主府受訓,一開始是萬萬不敢這樣不分尊卑的,但和娘子相處時間久了,親眼見識了娘子是如何同初喜和石媽媽這些下人相處的,便知道娘子隻是看著冷漠,其實心裏十分關心人,隻要是在私下裏,甚至不需要她們站著守規矩。


    聽娘子提起沈家,雪嬋想了想,問:“難道娘子終於找到沈家的馬腳了?”


    沈家不清白,但卻十分會隱藏,而且十分警覺,每當稍有眉目,沈家便會如蠍虎一樣斷尾求生,根本拿不到實質性的證據。


    岑靜昭讚許地點頭,“雖然還不確定,但我已有了些眉目。”


    她自嘲一笑,“說起來還要多謝老夫人,今日她過來,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二房至今無法自救,顯然他們沒有拿到沈家的把柄。二房蠢,但好在並非所有人都蠢。”


    雪嬋並未在瑞國公府裏當過差,對岑家人不算熟悉,因此隻仔細聽著,不敢輕易發表觀點,隻聽岑靜昭淡淡說了三個字。


    “王姨娘。”


    ———


    翌日,岑靜昭帶著雪嬋去了瑞國公府,門房看到岑靜昭,都激動地上前行禮。


    “三娘子,您終於迴來啦!”


    雖然他們在過去的十幾年或許都沒見過岑靜昭幾麵,但如今公府蒙難,他們這些下人朝不保夕,隻能祈禱神佛保佑,讓公府度過難關。


    為了自己的生計,他們的祈求甚至比某些姓岑的人更加虔誠。


    三娘子的本事他們早就有所耳聞,應對敵軍都不在話下,如今她迴來了,想來公府的事很快便能夠解決了。


    這些人笑臉相迎,岑靜昭隻淡淡頷首,“勞煩通傳,我來拜訪國公爺。”


    門房一愣,剛想說自家人還通傳什麽?直接進去便是。


    然而,他驟然想起三娘子已經另立門戶了,他猜不準主子們的心思,隻好按照待客的規矩,將岑靜昭引到了偏廳等候。


    在偏廳等了半炷香,門被推開,竟是趙管事親自來了。


    他弓身行禮,“三娘子,老爺讓我帶您去書房,請跟小人走吧!”


    一路上,趙管事都恭敬有禮,比岑靜昭曾在公府時還要禮待,讓岑靜昭有些難以適應,因而走路的步子大了一些,隻想早點結束這段路程。


    書房開著門,顯然是在等人,岑靜昭抬腳便要進去,趙管事卻突然發聲,隻是刻意壓低了聲音。


    “三娘子,老爺近來被瑣事所擾,心情難免沉鬱,還請您多多體諒。”


    岑靜昭沒有答話,而是直接走了進去,雪嬋則留在門外,輕輕關上了門。


    趙管事本想說什麽,但他知道雪嬋的背後是大長公主,不敢輕易得罪,便立在了門口的另一側,兩個人仿佛兩口石獅子。


    見到岑肆,岑靜昭福禮,“見過國公爺。”


    岑肆負手而立,正在看牆上的書法,聽到聲音才轉過身來。


    他原本聽說女兒迴家卻一定要走客人的流程,就開始生氣她在打自己的臉,如今聽到女兒喊自己“國公爺”,他的麵色更是陰沉。


    “你迴來便迴來,是不識得家裏的路嗎?還要人通傳!你這是做給誰看?”


    岑靜昭冷笑,“自然是做給天下人看,這些年,公府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給世人看的嗎?”


    岑靜昭點到即止,岑肆雖然很想斥責她沒大沒小,但偏偏她說的都是真的,眼下岑家正在風口浪尖上,她若是說出了什麽家族秘辛,岑家的日子隻會更難過。


    他毫不懷疑,她真的會毫無顧忌地說出去,她就像一匹狼一樣軟硬不吃,即便被打死了,也絕不會鬆口嘴裏的獵物。


    “你找我到底想說什麽?”


