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要和墨汁,大家的氣焰頓時弱了五分,畢竟都是被嬌養長大的貴女,哪裏受過這樣的罪?這要是傳了出去,會被取笑一輩子的!


    可是如今騎虎難下,縱使她們嘴上不承認岑靜昭的學識,但她們都是參加過伴讀遴選的,有多艱難她們自然清楚。可是如果就這麽認輸,岑靜昭豈不是更加猖狂?


    眼看著情勢愈發劍拔弩張,祺和公主出聲製止,“好了,隻是玩笑,不必當真,大家快坐好,不要誤了時辰。”


    時移勢易,祺和公主母族不顯,先帝在位時,她一年都見不到君父幾麵,可是新皇登基,她卻成了新貴。


    因為她是宮裏僅剩的兩位尚未婚配的公主之一,對皇帝有大用處,她的母親也由此從無人問津的貴人擢升為人人恭敬的太妃。


    祺和公主的話還是有幾分分量的,因此她的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幾位嗆聲的伴讀悄悄鬆了口氣,在下台階和喝墨水之間果斷選擇了前者。


    “公主說得對!請岑先生開始吧!”


    “沒錯!前兩日先生指導了字和畫,不知岑先生要教什麽呢?是否可以開始教書了?”


    這便是將明槍換成暗箭了,如果岑靜昭沒有本事釋注典籍,隻能教些字畫皮毛,便不能稱之為老師。


    岑靜昭對著宮女微一頷首,宮女立刻從身側的書箱裏拿出一摞書,依次放在大家的桌案上。


    頓時,書堂裏又是一陣聒噪,大家都驚呆了,這可是《孫子兵法》!


    “岑先生難道要講《孫子兵法》?這可是男子讀的書!”


    “就是!而且我們又不帶兵打仗,讀這做什麽?”


    尋常家的女子頂多識得幾個大字,讀些《千字文》;有身份一些的人家會讓女子讀《女誡》,學些婦人之道;開明一些的人家還可能會讓女子讀些史書,開闊眼界。


    但除非是女子本身喜歡,否則是不會有人主動教授女子《孫子兵法》這種兵書的。


    槿薇姑姑也皺起了眉,覺得極為不妥。


    唯有常枝,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已經迫不及待地翻開了書。


    她曾在父親的書房看到過《孫子兵法》,當時年紀太小,許多地方看不懂,便去詢問父親,誰知一向善於解惑的父親卻沒有給她迴答,而是告誡她,這不是女子該讀的書。


    她素來聽話,長大後能讀懂各種典籍了,卻也早把這本書忘記了。


    可是如今它卻出現在了她的案頭,仿佛是兒時的心願延遲得到了滿足。她不禁抬眼看向岑靜昭,卻發現她靜靜坐著,並不因大家的質疑而氣惱,更不著急為自己辯解。


    她不了解岑靜昭,隻知她學識廣博,一開始聽說岑靜昭要做女師,她是不服氣的,岑靜昭是第一,她也是第二,並未相差太多。


    可是現在看來,但從岑靜昭的氣度和魄力,她已經輸得心服口服了,她是永遠不可能將男子的兵書放在女子的書案上的。


    “書不分男女,人人皆可讀。”等大家稍微安靜了,岑靜昭才緩緩道:“況且,誰說兵書講的就隻是用兵之道?《周易》卜卦,卻被奉為群經之首,因為它講的不僅是卦象,更是大道之源。《孫子兵法》亦然,知己知彼又豈是隻在戰場上適用?”


    眾人還在掂量岑靜昭的話到底有幾分道理,常枝已經率先開口表態,“先生言近旨遠,學生受教,請先生詳解。”


    常枝出身好、學問精,做的正是祺和公主的伴讀,兩人都是這雅瑜館裏地位超然的人,有了常枝的表態,且祺和公主並未提出反對,眾人便都紛紛附和。


    於是,岑靜昭便開始了她真正意義上的為師第一課。


    “判斷能否發動戰爭,要從五個方麵判斷,即道、天、地、將、法,所謂道,即是政通人和、君臣合一,延伸開來,便是所行之事是否符合天道,凡人所行,無不需要遵行天道……”


    岑靜昭清冷的聲音在雅瑜館裏迴蕩,猶如能聽見的時間,被這裏的人或暫時或永久的紀念。


    時間飛逝,小宮女準備好了午膳前來通報,走到堂屋外,卻發現宮女姐姐正在廊下聽得津津有味。


    小宮女聽不懂,隻小聲笑道:“姐姐,午膳已經備好了,何時可以送過來?”


