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喜正拿著青瓷湯婆子為岑靜昭暖床,聽見娘子的腳步聲她立刻支起架勢,準備質問娘子為何迴來得這樣遲,明明說好了半炷香,這都快一炷香了!


    可是她一迴頭,卻看見娘子麵色慘白、腳步虛浮。她被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扶住娘子。


    “娘子怎麽了?是不是膝蓋疼得厲害?”初喜十分懊惱,“都怪奴婢,該親自陪娘子迴來的!”


    岑靜昭勉力撐起笑容,“是啊!有些疼……”


    “這樣疼嗎?是護膝不管用嗎?奴婢馬上把鹽包拿來給您熱敷!”


    初喜心疼極了,她還從未聽娘子喊過疼。她小心將人扶到榻上,又馬不停蹄地去準備熱敷的東西了。


    初喜不知岑靜昭在說哪裏疼,岑靜昭也不願解釋,隻脫力地靠在軟枕上閉上了眼,仿佛這樣就不用麵對冷冰冰的現實。


    很快,門外傳來聲響,她睜開眼一看,發現來的不僅是初喜,還有長姐。


    她坐正了身子,“長姐怎麽這麽晚過來了?”


    岑靜時搶過初喜端著的托盤,坐到榻邊的矮凳上,抬手就要撩起岑靜昭的裙擺。岑靜昭下意識躲開,卻被她不由分說地按住了。


    “別動!不是要熱敷嗎?我可就伺候你這一迴!”


    說著,在岑靜昭和初喜驚異的目光中,她動作熟練地將布巾疊好,放在岑靜昭的膝蓋上,又揉了揉微燙的鹽包,將其放在布巾上來迴滾。


    她一隻手用鹽包熱敷岑靜昭的膝蓋,另一隻手輕輕揉按著膝蓋周圍的經絡,手法看起來十分熟練。


    岑靜昭不禁道:“沒想到長姐還懂循經點按之法。”


    岑靜時冷笑,“久病成醫罷了。”


    岑靜昭難以置信地皺眉,“莫非卓家?”


    岑靜時被她的樣子逗笑,難得和顏悅色地同妹妹說話。


    “怎麽?你以為我脾氣火爆,能在卓家作威作福?女子一生都是沒有家的,出嫁之後娘家不是家,夫家也不會真正把你當成親人接納疼愛。受些委屈不是太正常了?何必大驚小怪?”


    岑靜昭低頭默然,這些事她雖然聽說過,但從未想到會從長姐的口中說出來,她那樣驕傲的人,竟也會被這樣殘忍的現實打敗。


    見岑靜昭不說話,岑靜時歎了口氣。


    “知道我為什麽討厭你嗎?因為你這個人真的很不討喜,從小到大一句奉承的話都不會說。這種時候,正常的妹妹都會柔聲細語安慰姐姐,哪有你這樣靜默不語、一點表示都沒有的?”


    岑靜昭被莫名擠兌了,卻笑了起來,“我想長姐不需要寬慰,所以何必多費唇舌做無用功?”


    岑靜時無奈,搖了搖頭,“你就是太清醒了,須知這世上大部分的人做的大部分的事,都是無用功。但就是這些看似無用的東西,將人和人聯係在了一起。”


    “你隻會做,不會說,活該你吃虧。”她頓了頓,換了個鹽包敷在岑靜昭的另一個膝蓋上,“同穗同我說了,你是為了讓我掌家的事跟父親起了爭執,可你卻一個字都不跟我說。”


    “長姐既然來了,一定是知道了。”


    岑靜昭動了動腿,果然不那麽疼了,臉色也好了許多,她看著岑靜時的眼神無比堅定。


    “自從長姐歸家,明裏暗裏受了不少委屈,我沒有找二叔母的麻煩,不代表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她把主意打到了凡越的頭上,我或許還會忍她一陣子。”


    岑靜時看著妹妹,沒想到她居然都知道,心中頓時有些酸楚。


    她在閨中時也是萬千寵愛,即便父親有了王姨娘,對她也是格外縱容,吃穿用度從來都是府上最好的,在城裏也是數一數二的。


    可是嫁人一番又歸家,還帶著一個孩子,她卻成了客居之人。


    如果隻有自己,她大可以尋個別院獨自生活,舒服自在地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但為了女兒的未來,她隻能留在娘家。


    女兒的父親已是戴罪之身,若沒有強有力的母族做支撐,一個小小女子,將來該如何在這遍地權貴的仕焦城生活?


