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靜昭被初喜一通插科打諢逗得開懷許多,對於同穗的背叛也釋然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東西,有人在意六月的雨,有人在意臘月的雪,每個人都沒有錯,隻是在意雨的人和在意雪的人,注定不是同路人。


    初喜還是心有不平,“可是一個香囊而已,何至於這般問罪?年少慕艾,說到底也就是一件風流韻事,怎麽倒像是犯了什麽殺人放火的大罪?”


    岑靜昭想了想,不答反問:“你覺得我醜嗎?”


    初喜連連搖頭,“娘子當然不醜!整個仕焦城也沒有幾個比娘子更美的了。”


    岑靜昭又問:“那你覺得我傻嗎?”


    初喜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答道:“娘子若是傻的話,這世間便再沒有聰明人了。”


    “所以,答案你已經知道了——顯而易見的結論是無法被推翻的,所以他們隻能找些似是而非的事,來證明我不是聖人。”


    岑靜昭歎了口氣,“然而他們刻意忽略了一點,無論是做官還是做人,都不需要做聖人。他們可以流連青樓,可以妻妾成群,而我必須是遺世獨立、不染凡俗的女子,才能和他們競爭。”


    “那娘子為何不當麵駁斥他們?撕去他們道貌岸然的畫皮?”


    岑靜昭搖了搖頭,“沒有用的。他們的手段雖然不高明,但卻行之有效。因為相比於詆毀一個女子醜陋蠢笨,詆毀女子的名聲顯然更加事半功倍,因為這世間對女子總是更加苛刻的。”


    初喜低下頭,心裏難過極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她的袖口。


    “對不起娘子,是我嘴上沒有把門,當時將您和徐將軍在靜慈寺初見的事告訴了同穗,這才給了她機會!”


    岑靜昭抬手用帕子擦去初喜臉上的眼淚,“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她的心不在我這,就算不知道香囊的事,也總會從其它事上入手。”


    初喜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外湧,岑靜昭無法,隻好讓她為自己換身衣裳,這樣轉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初喜認真做起事來,很快便恢複了平時的樣子。


    她為岑靜昭換好常服,感歎道:“娘子似乎又瘦了,腰上的骨頭都紮手了!”


    岑靜昭拿起初喜的手,煞有介事地端詳起來,“傷到初喜阿姊了,是我的不是,給阿姊賠不是了。”


    初喜嚴肅道:“娘子的心眼怎麽不用在對自己好些上?雖說孝期不能吃山珍海味,但奴婢可都打聽清楚了,咱們三位老爺私下裏可沒虧待自己的嘴。也就是您,天天吃糠咽菜,又沒有人能看到!現在還要說您不守禮法……”


    “流言蜚語不足道,無論別人說什麽,我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突然,石媽媽推門而入,慈祥的臉像紙一樣白。


    “娘子,老爺——”


    石媽媽的話尚未說完,岑肆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岑靜昭沉下臉色,“父親這是做什麽?”


    岑肆的臉色與岑靜昭不相上下,“你準備一下,後日我便送你去靜慈寺清修,留在家中隻會給人留下話柄。”


    岑靜昭冷笑,“父親這是嫌我丟了岑家的臉,準備把我發配出去,眼不見為淨?”


    話雖如此,但說出來卻格外刺耳,岑肆冷聲道:“你暫且在寺中住上一陣子再說。”


    岑靜昭想了想,沒有繼續同父親爭執,因為她知道父親最重臉麵,這件事在他這裏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她隻能另想方法。


    “好。但我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迴來,外祖母馬上就要離開仕焦了,我想明日去宮裏同外祖母告別。”


    岑肆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顧及著大長公主的麵子,隻得應下,“去去就迴,不要再做多餘的事!”


