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靜昭和大家一樣,不敢相信話本裏的刺殺會發生在眼前。但不同於大多數人,她隻愣了一瞬,便馬上做出了反應。


    她正在刺客的必經之路上,於是她和大家一樣,退到了廊柱後,唯一的區別就是,她臉上的驚恐是假的。


    她躲在廊柱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拉住了廊柱上裝飾的帷幔。


    宮裏的大多數建築修飾都是對稱的,這邊的帷幔通過橫梁連接到另一側的廊柱。


    帷幔頃刻墜落,隻可惜她還是慢了一步,刺客行動敏捷,已經跑過了帷幔的範圍,沒被困住。


    而這短暫的幾息之間,徐十五已經趕在禁軍之前擒住了刺客。


    一場虛驚之後,眾人長長唿出一口氣,這時他們才發現,龍椅上的人始終神色淡然,根本沒有把這場刺殺放在眼裏。


    徐十五將刺客丟給了禁軍,嫌她太吵,還將她的嘴用不知哪裏扯下來的布條塞住了。


    然後,眾人眼看著徐十五無視皇帝、無視百官,徑直走到了岑靜昭麵前,沉著臉怒喝:“你瘋了是不是?你就不怕刺客弄死你?你有幾條命?岑三你膽子怎麽這麽大?”


    徐十五氣急了!方才的一瞬間,他看到岑靜昭妄圖製止刺客,腦子還來不及思考,身子已經直接調轉了方向,不顧一切跑向了她。


    那一刻,皇帝的死活已經不重要了,他遵從了本能,去救他最在乎的人。


    岑靜昭一下子被徐十五吼得愣了神,眾人也還來不及思索,這兩位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是如何這般熟稔的,隻聽到角落裏,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哭得撕心裂肺。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邊的聲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暫且放下了對岑靜昭和徐十五的關注。


    隻見瑞國公府的岑四娘子蹲在地上,拉著倒在地上的卓遠侯府世子,哭得梨花帶雨。


    沈璞緊閉雙眼,看起來傷得不輕,其實他隻是因為覺得倒黴而心煩而已。


    沈棠貪玩,拉著岑靜如去看柏樹,她們前腳剛迴到暖閣,後腳皇帝和翊王便到了,於是她們跪在了最遠處。


    刺殺發生時,兩個小女娘傻傻愣在原地,被四下逃竄的人擠倒了,混亂中,不知是誰碰倒了擺在案台上的黃蠟石擺件。


    眼看石頭就要砸到兩個傻愣楞的小女娘,沈璞立刻衝了過去,用身子擋住了石頭。


    那塊黃蠟石約有三十斤重,雖然沒有砸到要害,但沈璞還是疼得唿吸滯澀,尤其是耳邊還有一個尖利的聲音不停吵鬧。


    他也很無奈,他隻是想保護自己的妹妹,順手救了個人,他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就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救命恩人,他並不想做這個好人。


    在座的都是大項最有權勢的人,見慣了風浪,短暫的驚駭之後又開始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場英雄救美,尤其是其中的主角之一還是有名的風流浪子。


    唯獨上首的皇帝和翊王除外。


    洛啟看著岑靜昭和徐十五,迴想方才兩人的表現,一直以來的困惑都解開了。


    徐十五在南疆智勇無雙,可那些計謀分明就有岑靜昭的影子。


    而岑靜昭那樣驕傲的人,卻甘願聽旁人的責罵,一個字都不辯駁,對於徐十五一時衝動之下喊出的“岑三”,也似乎習以為常。


    洛啟在高台之上看得清楚,方才徐十五一瞬間的選擇是岑靜昭,而不是皇帝。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間裏,那兩個人已經親昵到了這種程度。


    他一直以為,岑靜昭生性淡漠,所以才一再拒絕他,但他沒有想到,原來岑靜昭也可以和別人親近,對別人敞開心扉,隻是那個人不是他。


    洛啟暗暗低下頭,借著這個動作壓住了心底翻湧的情緒。因而他沒有注意到,皇帝的眼睛始終在他和他看的兩個人之間盤桓。


    皇帝看著被岑靜昭扯到地上的帷幔,她的確不是尋常女子,冷靜果敢不遜男兒。


    他又想起了在靜慈寺第一次遇到這位小女娘,想起了她大膽的祈願,想來她祈求南疆安定,也是因為徐十五就在南疆吧?


