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沉,餘溫卻依然讓人感到悶熱。初喜累得滿頭細汗,正打算坐下歇歇,反正娘子還未醒。


    然而,偷懶的心思剛起,她就被娘子異乎尋常的聲音嚇得左腳絆住了右腳,差點摔倒。


    她心虛又緊張地調整步伐,跑到岑靜昭麵前,“怎麽了娘子?有什麽吩咐嗎?還是哪裏不舒服?”


    “你平時忙不過來的時候,都怎麽辦?”


    初喜一聽,心中忍不住歡喜——難道這是娘子發了善心,要給她漲月銀?


    她立即造作地說:“娘子,奴婢一點都不覺得累,再多的活奴婢都能忙得過來!這都是奴婢的本分!”


    岑靜昭默默看了她一眼,心知這丫頭又想岔了,但還有正事要問,隻好耐住性子。


    “好好說話,問你什麽就答什麽。”


    初喜諂媚失敗,垂頭喪氣地站好,幽幽道:“不怎麽辦。就是撿緊迫的事先做,不緊迫的事後做。重要的事自己做,不重要的事勞煩別人幫幫忙。”


    她想了想,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挽尊,連忙幹巴巴地解釋:“也不是什麽事都勞煩別人,她們也有自己的事,就是跑個腿什麽的,可以讓她們順便幫一下。”


    是了!就是這樣!


    緊迫的事先做,重要的事自己做,其餘的都可以交給別人來做。


    攻敵精銳有羅蓋和徐十五,其它配合的事交給別人做就好了,而這些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事不宜遲,岑靜昭立刻快步去了大長公主的院子裏。


    ———


    大長公主的臥房外間,岑靜昭行過禮,本想坐在平日裏坐慣了的小圓凳上,大長公主卻一揮手,讓她坐在了桌邊的高椅上。


    岑靜昭依言坐下,兩人相對而坐,頗有幾分勢均力敵的意味。


    “有事同外祖母商量便慢慢說。”大長公主似乎預感到了什麽,“不過,我可不一定答應。”


    岑靜昭毫不怯懦,緩緩說出了自己攻打南越笠城的建議。


    大長公主聽過之後久久沉默,但岑靜昭並不著急,對於此事,她雖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她知道外祖母既能揆情審勢,就能輕易判斷利弊,做出正確的選擇。


    果然,大長公主沉聲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讓我府裏的人去幫著羅蓋攻打笠城?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同意你這大膽的想法?”


    “因為外祖母要迴仕焦了。”


    岑靜昭不卑不亢,聲音甚至比大長公主還要沉穩。


    “在濟州,外祖母可以有私兵,但在仕焦,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絕不可以。而濟州之亂過後,大長公主府的部曲數量已經暴露在皇帝麵前了。這件事是昭兒冒失了,如今昭兒也想彌補。”


    大長公主哼了一聲,卻未見有多生氣。


    “這就是你的彌補方式?”


    “沒錯,既然這些私兵帶不走,不如讓他們掙個軍功,如此也算是過了明路,今後無論做什麽都無需遮掩,甚至可以在軍中拚出一個錦繡前程。”


    大長公主盯著眼前的小姑娘默然片刻,突然問:“可你所求,不僅是那些部曲吧?”


    她問得直白,岑靜昭也不偽飾,坦誠地點了點頭。


    “是,昭兒還想借帳內府的人,還有府上得用的下人。這些都是外祖母不能全部帶走的,不如借給昭兒一用。”


    大長公主被氣笑了,“你這是算計到外祖母頭上了?把我的家底都摸清了!”


    岑靜昭知道外祖母並非真的生氣,笑著給老人家倒了杯茶。


    “昭兒也是別無他法。要說會算計,陛下才是全天下最會算計的人。讓羅蓋那一百七十八人去攻下笠城,這麽響的算盤,昭兒可是第一次見。”


    “罷了罷了!”大長公主連忙打斷她,“我若是再不同意,你不知還要說什麽胡話連累我。”


    岑靜昭適可而止,立時閉上了嘴,老老實實地坐直了身子,這副乖覺的模樣,讓大長公主連氣都氣不起來了。


    “大長公主府在冊屬官共三百六十七人,其中邑司十九人,帳內府三百四十八人,我要帶走一百五十人。府上和莊子商鋪上的下人約四百,其中得用的約八十人,我要帶走。還有不在冊的部曲四百人,這些人我不帶走,但要留下一半保護你長姐。”