    說罷,岑肆揮著袖子離開了,隻留下十餘個身強體健的護院,將雋華院圍了起來,不讓人隨意進出。


    岑肆心中氣憤極了,他的孝期還沒結束,因此未能上朝,他知道岑靜昭今日在朝會上發聲的事,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自己的仕途完了。


    原本他就擔心自己出孝後不能官複原職,後來岑靜昭被先帝封為學宮祭酒,他心中雖然因低了女兒一等而有所不平,但到底血脈相連,女兒若能位高權重,他的身份自然也會跟著水漲船高,說不定還能升個一級半級。


    隻是沒想到,在孝期將盡的最後關頭,她居然出了這麽大的紕漏!非但沒能守住官職,甚至還扯上了私德女訓。


    其實,如果女兒沒有被人抓到把柄的話,他說不定會樂於促成她和徐十五的姻緣,畢竟岑家向來缺少軍中的支持。


    而且徐十五是皇後的堂弟,雖無血緣關係,但也是備受信賴的外戚,十八歲便已是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將軍,未來必然是要封侯拜相的。


    隻可惜,這段姻緣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這件事鬧得這麽大,徐十五那等尊貴的人一定不會再娶岑靜昭了,否則會成為世家之間的笑話。


    不僅是岑肆,其他世家都是這麽想的,隻不過他們更多的是鬆了口氣。徐十五這塊肥肉,當然是要放進自家碗中才行。


    他們都忘了,就在三年前,徐十五還是他們口中鄙夷輕視的野孩子、泥腿子、兵痞子。


    ———


    積雪消融,氣溫漸漸迴升,人也和大地一樣,恢複了生機。


    大長公主早早便到了院中散步,雪嬋為她披上鬥篷,“殿下,還是多穿些,早上涼。”


    見大長公主時不時就看向殿門的方向,她勸慰道:“時間還早,三娘子估計還得一陣子才能過來。您要是實在放心不下她,不如再陪她在仕焦住上一段日子,也好堵住悠悠眾口。”


    “悠悠眾口豈是我能堵住的?大家隻是看在我的麵子上不敢說罷了,背地裏還是會議論。”大長公主搖了搖頭,“我們還是按時走,昭兒的事她可以自己解決,今日她來找我,想必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岑靜昭比大長公主預想之中來得更早,她到沐淑宮的時候,大長公主才剛剛用過早膳。


    “今日來得倒是早。”


    大長公主一邊說一邊示意岑靜昭到她身邊坐下。


    岑靜昭坐了過去,“今日皇後殿下有事去了修知閣找陛下,免了我的禮,所以我便直接過來了。這樣也好,能多陪陪外祖母。”


    “我沒什麽好陪的,隻要你過得好,無論外祖母到了哪裏,都會為你高興的。”大長公主直言不諱,“我猜你今日進宮還有旁的事,要做什麽讓雪嬋陪著你,被盯上了也有個借口。”


    雪嬋立刻應聲,“是,奴婢明白。”


    岑靜昭看著大長公主了然於胸的樣子,心中酸澀滯苦,她低下頭平複了心緒,再抬頭的時候眼中是一派堅定。


    “昭兒不孝,總是讓外祖母擔心,外祖母放心,以後不會了。”


    ———


    不出岑靜昭所料,她是在元懿皇後的儀霞宮找到的嶽耀祖。


    儀霞宮和敬王府的晴芳院一樣,都被先帝下令永久地封存起來。


    作為先帝的內侍總管,嶽耀祖知道太多先帝的事了,而且還包括了先帝獨子尚在人間這件足以驚動天地的秘密。


    先皇一定為他做了妥善的準備,而現在他正是岑靜昭需要聯合的人——他們都知道先帝的秘密,都需要留在先帝留下的棋局裏製衡新帝。


    嶽耀祖正一個人拿著掃把,清掃院中流蘇樹落到地上的花瓣。一見到岑靜昭,他放下手中的掃把,走到她麵前行禮。


    “岑三娘子,您比老奴來得更早些。”


    岑靜昭環顧四周,“所以,嶽總管到先皇後的寢宮,是為了考驗我嗎?”


    “考驗談不上,三娘子的聰慧,老奴早有體會。”他看了看空蕩蕩的宮殿,有些悵然,“是老奴自請來元懿皇後寢宮侍奉的,這也是先帝的意思。”


    岑靜昭頷首,再一次被先帝的智慧折服。


    如果說先帝有什麽秘密,嶽耀祖一定是知情人,但洛啟無法逼問他,唯一的方法就是跟著他,如果他離開皇宮,一定會被洛啟的人跟上,說不定會順藤摸瓜查到北疆路家。


    所以,先帝幹脆讓人留在宮裏,既能被新帝小心照看,又能為宮外的人行動遮掩。


    “嶽總管,我有一問,不知可否請您解惑?”


