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北方的土地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冰雪,北風唿嘯間還帶著凜凜寒氣。


    馬車厚重的帷幔被掀起一角,冷風立時卷走了車內溫度。


    “天漸藍,草漸青,馬兒漸長蹄音急;


    風不停,月不明,遊子不知阿母思。”


    嘎魯月看著窗軒外荒涼的景色,低聲哼出了家鄉的曲調。


    這是一首古貞人都會唱的童謠,意為父母期望孩子不要遠行,留在故土,因為自古以來,古貞人都生活在這片土地,鮮少有人來,更鮮少有人離開。


    然而,古貞族的公主嘎魯月,此刻卻坐在了駛離親族的馬車上。


    十七歲的少女五官明麗,豔似狐、冷如貓,但鐫刻在她的臉上卻不見凡俗的媚態,反而有一種壓迫性的英氣。


    那是隻有血和汗才能浸染出的氣質。


    可是現在,她懨懨地看著窗外熟悉的風物,原本飛揚迫人的眉眼微垂,倒顯得分外惹人憐惜。


    身側的洛瑉燁一直靜靜地注視著她,見她神色鬱鬱,貼心地將暖烘烘的赤銅雕花手爐小心塞進了她手中。


    “月兒怎麽了?可是舍不得離開古貞?”


    洛瑉燁的聲音清冷如磐石,目光卻柔和似春水。


    看著身邊的人,嘎魯月難掩悸動,但滾滾的車輪聲卻讓她無法開懷。


    她微微垂下了頭,半晌才悶悶地開了口,“巴雅爾,其實我有點怕……”


    嘎魯月,古貞族最尊貴的公主,十四歲就能夠隻身入敵營斬敵首的戰神,沒有人會相信她竟會說出“怕”這個字。


    相識半載,這還是洛瑉燁第一次見到這般楚楚可憐的月公主。


    他握緊了她的手,低聲安撫道:“月兒不要怕,今後我也是你的家人,我會陪著你的。”


    嘎魯月從短暫的傷感之中抽身,頓時覺得自己有些丟臉,當初是自己決意遠嫁他國的,現在又有什麽理由退卻呢?於是她紅著臉強行轉移了話題。


    “巴雅爾,我們為什麽不能騎馬?馬車走得慢,還施展不開腿腳。我想騎馬,紅葉一定想我了!”


    “不合規矩。”男子微微蹙眉,“還有,不可再叫我’巴雅爾’了,被人聽到了會引起麻煩。”


    嘎魯月的神色頃刻間冷了下來,上挑的眼尾鋒利如刀,褪去了適才那層我見猶憐的外衣,這才是真正的嘎魯月。


    她偏過頭看向窗外,心中已將那人痛打了八百個來迴。


    說來奇怪,這男人明明生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明眸燦若朗星,可他的性子卻冷淡得很,一對劍眉也時常是微微蹙起的。


    由此可見,漢人所謂的麵相都是無稽之談!


    嘎魯月越想越生氣,兩條彎眉越聚越緊,渾然不知自己這副樣子,竟在無形之中慢慢契合了那男子的神韻。


    見狀,洛瑉燁輕歎一聲,耐心地解釋道:“月兒,我到底是頁國的皇子,被人知道我有一個外族名字,恐會惹來非議。你理解一下好不好?”


    “洛瑉燁,你擔心有一個外族名字被非議,就不擔心娶一個外族女子被非議嗎?”


    嘎魯月目光如炬,直視著洛瑉燁深邃漆黑的眼眸,無形的眼神在威壓之中幻化成了有形的利器。


    “當初若不是你摔傻了,我才不會給你取名字呢!’巴雅爾’這個名字可是我想了好久才選好的!是族裏數一數二的吉利名字!你不要就算了!我明天就把這個名字送給我的紅葉。”


    洛瑉燁突然笑起來,是無奈,也是鬆了一口氣。


    他了解嘎魯月,當她動怒時,隻會默不作聲地痛擊你的要害,或是動手或是動腦;而當她滔滔不絕反駁你時,那就是沒有生氣,隻是想要人哄罷了。


    沒生氣便好。


    “你自是不同的,就算再多非議,我都要娶你!別忘了,我們可是在月亮神下約定了終身的!就算千難萬難,我都不會食言的!”


    洛瑉燁目光沉沉、字字鏗鏘,握緊了嘎魯月的手。


    這雙手不似漢人女子那般嬌嫩,掌心還攀附著一層薄薄的繭痕,但他卻喜歡得不得了,因為這是權力的標誌。


    這雙手可以降服烈馬,可以斬殺敵軍,也一定可以扶持他完成大業。


    嘎魯月並不知洛瑉燁心中所想,隻覺得握著她的那隻手越來越緊,她紅著臉想要抽迴自己的手,卻被洛瑉燁用更大的力氣攥在了手掌心。


    “月兒,我喜歡你給我取的名字,但以後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才可以叫,好嗎?就當作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洛瑉燁的聲音仿佛帶著火,幾乎燒盡了少女的理智。


    嘎魯月像一隻小羊一樣,隻知乖乖地點頭,任由洛瑉燁一手握著自己的掌心,一手把自己攬進懷裏。


    少女難得一見的乖順模樣讓洛瑉燁心頭一軟,聲音愈加柔和。


    “你教過我’巴雅爾’是’喜’的意思,我也教你一句漢人表達歡喜的詩句吧!’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月兒猜猜是何意?”