    那宮女被打擾了,有些不悅,她一直在雅瑜館裏侍奉,還從未聽過哪個先生會給宗室女們將兵書,而且還將得這麽有趣!原本她以為兵書一定晦澀難懂,但岑先生卻深入淺出,將兵書中的道理全部運用到了生活中,她恨不得拿出紙筆記下來。


    “先等等吧!貴人們正聽得起勁,這時候便不要打擾了,稍後我再喚你。”


    小宮女點了點頭離開了,暗自腹誹,明明是她自己想多偷聽一會兒,到時候貴人們餓到了,受罰的還是她這個小小的宮女。


    這一次是她多慮了,雖然今日午膳遲了半個時辰,但貴人們卻都不覺得餓,反而在吃飯的時候還意猶未盡,互相探討著方才課上的內容,一改往日食不言,誰也不理誰的疏離場麵。


    岑靜昭依舊不太舒服,下午安排了大家習字一百,並寫一篇隨筆,論述今日修習所得。


    她剛迴到沐淑宮,槿薇姑姑已經將她今日的言行呈報給了皇帝。


    皇帝雖然看重岑靜昭,但也不至於為了一個小女子安插一名細作,隻是槿薇為人端方守禮,覺得岑靜昭太過出格,唯恐她帶壞了宗室貴女。


    誰知,皇帝聽後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輕笑起來。這個岑三娘倒總是會給人驚喜,每次他覺得她已然不俗,她都會做出更卓爾不群的舉動。


    一個女子給另一些女子講兵法,簡直是奇聞一件。


    他越來越堅定自己的選擇,岑三娘越出格、越出色,他就越有把握轄製她,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到時候,她隻能倚仗他,成為一枚有用的棋子。


    ———


    沐淑宮裏,肅嘉大長公主也聽說了雅瑜館裏的事,她倒是開明得很,滿臉笑意。


    “聽聞岑先生今日一上課便行了壯舉,講了《孫子兵法》,真是不得了!聽聞大家都對你這位小先生讚不絕口呢!”


    岑靜昭雖然有些疲累,但聽到外祖母調笑自己,她也笑了起來。


    “別人不知道,外祖母還不知道昭兒的斤兩嗎?昭兒自認在學問上比不得柴夫人,隻能另辟蹊徑了。其實我講的都是淺顯的道理,隻是仗著她們沒有看過,所以才覺得新鮮罷了。”


    “懂得揚長避短,不錯!”


    大長公主讚許地點了點頭,又道:“聽雪嬋說你昨夜睡得不好,我讓廚房給你做了蜂蜜酸棗糕,養心安神,你多用些。”


    岑靜昭沒想到外祖母這麽細心,連自己一日沒有休息好都記掛在心。說來奇怪,明明她和外祖母相認不過一年的時間,感情卻比岑家的任何人都要親厚。


    可見血緣並不是維係感情的紐帶,以真心才能換得真心。


    她心中感懷,難得露出了小女兒的情態,摟著大長公主的胳膊柔聲道:“多謝外祖母!”


    酸棗糕的確管用,岑靜昭吃了兩塊便覺得有些困倦,簡單收拾了一下便躺下歇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兩個時辰後,雪嬋見岑靜昭還未醒來,不免有些擔心,平日娘子就算白日困頓,也隻會小憩片刻,怎麽今日誰得這樣沉?


    她悄聲走進房裏,見岑靜昭睡得麵色緋紅,一開始還怕打攪她睡覺,但很快她便反應過來,這分明是病態的紅。


    她伸手摸了摸娘子的額頭,果然起了熱。


    常為大長公主請平安脈的叢太醫很快到了,診治一番後,語重心長地同大長公主稟報:“迴稟殿下,三娘子是近來休息不好,昨夜又吹了冷風,所以染了風寒,喝上幾服藥便能退燒。隻是……”


    人人都怕大夫的轉折,大長公主的心立刻提了起來,“隻是什麽?昭兒可是有別的問題?”


