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越過仕焦一路向南,席卷了南疆,隨之而來的,還有從仕焦傳來的聖命。


    南疆大營,遠道而來的監軍本想當眾宣讀聖旨,卻被徐十五笑著攬住肩膀帶到了一邊。


    監軍不喜歡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卻掙脫不開徐十五鐵鉗般堅硬的臂彎,正想擺出架子斥上幾句,就聽徐十五在他耳邊低聲開口。


    “佘大人,軍中人多口雜,所有行動須得絕對保密,否則行動敗漏,你我怕都難逃罪責。”徐十五推心置腹,儼然把這素未謀麵的內官當成了摯友,“你我同舟共濟,還望大人提攜幫扶。”


    先帝手腕張弛有度,用人不疑,從未向軍中指派監軍。而新帝繼位後,這是初次發動戰事,佘固雖被指派為監軍,卻無先輩可依照,隻能摸著石頭過河。


    見徐十五說得真摯,他隻當這是軍中心照不宣的規矩,反正皇帝派給他的任務是監視徐十五的一言一行,其它的都可以隨機應變。


    安撫住了監軍,徐十五又熱情地讓廚下設宴,還特意多殺了兩隻羊。


    到了晚上,篝火熊熊、酒肉飄香,所有人都聚在校場。此次皇帝派了一正一副兩名監軍,還有十名禁軍為隨護,他們作為宴席的主角,被簇擁在主位。


    不知是不是巧合,明明現在南疆軍中有幾位曾是三年前跟著徐十五南下的禁軍,但此次來的禁軍卻和他們毫無交集。


    要知道,禁軍因身處要位,不僅講究本事,也講究門第和關係,他們或是世家之後,或是以師帶徒,每個人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然而,這十名麵生的禁軍卻和曾經的前輩毫無關聯,仿佛是被刻意篩選過的一樣。


    徐十五假裝看不見禁軍們眼中的戒備,和大夥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麽,飯都是要吃的,多虧了這些“貴客”,否則他們平日裏還吃不到這麽豐盛的吃食。


    南疆軍聽著英武威風,實際上每日除了訓練,還要耕種。


    如今的南疆軍幾乎自給自足,曾經徐十五提出的開荒屯田,不僅讓南疆百姓多了糊口的耕地,也為朝廷節省了大筆軍備開支。


    可即便是這樣精打細算,卻還是被一些人彈劾,說他擁兵自重、別有用心。可明明當初他是當著今上的麵提出的,那時的翊王分明是讚許的,隻是換了身份,就換了立場。


    徐十五突然覺得無比膩煩,如果不是國仇家恨未報,他寧願做個閑雲野鶴,就像當初和岑靜昭在懸崖之下的那些時日,雖然溫飽和健康都成了問題,但有彼此攙扶,卻不覺得辛苦。


    想到岑靜昭,他大口喝光了碗裏的酒,也不知她在仕焦如何了。


    她上次寫信給他,叫他千萬不要迴仕焦,他猜到了原因,也猜到了她一定會為自己周旋,說不感動是假的,但他心中憂慮更甚。


    縱然他對朝局不敏感,卻也能感受到先帝和今上對岑靜昭的態度大相徑庭,眼下他自己尚且自顧不暇,根本無力保護她,雖然她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庇護。


    正如她想為他周旋,他也想成為她的後盾,讓她盡情去做想做的,即便做錯了,或失敗了,永遠都有重新來過的勇氣。


    酒液灼熱,徐十五的心中翻湧滾燙,端起碗還想再喝,李尋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側,為他倒滿了酒。


    這個動作稀鬆平常,李尋原本就是徐十五的親兵,因此戒備的禁軍沒有發現,李尋悄聲在徐十五耳邊說了句話。徐十五微一頷首,繼續陪大家宴飲。


    酒肉見底,禁軍們總算是鬆懈了幾分,偶爾還能和徐十五開上幾句玩笑。


    大家都是習武之人,對武器都有或多或少的癡迷。雙方正聊起弩和箭的構造和利弊,突然隻見營房那邊火光連天,巡邏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將軍,有人縱火!請速派人追擊!”


    徐十五一扔酒碗,大喝道:“追!封鎖營地,任何人不得進出,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到!”