    大長公主坦蕩直接地交出了自己的底細,說完,她喝了口茶,輕歎一聲。


    “別人家的女子都是出嫁之後從娘家東挖西湊貼補婆家,你可倒好,還未出嫁,就已經開始算計外祖母的家底了。”


    岑靜昭的腦子裏閃動著那一串串數字,並不在意外祖母的打趣。她飛快算出結果,激動地站了起來。


    “多謝外祖母!如此多了四五百人,羅蓋此戰又多了幾分把握。我這就去將此事告知徐將軍。”


    “等等。”大長公主放下茶盞,“為何是四五百人?明明還剩下七百餘人。”


    “這七百人中,有人需要留下照顧長姐,有人不能行軍作戰,能有四五百人參戰,已是不易。”


    岑靜昭俯身鄭重行禮,“無論此戰結果如何,昭兒都替羅蓋、替南疆百姓多謝外祖母。”


    大長公主讚許地點了點頭,但還是潑了她一盆冷水。


    “我的人可以交給你用,但我不會逼迫他們,他們願不願意上戰場,要看你的本事。不是每個人都講家國大義、舍生忘死的。而且,就算加上這四五百人,想要攻下一座城池,也幾乎沒有可能。”


    岑靜昭頷首,眼神冷靜卻堅定。


    “昭兒明白。隻是雖然昭兒從未上過戰場,但昭兒相信徐將軍和羅蓋,他們都是一路真刀真槍走過來的人,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有辦法。”


    說罷,岑靜昭轉身離開了,她要盡早知會徐十五,早一刻準備,就多一分把握。


    ———


    由於瑞國公的身子每況愈下,三日後,肅嘉大長公主一行人便匆匆啟程前往仕焦。


    臨行前,徐十五特意趕來送岑靜昭。


    兩人並肩走在介葵城外稀疏的林間,周圍的樹幹上還能分辨出刀劍之痕,那是胡刺史被殺當晚留下的。


    城內的百姓安穩合樂,隻有城外的這些草木還記著當日的驚險。


    人非健忘,隻是人會做出選擇,刻意迴避危險和傷痛。


    “這次多謝你了!”徐十五的聲音有些暗啞,“現在我們一共有七百二十五人可用,總算是有幾分勝算。”


    “七百二十五……”岑靜昭淡聲重複,輕輕皺起了眉頭,“怕也是不夠的……”


    “放心,我已經和羅兄商量好了,智取!”徐十五笑著寬慰岑靜昭,想了想又轉了話頭,“你別擔心這些有的沒的,一個小妮子整日皺著眉,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岑靜昭神色一滯,隨即恢複如常,淡聲道:“那便祝徐將軍馬到功成。”


    若是往日,岑靜昭定會趁機嘲諷徐十五兩句,但自從那日兩人在茶肆相見之後,雖然也有許多話可說,但她卻再也沒有同他玩笑過了。


    徐十五就是再粗枝大葉,也能感受到她的異常了。


    他一臉真誠地問:“你是不是不開心?我惹你生氣了?和我說說,或者我讓你打幾拳出氣!”


    “不必了。徐將軍為國事辛勞,小女子豈敢傷及貴體?”


    徐十五心中焦急,雖然兩人初識之時,岑靜昭也是這般話中帶刺,但相處久了,他知曉她是一個內心柔軟的小姑娘,如今她又恢複了一開始的模樣,他當真無法習慣。


    苦思片刻,他討好道:“岑三娘子想不想聽聽我準備如何攻下笠城?這可是我想的妙計!”


    看見徐十五臉上那難移掩飾的得意,岑靜昭又猛然想起了那匹叫做小黑的馬,臉上不禁浮現出些許笑意。


    罷了,他既無心,她也不會強求。平心而論,他的確是一位值得深交的朋友。


    眨眼之間,岑靜昭已經整理好了心緒,也整理好了兩人未來的路。


    她換上他熟悉的淺笑,淡聲道:“不必了,我對行軍作戰一竅不通,既給不出好建議,還是不聽為好,免得影響你們的決斷。況且,書要一頁一頁讀才有趣味,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就沒了驚喜。”


    她頓了頓,看向徐十五的眼神充滿堅定。


    “故事的開頭我已知曉,徐將軍,待你們凱旋,我想親自煮茶,聽你們講出過程和結局。”


