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雅瑜館,岑靜昭徑直去了仁吾殿。


    昨夜雪嬋便提前請示過了嶽總管,因此岑靜昭一到,就看見嶽總管親自在殿外迎候。


    他原本是想趁機和岑三娘子通個氣,以免她進去之後衝撞了陛下,但這一幕看在別人眼中卻有了另一番解釋。


    “三娘子,陛下近日身子不適,心情也不大好,您進去的時候當心些。”


    岑靜昭頷首道謝,“多謝嶽總管提點。”


    嶽總管欣慰地點了點頭,他在宮中多年,服侍了兩代帝王,自然看出了岑三娘子的與眾不同,因此樂得賣她一個好。


    大多數人隻會對兩種人施以援手,一種是傲立雞群的鶴,一種是雞群裏最瘦弱的雞,而在這宮裏,隻有第一種人才能活得長久。


    進了大殿,岑靜昭跪地叩首,“臣女岑三娘參見陛下。”


    殿中空曠,少女清冷的聲音帶著微弱的迴響,仿佛隻有她一個人。須臾,上首才傳來淡淡的聲音。


    “平身罷!”


    岑靜昭覺得這聲音裏似乎多了些疲憊,起身時忍不住偷偷望過去,隻一眼她便愣住了。


    明明才一個多月不見,皇帝似乎換了一個人,從前皇帝雖然也算不上健朗,但也沒有明顯的病態,尤其是那雙眼睛,總是銳利得像一把刀,仿佛能夠劈開所有偽裝。


    然而,此刻端坐於高位的皇帝卻麵色灰白,雙眼無神,活似一塊曆經風霜的腐木。


    她直覺這一月期間,皇帝發生了什麽,可她並未聽說近來有什麽大事發生。


    “三娘子此行可還順利?”皇帝的問話打斷了岑靜昭的思緒。


    “托陛下的福,雖有波折,但總算平息了禍亂。”


    岑靜昭簡單講了這段時日發生在西疆的事,有意將其中的功績都交給了徐十五和岑文平。


    皇帝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朕會論功行賞,隻是不知三娘子想要什麽恩賜?”


    岑靜昭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想要卸下公府這個重擔,但她這念頭隻閃現了一瞬,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掐滅了。


    她要有能夠登上棋盤的身份,才有資格成為皇帝的棋子,如果沒了身份,她對皇帝將不再有利用價值,便不再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她不知這是皇帝假意的試探,還是真心的讚賞,心中打鼓,聲音卻沉靜如水。


    “臣女隻是為天下略盡綿力,不敢忝功。陛下若覺得臣女這枚棋子有用,便請將這枚棋子放在有用之地,方不辱沒陛下的籌謀和青眼。”


    聞言,皇帝終於露出了些許笑意。


    他果然沒有看錯人,從南疆匪亂開始,她就已經漸漸入了他的眼,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棋局。他一次次試探,一次次考驗,她都沒有讓他失望。


    如今,她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四兩撥千斤地將他的試探擋了迴來,並將問題拋還給了他。


    為天下蒼生盡綿力,便是杜絕了她因私欲行事的猜忌;將棋子放在有用之地,便是需要更高的位置和更大的權力。


    有如此心智,他終於可以放心將自己最牽掛的事托付給她了。


    “過來。”


    岑靜昭依言走到皇帝身側,看著他將一個三掌見方的金絲楠木盒交到自己手上。


    岑靜昭捧著盒子,有些不解,“這是?”


    皇帝淡然吐出兩個字,“遺詔。”


    岑靜昭當即將盒子放在桌案上,“噗通”一聲跪下,饒是她平時表現得再淡定,到底也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麵對事關國勢和天下的遺詔,她怎麽敢接?


    “不知陛下這是何意?陛下千秋鼎盛,就算將來要立遺詔,也該交付給顧命大臣,臣女萬萬不敢窺探聖意!”