    岑肆坐下來,也給岑靜昭指了個矮凳,這還是他第一次容許晚輩在他的書房裏坐著同他說話。


    “我來踐行對祖父的諾言。”


    岑肆猛地看向岑靜昭,沒想到她竟會提到父親。


    想到祖父,岑靜昭心中難免哀傷,就算他們祖孫之間無甚親情,但她依舊敬重這位一生盡忠職守的臣子,尤其是當她涉足朝局,更深刻體會到,身在漩渦之中,保持本心已是不易,更何談有所建樹,而祖父卻做到了。


    她淡聲道:“我曾在祖父病榻前起誓,無論如何都會盡力護住岑家人。現在便是我踐諾的時候。”


    這還是岑肆第一次聽岑靜昭提起父親臨終前的事,當時父親先後兩次單獨見了岑靜昭,沒有人知道他們都說了什麽。


    現在想來,父親或許早就看清楚了岑家這艘巨船的境況,也看清楚了誰才是岑家最清醒的人,所以才會把掌舵的重擔交給岑靜昭,但父親怎麽也不會想到,立誓要為岑家掌舵的岑靜昭,有一日會被岑家人合夥趕下這艘船。


    父親生前常說他心性尚佳、眼界不足,他總認為是父親太過嚴苛,但現在他才終於承認,自己的確就是如此。


    因為自己的鼠目寸光,擾亂了父親的安排,以致岑家落得今日境地。


    “你有什麽方法?”


    岑肆收起自怨自艾,重新打起精神,眼下最重要的是解決問題。


    岑靜昭避而不答,隻是看著岑肆,她的眼神裏有無奈,有落寞,還有許多岑肆看不懂的情緒。正當他想說些什麽來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卻聽岑靜昭突然開了口。


    “父親,隻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岑靜昭突然喚了聲“父親”,岑肆心神一震,鼻頭突然微微發酸,隻得輕咳一聲來掩飾,“什麽法子能一勞永逸?”


    岑靜昭突然跪地,一字一頓道:“請父親放棄爵位,從此以後,岑家子孫不靠先祖,隻靠自己。”


    岑肆一怔,隨即大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岑家先祖拚了性命才換來的功勳,豈是說舍棄就能舍棄的?你就不怕祖先夜裏入夢罵你忤逆不孝?”


    “祖先若知道自己掙來的功勳已經成為子孫的枷鎖,想必也會同意我的想法。”


    岑靜昭不緊不慢,岑肆還在因她的話而震驚,她已經徑自起身,坐迴到了矮凳上,恢複了平等的談判的姿態。


    “為何都說岑家一代不如一代?因為他們有指望,指望祖先隱蔽,就像二叔一樣,沒有本事,卻眼高於頂,最後便是走上歧路。”


    雖然岑靜昭說得有理,但岑肆並不讚同,“成材的方式有很多種,未必要舍棄爵位。”


    “父親以為二叔的事隻是個例嗎?您不妨派人迴老家鬱州打聽一下,三伯強占百姓土地,手裏沾了多少條人命?二伯為了娶一富商之女,又是如何逼死了發妻?”


    岑靜昭將孫不思派人搜羅的訊息一條條說給岑肆聽,岑肆越聽越是心驚,這其中的一些事他有所而聞,但他隻是聽說了一部分。


    他聽說三堂兄強占百姓土地,卻不知這其中還有人命官司;他聽說二堂兄的繼妻家財萬貫,卻不知二堂嫂的死是蓄謀已久,而非意外墜湖。


    岑靜昭稍作停頓,給岑肆少許接受的時間,見岑肆臉上的震驚之色漸漸退去,她才繼續說。


    “二叔隻是犯蠢,被人利用了,但其他人呢?岑家百餘人,有多少惡胚借著公府的名義壞事做盡,父親知道嗎?難道父親每一次都要為他們料理善後嗎?”


    岑肆無法迴答,岑靜昭則繼續發問,一定要他給出迴應。


    “如今他們招惹的是百姓,暫且可以壓製擺平,但萬一將來他們招惹了惹不起的人呢?就算您能狠下心不管鬱州老家的人,那二叔呢?就算二叔這一次能夠僥幸過關,他,或者說岑家,又有多少幸運可以揮霍呢?”


    岑肆久久不言,岑靜昭輕歎一聲,“樹大根深的結果必然是尾大不掉,父親,有一點您該學習沈家——手起刀落、斷尾求生。”


    她起身走到進門時岑肆正欣賞的那幅草書前,仔細端詳起來。


    須臾,她道:“我幼時和其他孩子一樣,想得到父母的認可,於是在練習書法的時候總是貪多,既然想要歐陽詢的結構法度,又想要王羲之的流暢靈動,但我的開蒙先生告訴我,書法要有取舍,一次隻能研習一種字體,一張紙上寫了草書就不能再寫真書,否則便是毫無美感的下品。”


    她轉過頭看向岑肆,“父親,公府的名聲和二叔的性命,你隻能選一個。”


    岑靜昭走到岑肆麵前,突然壓低了聲音,“而且,這應當也是那位的意思。”


    岑肆剛想問“那位”是哪一位,就見岑靜昭的食指指了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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