    徐十五的胸膛翻湧著陣陣悸動和隱隱的酸楚,但最後,他隻是笑著從袖口裏拿出一張紙交給岑靜昭。


    “岑三娘子,這張紙麻煩你替我保管。”


    岑靜昭將紙展開,隻見上麵寫著一個個人名,她不解地看向徐十五。


    “這是七百二十五個人名。”他有些刻意地笑了笑,“如果我們不能活著迴來,麻煩你把這張紙交給靜慈寺的住持歸忌大師,他知道該怎麽做。”


    岑靜昭捏著紙的手猛然收緊,她知道他的意思——人若迴不來,就留下名字,供奉一盞長明燈,如此也算是有所依歸。


    所以,他每一次出征前,都是抱著必死的心誌嗎?


    岑靜昭覺得心口仿佛被人用冰錐刺穿,又痛又冷,讓她說不出話。


    她垂下頭,半晌才又抬起,眼中的神采重現,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


    “將軍之托我記下了,但我相信這會是廢紙一張。”說著,她再次低下頭,終究還是難掩哽咽,“我相信將軍一定可以凱旋!”


    說罷,岑靜昭轉身,一刻不停地迴到了車馬停駐的路邊。


    經過這一小段路,她的心緒已然平複,隻有眼角還泛著淡淡的紅暈。


    “娘子,可是風大,吹痛了眼睛?”


    同穗拿出帕子呈給岑靜昭,岑靜昭笑著接過。


    “辛苦你了!長姐帶的人本就不多,如今又趕上孕期,隻能勞煩你和桂雯照顧了。”


    岑靜昭牽起同穗的手,小心叮囑:“你留在這邊,長姐有什麽事即時叫人告知我,你最細心妥帖,長姐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全靠你照顧了。”


    “娘子請放心,同穗一定盡心服侍大娘子,不讓娘子憂心。”


    ———


    十月初,遠離仕焦近四十年的肅嘉大長公主迴來了。


    為表敬意,皇帝派了禮部和內官一同出城迎接。隊伍前頭還停了兩輛馬車,掛著瑞國公府的牌子。


    馬車外,一名騎馬的少年伸長了脖子遠眺,終於看見緩緩駛來的車隊。


    “大伯母,來了!是大長公主殿下的車駕!”


    辰錦郡主立刻掀開車幔,果然看到了大長公主府浩浩蕩蕩的車隊。她的喜悅溢於言表,與她同乘的岑肆,心中也難免激動。


    這些年他仕途不暢,如今這般有分量的嶽母迴來了,況且,眼下皇帝對這位姑母十分禮重,想來自己應該也能沾光一二。


    郡主冷眼瞥見岑肆的模樣,清楚他心裏在盤算什麽,隻想罵他做夢。


    她絕不會讓岑家人得道升天。她求陛下接迴母親,為的就是要彈壓不知天高地厚的岑家人。


    少頃,車隊停下,內官首先上前行禮,然後宣讀了聖旨。


    眾人皆震驚不已。


    大長公主雖然離開仕焦多年,但在出嫁前已有禦賜府邸,然而,陛下的旨意卻是讓大長公主住進宮裏。


    這其中的差別,著實耐人尋味。


    “殿下,奴婢見辰錦郡主夫婦也親自來迎您了!您真是好福氣!”內官笑得一團和氣,“奴婢便在這裏等,殿下不妨先同佳女賢婿寒暄一二,再同奴婢進宮也不遲。”


    大長公主含笑頷首,算是接受了內官的好意。


    這邊,郡主已由方才騎馬的少年攙扶著走近,而她的丈夫卻仿佛是個外人,尷尬地落後了幾步。


    郡主眼中含淚,向大長公主跪地叩首。


    “女兒不孝!未能侍奉父母膝下,連父親最後一麵都未得見!請母親責罰!”


    郡主一跪,身邊的人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大長公主一陣心痛,雖然女兒的青絲間已隱約可見絲縷白發,但在她眼中,女兒還是那個驕矜卻不失可愛的孩子。


    “快起來!”大長公主扶起女兒,心疼地摸著她消瘦的臉,“我罰你作甚?你給我送去兩個那麽乖的外孫女,我歡喜都來不及!”


    說起女兒,郡主四下環顧,卻未發現兩個女兒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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