    聞言,嘎魯月的理智瞬間歸位,風花雪月盡數退散,開始認認真真地思索。


    雖然族人都道漢人狡詐,但她卻十分喜歡漢人的東西,尤其是漢人的詩書,那是她見過最智慧美妙的東西。


    隻可惜古貞族地勢險要,少有漢人入境,她隻在幼時零星識得幾個漢字,唯一的漢人師父也意外在她十歲那年失蹤了。


    直到去歲,她在打獵途中偶然救下了被匪寇追殺的洛瑉燁,才總算是又有了自己的漢人先生。


    這也是當初她全力搭救醫治洛瑉燁的主要原因。


    在那半年的時間裏,她幾乎日日賴在洛瑉燁的氈帳,連最喜歡的烈馬紅葉都懶得去管了,恨不得把洛瑉燁肚子裏的墨水,一股腦兒都倒進自己空蕩蕩的腦袋裏。


    “君子……我知道!”嘎魯月擰眉思索片刻,突然頓悟,“君子就是品行高潔之人,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因為見到了品行高潔之人,所以心中歡喜。”


    見嘎魯月一本正經地解釋,洛瑉燁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


    “月兒錯了。”他湊近她的耳邊,輕聲道:“這裏的君子,可是……”


    低啞的男聲越來越低,但嘎魯月卻聽得分明,登時便紅了臉。


    她一把推開他,羞憤道:“好你個洛瑉燁!成心作弄我!”


    “月兒莫要不認,難道是想賴賬不成?”


    “哼!你莫要激我,我偏不上當!我嘎魯月言出必行,從不耍賴!”


    說著,嘎魯月迅速轉過身看向窗外,及時藏住了臉上的緋紅。


    洛瑉燁見好就收不再多言,隻含笑看著格外生動的少女。


    冷風很快挾走了少女臉上的熱意,可周圍的景色卻未能入她的眼,她的耳邊始終迴蕩著洛瑉燁低沉的蠱惑之音。


    “這裏的君子,可是妻子對夫君的稱唿。”


    夫君——嘎魯月在嘴裏無聲地默念著這兩個字,帶著訴不盡的繾綣和情意。


    沒錯,洛瑉燁不久之後就會成為她的夫君了,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夫君。


    她做了族人眼中最離經叛道的事,但她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她心悅之人,是她在月亮神之下起誓要攜手一生的人。


    馬車一路疾行,嘎魯月滾燙的臉漸漸褪去了緋紅。


    突然,她激動地迴頭抓緊了洛瑉燁的衣角,“巴雅爾,你看!我們到了易水河!”


    洛瑉燁順著嘎魯月的手指向外望去,亦是不禁心緒震動,此處便是他初遇嘎魯月的地方。


    此地與頁國毗鄰,兩方百姓多有摩擦,更不乏渾水摸魚之輩,趁亂幹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洛瑉燁當初便是栽在了這群鼠輩手裏。


    那群匪寇早已經被嘎魯月殺了,但洛瑉燁深知這筆賬並未清算幹淨,到底是誰在暗中唆使,此次迴到都城,他定要查個清清楚楚。


    嘎魯月見洛瑉燁麵色不虞,隻當他是想到當初命懸一線而心中後怕,便笑著湊近了他身邊。


    “巴雅爾,不要怕!就算在頁國,我還是可以保護你的!你說過的,我們已經對著月亮神起誓了——白首不離,死生不負!”


    洛瑉燁不信神佛,從小到大他隻相信自己,所謂的誓言自然不會作數。


    但不知為何,當哄騙三歲孩童的誓言從嘎魯月的嘴裏說出來,他卻有那麽一瞬間想要相信,想要附和,然而,他很快便從虛妄的幻夢之中清醒過來。


    誓言都是用來打破的不是嗎?這是他早已經知曉的道理。


    他一把握住了嘎魯月的盈盈腰肢,順勢將人攬進了懷裏,借著這個動作巧妙地遮住了自己眼中的陰鬱。


    嘎魯月笑著靠在了洛瑉燁寬廣有力的肩頭,還學著幼時阿母曾安撫她的動作,在他的脊背上輕輕拍著。


    這一刻,遠離故土的傷懷和對未來的迷惘,都不及洛瑉燁的溫暖來得實在。


    她不是天真的少女,她知道今後她在頁國還有許多難關要過,但那又怎麽樣呢?隻要她和她的巴雅爾攜手並肩,就沒有什麽困難是過不去的。


    微風吹起帷幔,馬車外的景色時隱時現。


    嘎魯月心不在焉地看了半晌,突然抓緊了洛瑉燁的袖口,指著窗軒外的一處。


    “巴雅爾,你看那!”