    士兵們立刻行動起來,完全沒了方才宴樂時的縱情醉態,個個目光如炬,齊整得讓人莫名膽寒。


    這是無數個日夜訓練才能磨合出來的,就連在座的禁軍都不敢保證自己能做到。


    隻是初來乍到的禁軍沒來得及讚歎和欣賞南疆軍的軍容軍貌,就發現了一件棘手的事——他們的行頭都沒了,因為方才被燒的正是他們的居所。


    佘固作為監軍,氣急敗壞道:“徐將軍,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搜查縱火犯而已。監軍大人,有什麽問題嗎?”


    徐十五理直氣壯,佘固咬牙切齒,“難道不是你監守自盜嗎?怎麽起火的偏偏是我們的營房?”


    徐十五皺起眉,一臉莫名其妙。


    “監軍大人可不要亂說!我給你們安排了肅靜的營房,是你們一定要改在現在這裏,現在起火了,你們倒是怨起我來了。我的營房也被燒了,說不定對方是將我們的營房認錯了呢!”


    佘固語塞,想想的確如此,他們剛到的時候,徐十五就帶他們參觀了準備好的居所,是在營房的邊緣,雖然有些偏僻,但勝在清幽幹淨。


    隻是他卻堅持要換到臨近徐十五的營房,本是為了方便監視,沒想到卻被一把火燒了。


    他被徐十五說得有些理虧,但他到底是監軍,還是梗著脖子冷聲道:“我要即刻稟明陛下!是成心還是無意,一查便知真相。”


    “不好意思,這怕是不行。”徐十五沉下臉色,“有人縱火,營地戒嚴,任何人不許出入。”


    “我……”


    佘固還要再說些什麽,卻被徐十五厲聲打斷了。


    “你們一來就出了這等事,嚴格意義上來說,你們也有嫌疑。在沒查明真相之前,就請諸位暫時安歇。”


    說罷,他抬手一揮,立刻有士兵上前,“請!”


    由於發生變故,軍營中的每個人都遲遲沒能休息。徐十五迴到自己房間的時候,不多時,李尋進來迴稟。


    “將軍,都安排好了,那些人住處被燒,隻能擠在一次,正方便我們看守。”


    徐十五點了點頭,“還是要客氣一些,免得將惹上麻煩。”


    李尋給徐十五倒了碗清水,“將軍為何不直接把人扣下?還要演這一出?”


    “名正言順,不留把柄。”


    徐十五淡聲迴答,恍惚間仿佛是被岑靜昭附了身,神態語氣如出一轍。


    “而且禁軍都是經過訓練的,正麵對戰或背地裏下迷藥,都沒有完全的勝算。隻能先讓他們放鬆警惕,才能出其不意。”


    李尋恍然大悟,誌得意滿地離開了,徐十五的神色卻愈發深沉下去。這隻是剛開始而已,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


    佘固被他忽悠得偷偷說了此行背負的皇命——以越國太子為要挾,逼其就範,歸從大項。


    這當然隻是談判的手段,先喊出高價,如果一個太子就能讓戰事平息、一國歸順,南疆何至於動蕩多年?


    皇帝無非是想激怒越國,進而名正言順地揮師討伐,為的也是他方才和李尋說的“名正言順,不留把柄”。


    邊境線上大大小小的摩擦可以隨意為之,但大規模的戰爭,若沒有一個體麵的借口,總是會受人鄙夷。


    正如北邊的綏國,他們從來都是率性而為,因此被各國嘲諷為蠻荒之地上的披皮野獸。


    對於徐十五來說,無論是私仇還是國恨,他都是最希望踏平越國的人,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越國太子的用處也不該如此。


    當初他擄走赫連慎,是因為他救不出羅蓋,情急之中隻能出此下策。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迴羅蓋,而不是攻打越國。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用赫連慎去換羅蓋,也不會用赫連慎當盾牌,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贏越國。


    ———


    乾鑒殿之中,皇帝一臉肅殺,麵沉入水。


    他派去南疆的監軍和禁軍杳無音信,徐十五也未按指示有所行動,不知到底是何意思。


    百官揣度聖意,紛紛彈劾徐十五擁兵自重、為患一方。


    半晌,皇帝似乎終於下了決心,沉聲道:“卓遠侯,把大將軍徐十五請迴仕焦,無論如何都要請迴來。”


    “臣遵旨!”


