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至三月,但牢房終年不見陽光,依舊陰冷濕寒。


    岑靜昭站在一間牢房門前,給帶路的守衛一錠銀元寶,守衛便恭敬地退下了。


    這時岑靜昭不得不感謝祖父的決定,若非祖父抬舉,她就是疏通再多銀錢,也無法進入大牢。縱然瑞國公府不如往日唿風喚雨,但在獄監眼中仍是山一般高的存在。


    牢房裏的人聽到響動掀起了眼皮,露出了黯淡的眼睛,岑靜昭還記得,當初兩個月前,這雙眼還充滿了驕矜和算計。


    “曹夫人,一切安好?”


    “嗬!岑三娘,何必明知故問?”曹氏的雙眼從空洞到憤恨,連聲音都帶著仇怨的顫抖,“笑話看夠了就馬上滾!免得髒了三娘子的腳!”


    岑靜昭無波無瀾,淡聲道:“我沒有看人笑話的習慣,我來是同你報喜的。長姐今日誕下一名女嬰。”


    話音未落,岑靜昭眼看著曹氏眼中的仇恨被淚水淹沒。


    曹氏的哭聲一開始隻是抽噎,到最後變成了哀嚎。


    卓家全族獲罪,隻有身為蘇家未婚妻的卓茜免於牢獄之災,卓仁剛抬進門的外室也因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小產,而卓仁更是因為嚴刑拷打傷了根本。


    卓家無後了。


    如今乍然聽得兒子又有了後嗣,她心中總算得到一絲慰藉,縱然隻是個孫女,但能在瑞國公府以肅嘉大長公主後裔的身份長大,至少能夠富貴一生,那卓家也算有了寄托。


    隻是想到今時今日的光景都是拜眼前這位岑家人所賜,她心中的恨意愈加深刻,怨毒地詛咒說:“岑三娘,你言而無信!會遭報應的!”


    岑靜昭毫不畏懼,反而笑了起來。


    “曹夫人,我如何言而無信了?是我答應你庇護卓家?我已經做到了啊!卓茜還好好待嫁,我長姐也生下了卓家的孩子。而且,我隻答應你不讓柳家為難卓家,可把卓家下獄的是你的親家蘇大人啊!曹夫人何故怨我?”


    岑靜昭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如果曹夫人不能如實迴答我的問題,這孩子就未必會姓卓了。”


    聞言,曹氏大怒,一個箭步衝到牢房門口,隔著欄杆想要把岑靜昭撕碎。


    她瘋了一樣大罵:“你這個毒婦!連一個孩子都不肯放過!你注定一生被親人厭棄,不得善終!”


    岑靜昭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但她披風之下的手已經緊緊攥成了拳頭。


    守衛聽到聲響跑了過來,岑靜昭又一揮手讓人退下了。


    曹氏咒罵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她死死盯著岑靜昭,啞著嗓子問:“你想問什麽?”


    岑靜昭走近一步,放低了聲音,“卓大人把賑災糧賣給了誰?賣到了哪裏?”


    這件事始終壓在岑靜昭心裏,今日正好借著長姐生產一事盤問清楚——兩千兩白銀的賑災糧到底去了哪裏?怎會仿佛憑空消失,沒有一絲蹤跡?


    曹氏冷笑,“三娘子果然心細如發,可我們隻是替人做事,替人擔責而已,三娘子何必為難於我?”


    “那便告訴我你們都做了哪些,剩下的我自會去查清楚。”


    “我們隻是將糧食給了一個姓何的商人,隻見了一麵,錢貨兩清,其他的一概不知。”


    直到迴了岑家,岑靜昭都沒有想到任何關於何姓富商的信息。


    項國最大的富商姓竇,不過早已舉家遷往北疆,許久未曾迴過仕焦。不知何時何處又出現了一個何富商?