    “不,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好。”皇帝的聲音始終沒有什麽起伏,他拿出一枚鑰匙,打開了木盒上的鎖,“你不妨看看裏麵的內容,便知道朕為何這麽做了。”


    其實事到如今,岑靜昭已經沒有退路了,她已經知道了遺詔的事,如果不按照皇帝的指示行事,她這個知曉秘密的人,能活到明天都是命長。


    她把心一橫,抱起了木盒,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個明白。


    打開木盒,裏麵放著的竟是三封詔書。


    她的手觸及到詔書的時候,有過短暫的猶豫,但她還是輕手打開了詔書。


    三封詔書加起來也不足三百字,但岑靜昭卻看了許久,仿佛是第一天識字的稚童,艱難地辨認理解每個字的含義。


    皇帝極有耐心,就這麽看著她跪在地上將詔書看了又看。


    一炷香之後,岑靜昭收好詔書,將盒子重新上了鎖,感覺自己從西疆連日趕路迴來都沒有這麽累。


    她抬起頭看著皇帝,話在嘴邊滾過好幾遍,才開口問道:“難道……當年元懿皇後沒有戰死?”


    皇帝微微頷首,不知是在迴答她的問題,還是在讚賞她的聰慧。


    “你隻需要知道,北疆將由路家世代傳承。你的任務就是確保翊王登基後不插手北疆事務。”


    岑靜昭始終挺直的脊背陡然彎了下去,她頹然地跪坐在地上,恍如大夢初醒。


    “所以這一切都是陛下計劃好的,讓臣女入局,就是為了牽製翊王。可陛下未免太看重翊王對臣女的感情了,等他的感情淡了,臣女這枚棋子便無用了。”


    “所以,徐十五便入局了。”


    皇帝不在意岑靜昭隱隱的僭越和敵意,平靜得仿佛沒有什麽他在意的事了。


    “朕聽歐陽墨說了你和徐十五在西疆的事了,你們若成良緣,項國才是真的平衡。”


    “如若良緣不成呢?”


    一旁充當牆柱的嶽總管為三娘子捏了把汗,他伺候皇帝多年,還未見過誰敢這般同皇帝說話。


    他悄悄瞄了一眼皇帝,隻見天子依舊穩坐如山,神色沒有什麽變化,不知是對晚輩的寬容,還是根本沒有把這個小女娘放在眼裏。


    靜默片刻,皇帝淡淡笑了起來,“不成不是更好?得不到才最難放下。”


    他直視著年輕美麗的少女,緩緩道:“英年早逝最讓人唏噓——翊王要承襲大統,他的命要留著,那麽你和徐十五,誰做那個薄命的人比較好呢?”


    霎時,岑靜昭如墜冰窟,寒意從腳趾躥升至頭頂,強烈的寒意幾乎就要衝破她的頭骨。


    仕焦的冬天似乎提前降臨在了她的身上。


    須臾,她無聲勾起嘴角,彎曲的唇線仿佛一把鋒利的匕首。


    陛下將所有人都碼在了一盤棋中,進退都由他一人操控。


    翊王登基會忌憚有兵權的徐十五和有強勢母族的楚窈思,勢必會彈壓丹毅侯府,而岑靜昭如果嫁給徐十五,一定會想盡辦法維護丹毅侯府。


    而翊王對岑靜昭有舊情,同時念及岑靜昭女師和瑞國公府繼承人的身份,很可能束手束腳。


    這樣一來,皇權和軍權、前朝和後宮,都得以平衡。


    翊王周旋於其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對付被皇帝放權的北疆,如此北疆才能真正平安自由。


    原來皇帝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北疆,而北疆曾經就是古貞部族的聚居地,元懿皇後的故鄉。


    她一直以為皇帝所謂對元懿皇後的深情,隻是一個幌子,沒想到他當真為了皇後做了這麽多籌謀。


    可是如果真的愛重發妻,又怎麽會利用她的母族去成就自己的霸業?以致古貞部族凋零,成為項國的附庸?


    作為一枚棋子,她不想,更無權去探究帝後之間的是非恩怨,隻是作為一枚定在關鍵位置上的殺子,她自然要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權力。


    “臣女鬥膽猜測,‘路’才是真正的‘洛’。”


    經過短暫的心神震蕩之後,岑靜昭很快平靜下來,準備迎風破局。


    “臣女有一願,陛下若是準許,臣女立誓此生定當維護路家,並能保證路家世世代代都不會受皇權威脅。”


    聞言,皇帝挑了挑眉,他自然不會相信什麽誓言,但他確實被岑靜昭的最後一句話勾起了興趣。她正中下懷,說中了他最擔憂和在意的事。


    “說來聽聽。你的計策有多大的用處,便當得多大的願。”


    直到出了仁吾殿,岑靜昭才後知後覺,自己的脊背已經被冷汗打濕。


    方才的急中生智、籌劃算計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此刻連眼皮都懶得掀開了。


    雪嬋見三娘子滿臉疲憊,連忙上前扶住少女清瘦的身子,“娘子累了吧?迴沐淑宮休息片刻如何?大長公主殿下念著您呢!”