    今日在乾鑒殿困擾他的難題,突然迎刃而解了。


    洛啟的父母,櫟王夫婦故去已久,這些年,他就像一件沒有感情的玉石,任皇帝隨意雕刻打磨。皇帝因此器重他,卻也日漸忌憚他。


    如今,洛啟終於有了軟肋,喜歡上了瑞國公府的三娘子,隻可惜,這位岑三娘顯然有了更喜歡的人,而那個人明顯也對岑三娘有意。


    未來的帝王和未來的大將軍喜歡上了同一個女子,很可能會讓國家震蕩,但福禍相依,他們的勢均力敵也很有可能讓國家長久維持在一個平衡的局麵之上。


    國家安定了,他在意的人才能一生無虞。


    最重要的是,身在局中的女子絕非尋常的閨閣淑女,年紀輕輕已經在南疆攪弄風雲,假以時日,隻要她想,一定可以維持住翊王和徐十五之間的平衡。


    好好的一場宮宴,因為一場刺殺而草草結束,皇帝隻喝了杯酒便先行離去了,想來是去聽暗衛的奏報了。


    雖然這場刺殺頗為兒戲,但在皇城之中行兇,這是當眾踩天家的麵子,皇帝就是表現得再不在意,也一定會查個清清楚楚。


    走出暖閣的時候,楚窈思走到瑞國公府一行人麵前,對著二夫人袁氏溫雅行禮。


    “二夫人,明日晚輩想邀岑妹妹到家中做客,提前告知您一聲,便不下拜帖周折了,您看如何?”


    丹毅侯府正炙手可熱,袁氏自然不會否決,“楚娘子和我們三娘子相處得來,我們全府都歡喜得很!改日您也到府上坐坐,讓三娘子帶您逛逛園子。”


    “那便謝過二夫人了。”楚窈思笑意盈盈,又拉著岑靜昭的手親昵道:“岑妹妹,明日我在家中等你,你可要早些來。”


    岑靜昭笑著點頭應下,和楚窈思告別。隻是當楚窈思轉身離去,岑靜昭臉上的笑意頓時便不見了。


    今日的宮宴是外祖母一手操持,而且外祖母如今管著宮禁庶務,任何紕漏都有她的責任,如今出了這樣大的事,外祖母要如何應對?皇帝又會如何猜想外祖母?


    從前,她以為瑞國公府是吃人的猛獸,現在看來,這仕焦城中處處都藏著吃人的惡鬼。


    ———


    翌日,岑靜昭未能如期赴楚窈思的約,無論是瑞國公府還是丹毅侯府,都因為皇帝的兩條詔令而兵荒馬亂。


    皇帝終於為翊王和楚窈思定下了親事,婚期定在兩年後。


    雖然世家權宦對此早有猜測,但猜測無憑無據,如今名發上諭,做實了楚窈思翊王妃的身份。而且,隨著翊王在朝中地位的不斷加固,這位楚娘子的身份隻會水漲船高。


    如果說眾人對第一條詔令豔羨更多,畢竟能夠成為翊王妃的隻有一人,就算不是楚窈思,也未必會是自家人。


    那麽第二條詔令,就讓所有人都蠢蠢欲動了。


    如今宮裏的公主和郡主不少,大部分都已到了入學的年紀。因此皇帝為天家貴女們遴選伴讀,而且不僅從世家貴族之間選,但凡官至五品以上,家中隻要有適齡的女子,都可以參選。


    雖然伴讀說白了就是伺候那些公主、郡主,但能夠時常出入宮禁,說不定就能得到貴人的青眼。這些貴女們大多都有兄弟,隻要努力,說不定就可以加入宗室,永享富貴。


    那邊,各家的賀禮流水似的送到了丹毅侯府。同昱長公主不理瑣事,楚窈思隻能強忍著不耐接待一波又一波的貴客。


    這邊,瑞國公府也起了不小的風浪。


    雖然岑家沒有同天家結親的心思,但能入宮多接觸一些人也總是有益於公府的。因此老夫人將平日裏最不待見的岑靜昭和視而不見的岑靜如叫到了跟前,親自教誨。


    “宮裏的旨意你們也聽到了,岑家隻有三位娘子,你們二姐如今正在備嫁,不能參選伴讀,如今隻剩你們兩位。祖母要求你們兩位必須都入選!”