    “三娘子但說無妨。”


    “遺詔上說帝後合葬,可你我都知道元懿皇後當初並未安葬在皇陵,不知……”


    “皇陵裏,隻有帝後的衣冠塚。”嶽耀祖有些哽咽,些微尖銳的聲音也因此變得沙啞低沉,“先帝臨終前說了,偷偷將他的遺體火化,帶到北疆,撒於天地。”


    “這麽大的事,翊……陛下他知道嗎?”岑靜昭極為震驚,但很快又反應過來,“不對,陛下是知曉的。”


    “沒錯,當時陛下也在場。元懿皇後當年宣稱戰死,但將士們隻找到了她的盔甲。於是先帝為她立了衣冠塚,但為了皇後的尊榮,這件事沒有公之於眾。先帝想要魂歸北疆,既是思念發妻,也是消弭陛下的猜忌,如果先帝真的屍身入皇陵,陛下才會生疑。”


    “可是……”


    岑靜昭想了半晌,最後隻能搖頭歎氣。先帝做事決絕,為了完成自己的計劃,連身體都可以利用。


    雖然隨著佛教傳入,佛家的火葬習俗逐漸被人了解和接受,但畢竟幾千年來的儒道思想根深蒂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極少有人會主動選擇火葬,坐擁天下的帝王之家更是如此,死後的尊榮更是他們對未知世界的寄托。


    但先帝卻連一個寄托的殼子都沒有留下。


    嶽耀祖歎了口氣,“三娘子還記得您剛從西疆迴來,發現先帝似乎真的生病了?”


    岑靜昭點頭,她當然記得,那時先帝的樣子嚇了她一跳,還以為自己烏鴉嘴,真的把先帝說病了。


    “那時,先帝去了北疆,因為皇後病逝了,皇後在戰場上受傷,本就不是長壽之身,乍然聽說先帝得了疫病,便病倒了,沒幾天人就去了。等先帝趕到北疆時,皇後的屍身已經遵照遺命火化後撒在岐山。先帝死而同穴的期望徹底破滅了……”


    岑靜昭倒吸一口涼氣,原來皇後才是更決絕的那個人,死後竟連屍身都不願意留下,就是為了不再迴到皇家。


    嶽耀祖看著院中已經漸漸開花的流蘇樹,陷入了迴憶。


    “皇後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當年她嫌棄仕焦的雪太小,不如北疆,先帝便為她種了滿院的流蘇樹,開花時白茫茫一片,就像大雪漫天,但皇後卻沒有一絲感動,未曾多看一眼。”


    “嶽總管同我說這些,應該不是單純地想同我講述一段淒婉的愛情故事吧?”


    “三娘子來找老奴,應該也不是單純地想來看看我這個老人家吧?”


    兩人相視一笑,聰明人之間無需多言,他們都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


    和嶽耀祖的從容不迫相比,新走馬赴任的內侍總管趙友則顯得手忙腳亂。


    他小心賠著笑臉,“皇後殿下,陛下真的在忙,不若您先迴宮歇息?等陛下忙完了,定然親自去看您!”


    楚窈思冷聲道:“少拿這些話搪塞我!要麽你讓本宮進去,要麽本宮把你打趴下自己走進去!”


    趙友無奈,索性把心一橫,“殿下若要責打奴婢,便來吧!隻是別氣壞了殿下的身子,否則奴婢萬死難贖!”


    楚窈思被這軟釘子紮了手,想動手卻又顧及著自己一國之母的身份,恨得牙根直癢。


    “好了!”突然,皇帝的聲音傳了出來,“請皇後進來。”


    楚窈思瞪了一眼已經迅速挪開身子的趙友,哼了一聲大步走進修知閣。


    為了避嫌,楚窈思從未踏足皇帝的書房,這是她第一次走進來。她目不斜視,徑直走向皇帝。


    皇帝正坐在書桌前,桌案上擺著厚厚的奏章,想來趙友並未完全說謊,新帝登基,的確有許多事要處理。


    “皇後來此所謂何事?”


    皇帝放下筆,抬眼看著自己的發妻,她已經許久未曾露麵了,似乎瘦了些。


    他捏了捏眉心,聲音有些暗啞,“可是為了岑三娘和徐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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