    岑靜昭直覺其中另有隱情,便入宮將此事如實告知於外祖母。事關重大,她不敢再像從前那樣獨斷專行。


    岑靜昭繼續為祖父守孝,終日深居簡出,不知自己送出去的消息已經牽動了整個項國。


    肅嘉大長公主將岑靜昭的消息親口轉述於皇帝,過去她需要為岑靜昭的大膽出格遮掩,但如今岑靜昭已經有了顯貴的身份,就應當大放異彩,這樣她才能在國公府站穩腳跟。


    皇帝聽過之後不禁點頭,“沒想到岑三娘竟比刑部官員更會審訊,問出了這等秘辛。”


    大長公主笑著擺擺手,卻不替外孫女謙卑,“隻是知道人人皆有所圖罷了。如今卓家無後,昭丫頭以剛出生的小外甥女的姓氏作為要挾,這才讓曹氏說出了實情。”


    皇帝也跟著笑起來,“姑母教導有方,這三娘子未來不可限量。有時間讓她多進宮陪您說說話,也好讓她多同您學些道理和本事。”


    ———


    守孝的日子簡單重複,岑靜昭白日守在靈堂,夜裏聽石媽媽講府中各院的消息,偶爾孫不思和初喜會帶來府外的消息,日子也算充實。隻是她很少給徐十五寫信了。


    自從徐十五聽說瑞國公府的變故,寫信的頻率就變高了許多,她不迴信,他就寫信到丹毅侯府,再由楚窈思轉交,順便帶來他從南疆搜羅的各種小玩意。


    岑靜昭心中感激,卻仍舊很少寫信,她的身份不一樣了,前路艱險未知,她可以賭上自己的一切,卻不能堵上徐十五的未來。


    因為岑靜昭寫信少了,雪團不知不覺又胖了好幾圈,喂鴿子的下人被初喜勒令不許再多喂食,甚至還把它單獨關了起來,免得它搶其它鴿子的吃食。


    府裏沒有太大異常,隻有王姨娘一改過往對女兒的溺愛,拘著岑靜如日日讀書習字,甚至比準備明年科考的岑文治還要刻苦。


    長姐為女兒取了名字,最後還是冠了岑姓,取名凡越。長姐說,希望這個孩子可以自己選擇人生,平凡也罷,卓越也好,隻要不用像她一樣任人擺布就好。


    關於小凡越的姓氏,岑靜昭對卓家毫無愧疚,她本就不是良善之人,更不會為了魚肉百姓的人而守信。


    小凡越是名正言順的岑家人,她會踐行對祖父的承諾,護她一生周全。


    而卓家已經沒有機會再怒斥岑靜昭了,卓玄被判斬首,其餘卓家人被流放西疆,一生都無法再迴到仕焦了。


    二房出奇的安靜,比起來三房就不太安寧了。


    春闈放榜,舒明之以二甲第十七名高中進士。但岑律夫婦還來不及以親家的身份去忠宥伯府道喜,就傳出了舒明之主動請纓去西疆的小縣城做知縣的消息。


    以忠宥伯府的地位,舒明之本可以入翰林院做學士,但他偏偏要在這個節骨眼離開仕焦,三房不得不多想。


    老國公去世,大伯襲爵,或許在不久之後就要分家,到時候三房非但沒有官身,反而隻是一介商戶,舒家大抵是對這門親事後悔了,想以此拖延婚期,好讓岑家主動退親。


    男子成婚晚些無所謂,但岑靜曦已經十五,若是守完孝再重新議親就已經十六了。


    岑文治聽說了這件事,提著劍就要去找舒家要說法,雖然他作為多年同窗,不相信舒明之是這種人,但在利益麵前誰都無法為誰做保證。


    最後,是岑靜曦攔住了自己的哥哥,她說,不管舒家是什麽意思,她都同意,她隻想為祖父守完一年孝,好生服侍病倒的祖母。


    家人都誇讚岑靜曦識大體、有氣度,卻不知她夜夜在房中偷偷抹眼淚,畢竟她曾真心期待嫁給舒明之,曾真心把他當做自己的夫君。


    隻是她不能因為自己而耽誤哥哥明年的科考,更不能給公府蒙羞,如今的公府已是江河日下,萬萬不能再出現任何醜聞了。


    岑文治在家中鬧了一場,家中徹底安靜下來,除了楚窈思月月都來找岑靜昭說話,府裏很少有人來訪。


    岑靜昭偶爾被大長公主傳召入宮,反倒比岑肆這個國公爺更忙碌。


    時至金秋,仕焦城裏最大的事就是富商竇敘迴來了。


    這位竇大官人發際於南方,卻在幾年前舉家遷往北疆,將北疆的牲畜皮貨買到了大項周邊,大賺了一筆。


    如今他又迴來了,人人都猜他又找到了什麽賺錢的門路,許多小商戶日日蹲守在他家門口,期望著能夠得他點撥一二,好早日飛黃騰達。


    岑靜昭聽孫不思說,府中外院當值的不少下人也跑過去湊熱鬧了,隻可惜並未見到竇大官人。