    所以她隻能收斂脾氣,不給女兒樹敵。


    近日氣溫驟降,府中銀絲炭緊缺,二夫人竟偷梁換柱,將岑靜時母女住處的份例擅自換成了果木炭。


    可是其餘主子的房裏都還是足量的銀絲炭,分明就是在欺辱岑靜時不敢因為這件事發難。


    果木炭雖然煙氣不大,但孩子聞不得太大的味道,因此終日哭鬧,所以她隻在夜裏太冷的時候點上一些,其餘時候都用湯婆子為女兒取暖。


    原來岑靜昭今日叫同穗送去紫貂皮,就是知道了這事,是在為她們母女做主。


    她垂下眼,“其實也不算什麽,我隻想讓凡越安安穩穩長大。”


    “不,我不想讓凡越那樣長大。我不想讓她處處看人臉色,小心為自己算計謀劃。”


    話音落下,姐妹二人都沉默了,她們都清楚這不僅僅是一句話,更是岑靜昭十四年來的縮影。


    良久,岑靜昭才道:“長姐,你不喜歡我,其實我也不喜歡你。我嫉妒你。我嫉妒你肆意率性,我也想像你那樣活著。”


    她看著岑靜時明豔的臉龐,仿佛能夠看到小凡越未來的樣子。


    “我希望凡越能像你一樣活著。但如果不想讓她有寄人籬下之感,長姐首先要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你說錯了,女子不是沒有家,是因為她們沒有能力和機會掌控全家。長姐,若我讓你掌家,你敢嗎?”


    岑靜時一愣,旋即揚起似曾相識的明媚張揚的笑容,“我何時有過不敢的事?”


    ———


    送走了岑靜時,岑靜昭草草收拾一番便讓初喜等人退下了。


    房裏隻點著兩盞青釉油燈,她坐在燈下翻開書,準備有了困意便去歇息,但書上的文字卻一個也入不了她的眼。


    原本的決然和哀戚,短暫地被長姐的造訪而壓了下去,現下又無法抑製地竄了出來。


    少頃,她扔下書不再勉強自己,準備躺下歇息,但剛走了幾步,又聽到窗子發出了熟悉的聲響。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心裏卻生出了妄念,於是她悄悄走了過去。


    果然,窗子被打開,徐十五以熟悉的方式鑽了進來。


    “你……”


    岑靜昭欲言又止,徐十五的言行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現在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對待這個做事隨心所欲的人。


    徐十五走到她身邊,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沒走?”


    岑靜昭盯著他,終是點了點頭。


    徐十五笑意更甚,“你家太大了,我迷路了。”


    岑靜昭眼睛放大,像是想要穿透皮囊,看看對方腦子裏裝的到底是不是漿糊。


    徐十五得了教訓,笑得十分克製,“嘿嘿,逗你的!我是真的有事要同你說!”


    岑靜昭覺得今日不徹底解決了這件事,怕是會沒完沒了,索性坐下來,沒好氣地說:“有事就快點說。”


    徐十五一直看著她,仿佛是怕她一眨眼就會消失。他斂起笑意,鄭重道:“岑三娘子,我做你的贅婿如何?”


    “你說什麽?”岑靜昭一對眼睛瞪得好似圓潤的夜明珠,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徐十五,你是不是瘋了?”


    徐十五坦然道:“我沒瘋。我想清楚了,我本來就是鄉下來的野孩子,原本什麽都不是,做贅婿也沒什麽好丟人的。我入贅岑家,能幫你收拾那些不聽話的人,至少我不會讓國公爺動不動就罰你!反正我厚顏無恥,就算得罪了國公爺,大不了就是再被陛下笞刑一頓。”


    他想了想,極其認真地說:“不過陛下不隻是笞刑,還罰俸!將來他要是再罰我俸祿,可就得你養我了!你想啊,讓我入贅就有人幫你對付國公爺,你隻要破點財就行了。你這麽聰明,這麽劃算的買賣你不做就是大傻子!”


    岑靜昭看著他,良久才試探著問:“徐十五,你是被陛下打壞了腦子吧?說什麽瘋言瘋語?”


    “我是認真的!我想了好久了!我心悅你,隻要能和你在一起,什麽條件都無所謂!”