    岑靜昭這才想起,說好了今日去給外祖母請安的。但她驟然得知了這等秘辛,心緒一時無法平複,外祖母那樣敏銳,她怕自己隱藏不住,反倒累及外祖母。


    她搖搖頭,“我有些乏了,幫我備車,我要迴國公府。之前生病住在宮裏是不得已,現在再住在宮裏就是僭越,會給外祖母落口實。你同她老人家說,等我後日進宮再去請安。”


    雪嬋應聲,送岑靜昭出宮。


    ———


    岑靜昭的馬車還未駛到瑞國公府,她去了皇帝寢宮的消息已經先一步傳到了岑家。


    二夫人袁氏正抱著賬本發愁,雖然她和岑靜時暫時達成了某種平衡,她依舊管著府上的一些庶務,但到底大不如前了,而且油水還有越來越少的趨勢。


    要不是幫著王姨娘和卓遠侯府牽線做生意賺了一些,她連首飾都不敢買了。


    好在她聰明,瞞著王姨娘單獨和卓遠侯府達成協議,她現在除了抽王姨娘的分成,還能另外再拿一份和卓遠侯府做生意的錢。


    看著賬本上越積越多的數字,她不禁嗤笑。


    一個姨娘也想利用她?連府門都不能隨意出入,聯絡各家還不是要她出馬?如果不是看在她瑞國公府二夫人的麵子,卓遠侯府怎會搭理一個姨娘?


    她一邊計算數字,一邊盤算著要用多少聘禮給幼子再娶一個賢妻。


    柳家倒台,兒媳柳絮對她來說徹底無用了,她原本就看不上柳絮上不得台麵的小家子氣,現在正好休了,否則說不好還會連累幼子的仕途。


    她越想越覺得迫在眉睫,隻是聘禮不能含糊,她得再多賺些錢才行。


    正想著,岑文濟急匆匆從走了進來。


    袁氏一看到兒子就開心,“濟兒今日怎的迴來這樣早?”


    說著,她見兒子一臉一言難盡,心下一沉,難道又被上峰訓斥了?


    不等她細細詢問,岑文濟隨手拿起桌上的冷茶灌進肚子裏,長長緩了口氣才開口。


    “娘,你知道嗎?我聽禁軍當值的兄弟說,今日他在仁吾殿外巡防的時候,看見三妹妹進去了。”


    一個女娘到天子寢殿,雖然說出來不太體麵,但也不算太過失禮。


    畢竟皇帝大病初愈,有事求見總不能勞煩天子去隆和殿或修知閣,就連大臣們近日有事求見,也是到仁吾殿奏稟。


    袁氏覺得兒子大驚小怪,嗔怪道:“她是女師,求見陛下再正常不過了,至於你這般慌張?沒出息!”


    岑文濟一言難盡,隻得直擊要害,“聽說是嶽總管親自出來迎她的!”


    聞言,袁氏腦中突然一片空白,隨即又被各種紛繁複雜的想法填滿,擠得她直頭疼。


    “此話當真?”


    其實不需要問,袁氏已經相信了。岑文濟是衛尉寺丞,掌管禁軍兵器儀仗,和禁軍多有往來,得到的消息自然準確。


    岑文濟點頭,“當然是真的,他們親眼看見的,說嶽總管極為客氣。”


    嶽耀祖先後侍奉兩代帝王,在宮裏德高望重,連皇帝都對他十分禮待。他為何會對一個小丫頭如此恭敬?


    袁氏的眼睛在眼眶裏打了幾轉,突然笑了起來。


    “我兒,你的運道來了!”她誌得意滿地拉住岑文濟的手,“公府是你的了!”


    岑文濟不明所以,袁氏又有些氣惱,恨不得扒開兒子的腦殼,看看裏麵裝的是不是稻草。


    “若是三丫頭進了後宮,她還如何招婿入贅公府?那你大伯父可不就要過繼子嗣?咱們家除了你還有誰合適?”


    岑文濟恍然大悟,眼睛裏乍然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這偌大的公府都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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