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和殿外,皇後和卓遠侯無聲對峙,周圍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聽皇後提起沈棠,沈未堅心中忌憚。他早就存了送女兒進宮的心思,隻是由於先帝駕崩不足一年,皇帝不便廣納後宮,他才暫時按兵不動。


    就算沈棠一生無法坐上後位,憑借卓遠侯府的支持,至少也能做個寵妃了。


    現在皇後突然提起,明顯是在威脅沈未堅,後宮是皇後的地盤,他的女兒在後宮過得如何,甚至能否入宮,都是皇後說得算。


    想來是皇後收到了南疆的風聲,所以才有此番舉動,沈未堅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皇後自執掌後宮以來溫良賢德,甚至有些遺世獨立,可前朝剛有動靜,她便第一時間出現了,這樣的耳目絕非避世之人所為。


    想來也是,如果隻是一盞不堪一擊的美人燈,又怎麽能一個人支撐住丹毅侯府的門楣?


    皇後見女兒都無法讓沈未堅退卻,想到岑靜昭的來信,她突然輕笑道:“聽說欽犯卓仁被捕,真是喜事一樁。”


    皇後的聲音輕柔,甚至連身後幾步之外服飾的下人都沒聽清楚她說了什麽,沈未堅卻陡然變了臉色。


    卓仁太清楚沈家的把柄了,如果被聞訊出了什麽,沈家便徹底沒了活路。


    突然,沈未堅一個踉蹌,若不是殿外的內官手疾眼快,卓遠侯就要當眾摔倒了。


    內官焦急地問:“沈侯爺,您沒事吧?可要傳太醫?”


    “無甚,今日走得急,忘記服藥了。年紀大了,總有力所不及之時。”沈未堅擺擺手,長歎一聲,“罷了,替我告罪吧!我得先迴府服藥了。”


    說著,他又對皇後下拜,“恕臣先行告退。”


    皇後頷首,指著方才說話的內官道:“傳頂小轎,好好送沈侯爺出宮。”


    看著沈未堅離去的背影,皇後終於鬆了口氣,岑靜昭在信中說卓仁和沈家或許有勾結,必要時可以利用,沒想到今日她一試探,沈未堅果然上鉤了。


    但這隻是權宜之計,她不可能一直攔著他,更不能驅逐其他拜見皇帝的人,問題的根源依舊在皇帝身上。


    正想著,一名內官從殿裏出來,對她見禮,“參見皇後殿下!陛下有請。”


    殿中,正在批閱奏章的皇帝聽到腳步聲,便抬起了頭,因為長久近看文字,乍然看向遠處,有些眩暈朦朧,隻看到一個清麗高挑的倩影。


    或許是因為朦朧,隱去了皇後身上堅毅生硬的氣質,這麽看著倒是莫名令人心動。因此,他的聲音也柔和了幾分。


    “皇後久等了,看座。”他看了眼滿屋子的侍從,道:“都下去,朕同皇後單獨說說話。”


    他並非成心晾著她,一國之君聽起來唿風喚雨,可隻有真的做到這個位置上,才知道這龍椅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吸血水蛭,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自己的骨血。


    有時,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他終於明白,先帝文治武功,為何早早離世。


    作為皇帝,若是耽於享樂或許會過得舒心,但若想國家長治久安,每日要思慮的事成百上千,若是像今日這樣,遇到了關乎戰亂的大事,就更是焦頭爛額。


    皇後行禮過後起身,坐到一側的椅子上。見皇帝坐在案頭,被埋在小山一樣高的奏章之中,她心裏終是有些不舍。


    “事情是永遠都做不完的,陛下要先顧及自己的身體。”


    皇帝也不反駁,隻是笑著點了點頭,“皇後過來,可是為了十五?”


    “臣妾聽聞朝會上有大臣吵了起來,好奇一問,才知是因為堂弟,所以心中好奇憂慮,特來向陛下求個答案。希望陛下寬恕臣妾妄自議論朝政之罪。”


    對於皇後的避重就輕,皇帝隻當不知,隻要她的手伸在合理的範圍內,他不願意因為這些事和她離心。


    “十五是你的堂弟,你關心他是家事。”皇帝聲音溫和,“有件事,正好問問你這個做堂姐的。”


    說著,皇帝拿出一封信,起身親自將其交給皇後,“皇後先看看這封信。”


    皇後不明所以地接過信,緊接著,她“噗通”一聲跪地,聲音顫栗道:“陛下明鑒!徐十五絕不會做這等事!他本就和越人有世仇,怎麽會和他們沆瀣一氣?”