    老夫人沒有給兩人商量的餘地,直接命令道:“明年開春考核,即日起,你們無事不得出府,我請了先生,明日便來教你們讀書。”


    老夫人命令完便將人攆了出去,可謂將過橋抽板演繹得淋漓盡致。


    兩姐妹各懷心事走出芝蘭院,誰也沒有看誰一眼。


    岑靜如雖然很想入宮做伴讀,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她散漫慣了,現在臨時抱佛腳是決計來不及的,她要趕緊迴桂怡院和姨娘好好商議一番。


    岑靜昭也在發愁,雖然宮中女師定然學貫古今,且聽聞宮中典籍浩如煙海,但她卻不願入宮。


    那些天家貴女學問高低還未知曉,但她清楚,她們一定會把伴讀當成宮女使喚,未必是她們以勢欺人,隻是身在高處,習慣使然。


    做了伴讀,哪怕麵對名師和古籍,估計她也沒有時間去讀,畢竟她不得不去伺候那些天潢貴胄。


    然而,岑靜昭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性子,她寧願在自己的院子裏守著有限的書籍慢慢研讀,也不願去宮裏給人當奴婢使喚。


    更重要的是,她還惦記著卓家的事,長姐眼看就要臨盆,她務必在此之前扳倒卓家,拿到和離書。


    她不會為了徒有虛名的伴讀,放棄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不過讓她好奇的是,選世家女為伴讀是常有的事,但沒有哪一次這般聲勢浩大,甚至堪比選秀,而且這封詔令和翊王的賜婚詔令在同一日發下,很難不讓人聯想。


    莫非皇帝當真打著選伴讀的旗號,為翊王和其他小王爺擇選妻妾?


    ———


    隆和殿裏,翊王所言與岑靜昭所想如出一轍。


    “陛下,如此大肆遴選伴讀,恐怕會讓朝野誤會,起了不必要的心思。”


    “有心思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如今隻有一位王妃,適齡的宗室子也有很多還未娶親納妾,讓這些女子入宮,既是求學,也是學規矩,將來若是加入宗室,也省去許多教導的工夫。”


    皇帝頓了頓,突然笑道:“而且,你不是有意於瑞國公府的岑三娘子嗎?朕也想通了,你若實在放不下她,將來就讓她去你府上做個側妃。瑞國公府那邊,朕會替你做主。”


    聽到這話,洛啟沒有一絲快慰,隻覺得遍體生寒。


    “侄兒多謝陛下成人之美,但侄兒有一位妻子便夠了。侄兒的父親一生隻有母親一人,侄兒的父親去得早,沒教過侄兒什麽大道理,但在夫妻姻緣一事,父親和母親已經言傳身教許多,侄兒不願背棄父母的教誨。”


    聽洛啟提到亡故的父母,皇帝難得有些悵惘,他的長兄長嫂都是好人,不僅對他這個野草般的弟弟處處幫扶,對他的妻子也以誠相待,隻可惜他罪孽深重,對他好的人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


    洛啟見皇帝神色鬆動,繼續道:“而且,侄兒了解岑三娘,她絕對不會為人側室,這是看低了她。侄兒心悅她,卻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而強求她。”


    這些話一直憋在洛啟心裏,早在岑靜昭一次次默默拒絕他的時候,他就不斷用這些話勸解自己,就好像快要病死的人,不停暗示自己很快會死,以為這樣就可以減少對死亡的恐懼。


    但他不知道,當死亡真的降臨,沒有人不會恐懼。


    此刻,他說出這番話,心已經仿佛在熱油裏滾過一圈,炙烤著、疼痛著、朽爛著。


    皇帝沒什麽表情,揮了揮手讓洛啟退下了。


    殿門關閉,他臉色僅剩的些許悵然不見了,整個人舒展開來。


    原本他還不能確定這一步是否可行,但聽了洛啟的自白,他確定他做了正確的選擇。


    若是洛啟當真要娶岑三娘為側妃,那就說明洛啟對她隻有占有,沒有尊重,那樣的話,岑三娘將來未必能牽製住洛啟。


    但洛啟顯然對岑三娘用情至深,而用情更深的,總是會更吃虧的。


    皇帝按住悶痛的胸口,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他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岑三娘變成一顆有用的棋子,來牽製翊王、平衡徐十五。


    感情猶如鏡花水月,眼下可以利用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感情,但等岑三娘有了權力,感情便不再重要了。


    岑三娘需要他這個伯樂,而他需要岑三娘這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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