    “殿下莫急,三娘子的身子是不太好,但也暫無性命之憂。隻是老朽一生看診過千人,卻從未見過那個風華正茂的少男少女會有這麽重的思慮。”


    老太醫摸著自己的長胡須,長歎一聲。


    “三娘子自幼便有頑疾,身子寒症多年未退,本就虛弱,再加上為老國公守孝這一年來,一點肉星都不見,而且終日憂思過度,才會吹點風就病倒,這可不是什麽好征兆啊!”


    大長公主聽著,心都在滴血,岑靜昭在岑家的生活她自然知曉,隻是聽說和看見,卻都無法真正體會,無法感同身受岑靜昭所承受的痛苦。


    “敢問太醫,可有根治之法?”


    “自然是有的,三娘子畢竟年輕,隻要好生將養,可以養迴來的。”


    大長公主鄭重謝過太醫,便讓人恭恭敬敬地講太醫送走了。太醫伺候宮裏人半輩子,自然看出了大長公主疼惜這個外孫女,因此用藥時更加慎重了。


    室內隻剩下祖孫二人,岑靜昭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笑了笑,“外祖母不用擔心,昭兒隻是昨夜不小心著了涼,哪有太醫說得那麽誇張!”


    大長公主摸著她的額頭,感覺沒有那麽燙了,這才稍稍放心,“都聽到了?”


    “聽到一些。”


    “那聽外祖母的,這段日子就陪我住在宮裏,等養好了想迴府再迴府。”


    岑靜昭有些猶豫,“可是府上……”


    “管什麽府上?你爹要是一個國公府都管不明白,這個國公爺趁早別做!”大長公主語重心長地拉著岑靜昭的小手,“而且,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是非你不可,我們都不是英雄,別挑那麽重的擔子。”


    岑靜昭想了片刻,終是點頭同意了。


    不過她來時匆忙,沒有想過自己會在宮裏常住,“外祖母,我想這幾日叫家裏送些我常用的東西。”


    “好,要不要將你用慣了的那兩個丫鬟帶進來?她們從小跟著你,你用著也習慣。”


    或許是因為病中,岑靜昭的情緒有些不受控製,她眼睛酸澀,很快便蓄滿了水氣,


    “多謝外祖母,但是不必了,她們都不適應宮裏的生活,打攪了貴人便是大大的罪過了。讓她們替我看家,這就挺好。”


    大長公主知道她有主意,便不再勸,但還是又往她的偏殿裏多塞了五個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


    對於岑靜昭生病這件事,最難接受的便是還在雅瑜館裏巴巴等著她將《孫子兵法》第二篇的學子們了。


    因為柴夫人和岑先生接連生病,又馬上到了年節,槿薇姑姑奉命暫時休學,讓大家安心迴家準備過年。


    她們互相商議一番,決定在離宮之前先去看看岑靜昭。


    眾人到達沐淑宮,先拜見了大長公主,隨後由宮女引著去了岑靜昭的偏殿。


    岑靜昭已經無礙,但大長公主對老太醫的話深信不疑,生怕她在被一陣風吹倒,因此基本不讓她踏出房門。


    眾人乍然看到未施粉黛的岑靜昭,竟從她的模樣中看出了幾分嬌憨,顯得更容易親近了,這樣大家才放心同她說話。


    眾人陸續安慰一番,岑靜昭雖不覺得因為幾日的相處,她們就把她當成好友了,但禮多人不怪,她還是笑著一一謝過。


    到了沈棠時,她拿出一串黃玉手釧,不情不願地遞給岑靜昭。


    “祝岑先生早日康複,這手釧是我兄長從前在靜慈寺求的,這十三顆珠子,每顆上麵都刻著佛麵,專震妖邪。”


    岑靜昭不相信因果宿命,也不喜歡沈家,但還是維持著笑容,“如此貴重的禮物怎可輕易送人?該好好收藏才是。”


    沈棠卻不肯再收,“是我兄長說送這個的。他說柴夫人和您接連生病,得強有力的物件才能鎮住。”


    岑靜昭想起沈璞,費了半天功夫才想起那人的模樣,沒想到那樣俊朗灑脫的公子竟也篤信神佛,如此她便更不能收了。


    雖然這佛珠是沈棠交給自己的,但她當著大家的麵提起了手釧的前主人是卓遠侯府世子,將來萬一被有心人利用,那她和沈璞便說不清了。


    “如此我便更不能收了。宮裏有真龍之氣,沒有妖邪敢輕舉妄動。”想起沈家對外祖母做的下作事,她煞有介事地說:“可是,其它地方便不同了,你說是嗎,沈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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