    這封信應當是皇帝安插在越國的細作寫的,上麵寫著越帝已得到南疆軍布防圖,正是由卓仁所獻,而在此之前,卓仁正被關在南疆軍營。


    卓仁一個手無寸鐵的階下囚,竟然能在森嚴的軍營裏拿到最機密的布防圖,並且全須全尾地逃走,顯然是有人相助,而這人很有可能是那段時間形跡可疑的徐十五。


    皇帝任由皇後在地上跪了一會兒,這才將人扶起來。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皇後先別急,朕當然也是不信的,隻是信中的確疑點重重,朕很為難。”


    皇後從最初的驚愕很快平複下來,心中有了猜想。


    如果皇帝認定了信上的內容,是不可能再讓她知道的,既然他跟自己坦誠了這件事,便是有了決斷,而同自己示好的舉動,顯然是因為有利可圖。


    她心中一片冰冷,卻還是順著皇帝布好的局繼續走下去,“不知皇帝打算如何?”


    見皇後如此通透,皇帝的心情舒朗許多,“有疑便要解,朕會傳令暫停徐十五的職務,讓他迴來當麵和朕說明這件事的始末。”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他性情執拗任性,心中怕是不服,他最聽皇後的話,還請皇後好好勸勸他。隻要事情查明,他依舊是南疆主帥。”


    皇後愣愣地站著,雙膝後知後覺地傳來痛感,疼得她幾乎要哭出來。


    她的心裏一片混沌,腦海裏卻是一片清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夫君會如此算計自己,卻也明白他身為帝王的不得已。


    皇帝不是怕徐十五心有不服,而是怕他衝動之下帶著南疆軍嘩變。南疆是徐十五的故鄉,更有肅嘉大長公主坐鎮,若真決心分而治之,皇帝也不能保證能平息烽煙。


    於是他把主意打在了自己的妻子身上,他讓皇後寫這封信,既是讓徐十五放鬆警惕,也是隱隱的警告。隻要他心中還有這個堂姐,就不能輕舉妄動。


    驀地,她想起岑靜昭說的至親至疏夫妻,她曾試過和自己的夫君同氣連枝,但她的夫君最終卻把她當成要挾她親人的人質。


    這份姻緣,她是再也不敢抱有一絲期待了。


    須臾,她再次跪地,聲音沉靜,仿佛空穀清泉。


    “臣妾遵旨,但南疆軍此刻正與越軍對壘,突然更換主帥怕是會動搖軍心,請陛下三思。”


    ———


    夕陽西下,岑靜昭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一遍遍讀著皇後輾轉送來的信,心頭千思萬緒。


    皇後將皇帝對徐十五的猜忌詳細複述,岑靜昭看得無奈又憤怒。


    即便細作所言句句屬實,卻也有太多可疑之處,如何就給徐十五定了罪?說白了,是皇帝在心裏已經判定了徐十五有罪。


    初喜從身後為她披上鬥篷,“已經入秋了,娘子雖然身體大好,但還是少吹冷風,仔細身體。”


    初喜看到岑靜昭手中的信,猶豫著說:“這信娘子已經看了這麽多遍,還有什麽想不通的嗎?”


    岑靜昭搖頭,“沒什麽想不通,隻是好奇皇帝為何這麽做,明明可以君臣相合,卻被他搞成這個樣子……”


    “其實……奴婢知道是為什麽……”初喜吞吞吐吐,在隻有兩人的院落裏,壓低了聲音,“陛下一定是還念著娘子,所以才總是看不慣徐將軍,否則——”


    “啊!”


    不等初喜說完,她的腦門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


    岑靜昭冷聲道:“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的腦袋卸下來!”