    卓遠侯雖然早已經不在軍中,但也是武將出身,他來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


    這個消息飛速傳到了岑靜昭的耳朵裏,岑靜昭倒沒有慌亂,這些都在她的預料之中,甚至還不是她預想的最壞的結果。


    而且,幸好皇帝派的是卓遠侯,大概是因為隻有卓遠侯敢正麵對決徐十五,以及他身後的丹毅侯府。


    楚姐姐的信中說過,沈家想把沈棠送進宮,卓遠侯或許是看到了可乘之機,因此打算搏一把。


    如果能將徐十五拉下馬,丹毅侯府便隻剩下扶不起來的小侯爺楚南書,楚窈思這個皇後就沒了外戚倚仗,將來沈棠進宮,誰尊誰卑還未可知。


    岑靜昭冷笑,隻可惜這潑天富貴與沈家注定無緣了。


    “初喜,告訴孫不思可以行動了。”


    ———


    幾日之後,關於徐十五的消息也傳到了南越。


    赫連歲總是陰沉的臉終於明朗幾分,今年因為水患,國內百姓怨聲載道,國庫也幾乎被掏空,他正發愁如何轉移矛盾,讓百姓別再惦記自己被淹毀的一畝三分地。


    徐十五是南疆的門神,如果徐十五被彈劾裁撤,越軍定然可以大舉北上,即便不能攻城掠地,至少也能打打秋風,充盈一下國庫。


    隻是赫連慎還在徐十五的手裏……


    赫連歲陡然一驚,因為在想到赫連慎時,他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希望他死去,不再成為別人的負累。


    赫連歲迅速驅逐出腦海裏本能閃出的畫麵,如今最重要的是救迴赫連慎。


    赫連慎不僅是他的兒子,更是越國的太子,就是為了越國的顏麵,也必須將人迎迴來。


    “來人,去把羅蓋帶過來。”


    ———


    雖然皇帝未發明諭,但風聲早已傳到了南疆。


    徐十五卻仿佛什麽都不知道,每日照舊做自己的事,不是練兵就是自己練功,而且向來不喜歡讀書的他,現在也開始試著看書了,雖然十次有八次都會在半炷香之內昏昏欲睡。


    佘固和禁軍依舊被軟禁,但還是可以在營地之中小範圍地走動。


    當他走到徐十五的營房時,就看到徐十五正捧著一本書打瞌睡。一聽到聲響,徐十五立時警覺,坐直了身體看向響聲之處。


    “佘大人?有什麽事嗎?”


    “將軍,我來軍中多日,卻未見到那越國太子,不知他現在何處?”


    徐十五笑笑,“佘大人放心,他身份特殊,我已經將他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大人如果有話,我可以代為轉達,隻是見麵就不必了。多一個人知道他的藏身之所,就多一分暴露的風險。希望大人理解。”


    佘固心中憤慨,卻也不好發作,畢竟徐十五所言句句屬實,若是他見過越國太子之後,那人被救走了,他便百口莫辯了。


    他看著徐十五,心中突然疑惑,徐十五這般自得閑適,難道還不知道卓遠侯已經準備上路了?若是卓遠侯帶著聖旨離開仕焦,徐十五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可堂堂大將軍如果連這點耳目都沒有的話,也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佘固找不到頭緒便不再多想,悻悻地離開了。


    徐十五放下書本,換了身便服悄悄離開了軍營。


    大長公主府裏,岑凡越正由下人陪著,在院中蕩秋千。


    一名心靈手巧的婢女用桂花和菊花編了一頂花環,戴在了凡越的頭上。


    小丫頭笑了起來,臉上的酒窩煞是好看。隻是這笑讓人看得心疼,自從被救迴府,小丫頭夜夜驚醒、不得安眠,而造成這一切的是她的生父。


    為了哄她,大長公主在院中添置了許多貓兒狗兒,此刻她的腿上正趴著一隻懶洋洋的白貓。突然,白貓似乎感受到了什麽,“嗖”地跳下去跑走了。


    凡越循聲望去,笑容更加燦爛,她像方才那隻白貓一樣,迅速跑到來人的麵前。


    “徐叔父,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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