    岑靜昭低下頭,眼眶有些發酸,說不感動是假的,但她清楚事情沒有這麽簡單。隻要她一日還是瑞國公府的繼承人,她就不可能和一個實權將軍在一起。


    即便徐十五不在意,皇帝也不會同意。


    如今皇帝好不容易從卓家的事中分化了舊黨勢力,柳家終於暫時沉寂,他怎麽會允許另一股勢力再聯合起來?


    她低聲道:“我沒有條件,真正的感情也不需要條件,你不必為了任何人為難自己。”


    “我不知道感情應該是什麽樣,但我知道我就是喜歡你,見不得你受一點委屈。而且我也沒有為難自己,贅婿如何?你不知道外麵有多少人擠破了頭想做你的贅婿呢!”


    說到這,他有些咬牙切齒,冷哼道:“不過他們都比不上我,你就不用考慮他們了,隻考慮我就行了。”


    今夜岑靜昭可謂軟硬兼施,終於見識到了徐十五的油鹽不進,認準了的事誰都說不動,說起來,倒是和她有點相似。


    她不禁反思,難道自己平時也是這般惹人厭煩?她又想起長姐說她不討喜,一時沒忍住笑意。


    徐十五一直注視著她,自然察覺到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他仿佛受到了鼓舞,“怎麽樣?是不是考慮之後覺得我不錯?”


    岑靜昭再次沉默,她當然知道徐十五比項國的大部分男兒都強上許多,但她不能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外你應該和忠臣良將為伴,在內你應該娶賢淑溫婉的人為妻。無論作為朋友,還是……我都不是良人。”


    “你不是良人,但你也絕非惡人。”徐十五收起笑容,比岑靜昭還要嚴肅,“我知道你心裏有大成算,或許我幫不上你什麽忙,但我一定會支持你。”


    “什麽都支持?我想毀天滅地你也支持?”


    岑靜昭看著他的眼睛,決定但凡從那雙眼睛裏發現一丁點退卻,她都會馬上快刀斬亂麻,絕不再同他拖泥帶水。


    然而,徐十五非但沒有退卻,也沒有錯愕,反而笑了起來,“我知道你不會。”


    他走近了幾步,和岑靜昭隻有一臂的距離,帶給她無形的壓迫,同時也帶著莫名的安全感。


    “如果你想毀天滅地,就不會大費周章救下羅蓋那些人,你恩怨分明,就算做了過激的事,也是對那些傷害你的人,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會禍害無辜的百姓。”


    岑靜昭被說得無端有些臉紅,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但從徐十五嘴裏說出她曾做過的事,怎麽聽著她反倒像是憂國憂民的聖賢了?


    徐十五還在喋喋不休地細數著兩人相識之後的種種,岑靜昭有些頭疼,感覺是一隻人形的雪團飛進了房裏,在她耳邊沒完沒了地“咯咯咯”。


    “徐十五,我累了,不想同你為這些無聊的事爭辯了,你快走吧!”


    徐十五見她的確神色疲憊,便聽話地點頭,“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轉身準備翻窗出去,岑靜昭又出聲攔住了她。


    “等等。”


    徐十五立刻轉過身,笑得合不攏嘴角,“什麽事?是不是考慮清楚了?覺得我的確挺不錯的?”


    岑靜昭冷臉看著他,幽幽道:“我是要警告你,以後如果再隨便翻進我的院子,我一定讓人把你打出去!我說到做到!”


    徐十五悻悻地“嗯”了一聲,隨即又滿臉期待地問:“那我能用鴿子給你寫信嗎?你會迴嗎?”


    岑靜昭本想一口迴絕,但話到嘴邊,她隻是不冷不熱地說:“看心情。”


    徐十五滿意地點了點頭,打開窗子準備翻出去,但剛探出半個身子,他又迴過頭笑看著岑靜昭。


    “還有一事,你說我送你的鴿子和別的鴿子沒什麽不同,但我方才去看過了,它比旁的鴿子大了整整一倍,毛色也比在我那裏的時候亮了許多。”


    徐十五得意地總結道:“所以,它是和別的鴿子不一樣的。岑靜昭,你騙人的技術退步了!”


    說罷,他逃也似的關上窗子,消失不見了。


    岑靜昭看著空蕩蕩的窗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惡狠狠地道:“明天我便將它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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