    這本是一件笑談,但岑靜昭卻覺得竇敘迴來的時間太湊巧了,她剛從曹氏口中得知有個神秘的何富商,大項第一富商竇敘就出現了。


    她是一個好奇的人,於是孫不思監視查訪的對象又多了一個竇敘。


    ———


    日子過得飛快,仕焦城又飄起了大雪,但街麵上的行人卻比平日更多。城中的世家貴女頂著風雪紛紛走到了城門口,因為在南疆戍邊一年的征南將軍迴城述職了。


    據說,征南將軍在南疆小範圍地打了幾場仗,每一場都用兵如神打得南越落花流水。原本南越還想搶迴笠城,但接連打了幾場敗仗後,再也不敢輕易與徐將軍動手了。


    據說因為這件事,南越太子備受彈壓,如今五皇子聖眷正濃。


    情竇初開的少女自然不知道也不關心這些事,她們隻想一睹征南將軍的風姿。


    徐十五隨行的南疆軍在城外軍營駐紮,徐十五得到皇帝的恩典,準許他在城中騎馬。他騎著他的小黑進了城,一進城就被混雜的脂粉氣熏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覺得他從小到大加起來也沒有見過這麽多女子,沿街的酒樓茶肆都是探出頭的少女,還有衝他丟香囊荷包的。他本就不喜香氣,看見這些小東西更是避之不及。


    他拍拍小黑的長頸,小黑卻並毫無反應,趾高氣昂地慢慢走著,似乎很享受被人簇擁的感覺。徐十五十分後悔沒在小黑小時候把它烤來吃肉,越長大越不聽話。


    如果不是一人一馬在戰場上配合實在太好,他很想把這位祖宗丟在丹毅侯府的馬場提前養老。


    他看著街肆上的姹紫嫣紅,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不知道岑靜昭會不會在這些人之中,會不會想見他一麵?就像他想見她一樣。


    他想了想,又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她怎麽會想見他?她連他的信都不願意迴。


    這一年來,他給她寫了許多信,寫到堂姐最後寫信罵他,勒令他不許再麻煩她做信鴿,可是岑靜昭給他的迴信卻越來越少。


    自從瑞國公府的老國公去世之後,他就感受到了。


    他不相信堂姐說她忙於應付公府的瑣事,她那樣的人怎麽會被那些小事纏住?他自認為了解她,如果她沒有寫信,就隻是因為她不想寫而已。


    有好幾次他都提筆,直接詢問她為何不願再給他寫信,但每次他都將信燒掉了,她不想說,他便不逼她。


    他隻是很想她,越得不到她的消息,他便越想她,想她是不是過得不開心。


    人人都豔羨她一介女流能有好運繼承公府,但他知道,她不會因此而開心,而他最怕她過得不開心。


    所以,他一路急行軍,累得士兵怨聲載道,就是想早點看到她。


    帶著淡淡的哀傷,徐十五迴到了侯府,他的鼻子總算是得到解脫,顧不上和迎候他已久的堂姐堂弟說話,就直接鑽進湢室洗去一身膩人的香氣。


    半個時辰後,穿上一身常服的徐十五出現在廳堂,下人已經擺好了宴席。


    換下盔甲的他少了些殺戮之氣,更像是一個富貴人家的風流公子了,同昱長公主表情淡淡的,但眼中盡是肯定和自豪。


    徐十五未入席,反而到長公主麵前跪下,鄭重叩拜,“義母,兒子不辱楚門高節,如今南疆暫且太平。”


    南疆和南越是楚家全家的心結,聽到這話,長公主和楚窈思都眼眶濕潤,就連素來不成才的楚南書都抿起了嘴。


    長公主親自扶起徐十五,讓他入座。


    長公主舉起酒盞,朗聲道:“敬保家衛國的英雄!”


    楚窈思和楚南書跟著舉起酒盞,笑道:“敬英雄!”


    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吃了頓飯,長公主早早迴房歇息,楚南書被楚窈思壓著去了書房抄書,徐十五則偷偷溜出了府。


    “這麽晚了,你幹什麽去?”


    楚窈思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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