    初喜不服氣,這些年她幾乎和娘子寸步不離,是最了解皇帝對娘子的心意的人。


    “不因為這個,還能因為什麽?”她揉著額頭笑聲嘟囔,“明明就是!娘子莫要掩耳盜鈴。”


    岑靜昭抬手,還想來上一掌,但有了防備的初喜這一次靈活地躲開了。


    岑靜昭怒極反笑,最後隻能無奈歎息。


    “你懂什麽?他腦子裏如果隻有那些情情愛愛,就不可能被先帝選中。他是為了他自己——皇權與軍權,自古便是君臣之間的難題,誰多一些,誰少一些,差一分一毫,都有可能引發山唿海嘯。”


    她起身將信丟進煮茶的小爐中,信紙頓時化作飛灰。


    她看著隨秋風飄遠的灰燼,輕聲道:“徐十五行事隨心、不受控製,又深得南疆軍民愛戴,皇帝是忌憚了……”


    她已經給徐十五寫信,讓他無論如何都先不要迴仕焦,但這樣治標不治本,如果不能徹底打消皇帝對徐十五的忌憚和疑慮,就隻有兩條路了——


    如果不能控製住皇帝,就隻能換一個皇帝了。


    想到此處,岑靜昭突然輕笑起來,或許是因為一身反骨,也或許是因為膽大妄為,生出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她非但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有隱隱的興奮。


    “娘子在笑什麽?”初喜莫名其妙,委屈道:“打奴婢就這麽開心嗎?”


    岑靜昭正為心中的想法而雀躍,本想再捏捏初喜肉乎乎的小臉,但看見小丫頭額頭上紅了一大片,她有些心虛地收迴了手。


    “我沒控製好力道,打疼了你,但你要長記性,無論有沒有第三個人,都不可以再將我和皇帝混為一談。”


    初喜連連點頭,她自然知曉其中利害,其實話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失言了,隻是和娘子太過親近,才會偶爾忘記了分寸,實在是不應該。


    岑靜昭喝了口小爐上煮著的茶,“今日你就別當值了,早些去休息。不過記得告訴孫不思,各地的消息需盡快收集,或許很快就會用上了。”


    初喜高高興興地就要往孫不思所在的前院跑,卻又被岑靜昭喊住了。


    “等等。”岑靜昭放下茶盞,“去拿石媽媽釀的桂花酒來煮上。”


    初喜一溜煙跑去拿酒,初喜看著爐子上的火焰無奈搖頭。如今她幾乎不再犯阿芙蓉的癮了,但酒癮卻時時在犯,都是拜當初治病的藥酒所賜。


    從前她滴酒不沾,隻愛飲茶,如今卻覺得什麽茶都沒有酒有滋味。


    看來,人一聲的得失都是有定數的。


    ———


    又過了兩日,越國太子被徐十五生擒的消息也傳到了仕焦,朝野一片歡唿,朝會上,向來看不慣武官的文官們,難得稱讚了徐十五幾句,稱他為白起在世。


    當然,這其中有沒有存著咒他如白起一般不得好死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也難得舒展開眉眼,“既然得此先機,就絕不可輕易浪費,諸位肱骨可有良策?”


    眾人皆有思慮,卻都不願做出頭隻鳥,須臾,隻見卓遠侯站了出來。


    “臣有一愚見。”沈未堅弓身,聲如洪鍾道:“不妨將那越國太子送來仕焦,作為質子轄製越國,或直接以太子為盾、為要挾,大舉進攻越國。”


    這時,刑部尚書蘇墨蘇大人突然站出來反對。


    “不可!質子都是兩國協商而為之,如今越國太子是被擄來,本就有失規矩,再大肆宣揚,怕是會讓天下人嗤笑我項國是不知禮法的野蠻人!”


    話雖如此,但凡事總有例外,特事特辦也無可厚非,蘇墨卻是打了卓遠侯的臉,斥他不知禮法。


    沈未堅不自覺皺起了眉頭,這個蘇墨簡直就是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而且不知為何,這塊頑石近來似乎是和自己對上了,朝堂之上,無論他說什麽,蘇墨總是要駁斥幾句,偏偏人家是飽學之士,所言皆有所依,他隻能聽著。


    眾人壓低了聲音,兩位大臣他們誰都不想得罪,更不想站隊。


    半晌,皇帝幽幽開口,“兩位大人說得都有道理,既然為質不妥,那遍走第二條路,諸位以為如何?”


    聞言,眾人皆屏息凝神、心神激蕩,這是要正式宣戰了?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感覺到有冷風吹過,這天終是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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