    洛瑉燁順著嘎魯月指尖的方向望去,發現尚未開化的河岸上停著一隻擱淺的小舟。


    嘎魯月嫌棄地打量著身處的馬車,不禁惋惜道:“若是再晚一兩月出發便好了。那時可以走水路,一路上還可以釣魚,開春的魚最是肥美了!”


    洛瑉燁若有所思,認真想了片刻才道:“走外海要繞遠路,且難保安全;而走內陸的話,從古貞到頁國雖然水係眾多,但卻沒有相互聯通,通行亦不便利。若能將其貫通成為一條大運河,那月兒以後就可以坐船往來了,想家的時候我便陪你坐船迴來。”


    嘎魯月自是不懂何為運河,更不知道開鑿一條運河的艱辛,以及運河貫通之後的意義。


    隻是聽到洛瑉燁對未來的謀劃是因為她,她的心裏就跟抹了蜜似的,臉上好不容易才散去的紅暈又偷偷爬了上來。


    和洛瑉燁笑鬧了一陣,嘎魯月心念漸安,遲來的困意也終於湧了上來。自從決定要和洛瑉燁南下,她便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有洛瑉燁的胸膛作靠枕,嘎魯月很快便睡著了。


    車輪滾滾,不知不覺間已駛進頁國境內,洛瑉燁安頓好熟睡的嘎魯月便悄然下了車,迴到了自己的馬車裏。


    在古貞,他可以順從嘎魯月,不講究漢人的禮製,但到了頁國,他是六皇子,不得不在意皇家的威儀,以免授人以柄。


    ———


    遼闊的草場上,一身粉紫色羔皮緞袍的閼氏騎在白馬上,分明早已哭紅了眼眶,卻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車隊消失不見的方向。


    從日出到日落,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蒼穹盡頭,卻終究沒能再見一眼自己的女兒。


    “走吧!別看了,看不見了……”嘎魯旺騎馬來到妻子身邊,素來剛毅的單於難得顯露出了幾分軟弱的哀戚,“別擔心了,這是月兒自己選的路,我們要相信她!”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艱難,喉嚨幹澀得仿佛裹挾著草原的風沙,不知是因為心中悲痛,還是因為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薩仁草娥收迴目光,冷冷地迴望自己的丈夫,“這條路到底是月兒自己選的,還是你慫恿她選的?你存了什麽心思答應和親,難道我不懂嗎?”


    說罷,不等嘎魯旺辯解,她拉緊白馬的韁繩,風一樣疾馳不見。


    妻子和女兒一南一北消失在自己眼前,隻留下嘎魯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這一刻,他不像是威名赫赫的單於,而像是一隻在草原上年邁走失的孤狼。


    不遠處,一個身影騎馬而來,他暫時收起了憂思,恢複了平日裏的英武。


    少年人行至近處,矯健地飛身下馬,對著嘎魯旺弓身行禮,“啟稟單於,公主一行已進入頁國境內。”


    “嗯,按照計劃進行,多派些機靈的人。”嘎魯旺看著妻子消失不見的方向沉默片刻,“左大當戶,閼氏是你的姑母,一向最疼你,你這幾日多陪陪她。”


    “是!”


    嘎魯旺策馬離去,左大當戶薩仁德歎了口氣,重新上馬準備去探望一下姑母。


    自從表妹決意要隨那位頁國六皇子南下,姑母便氣得再未見過表妹,族人都道閼氏心狠,他卻深知這世上再沒有比姑母更疼惜表妹的人了。


    人人都知道古貞族月公主的英雄事跡。


    三年前,綏國南下入侵古貞,十四歲的嘎魯月騎馬直奔入綏軍營帳,用腰間短刀砍下了綏國大王子的頭顱。


    從那之後,綏國倉惶收兵迴撤,再不敢向南進犯半步,古貞因此得以休養生息、迅速壯大。


    可是人們不知道,英雄的輝煌背後是至親牽掛的血淚。


    表妹潛入敵營的那幾日,姑母不吃不喝跪地祈禱,將諸天神佛求了個遍,不僅熬壞了身子,磨破了雙膝,連眼睛都哭得看不清了,至今都沒能醫好。


    正是因為憂心和不舍,姑母此番才會如此生氣。


    其實不僅是姑母,族中之人都不免為公主擔憂,遠嫁異族從來都不是什麽吉兆,更何況對方是皇子之尊,未來恐會攪起風雲。


    到時,表妹獨身在外,又當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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