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靜昭平靜地看著長姐解釋道:“我雖不知他們何時設伏,但隻要分頭行事就不怕對方不上鉤。雖然腳程慢些,但勝在安全。就算他們今日不出手,隻要發現可乘之機,也總會有忍不住的時候。人一旦起了歹心妄念,是收不住的。”


    聞言,岑靜時微微張大了眼睛,深深地看著岑靜昭,那樣子似乎是在審視,在她幺妹這張皮囊之下,到底是什麽牛鬼蛇神。


    也不知是和幺妹分別久了生疏了,還是她從未了解過這個妹妹,總之這不是她印象中的岑靜昭


    又小又破的馬車裏,姐妹兩人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壓抑。


    同穗戚戚然地想,如果初喜在就好了,她機靈會說話,一定可以很快讓兩位娘子展顏。


    不過為了隱匿行蹤,這次上路隻準備了兩輛尋常的馬車,另一輛更加簡陋,娘子們是絕對不能坐的。娘子嫌棄初喜話多,把人攆去那輛破敗的馬車上看管娘子們的隨身物件。


    不過同穗知道,娘子是怕初喜說話沒有輕重,得罪了大娘子。


    突然,馬車劇烈晃動,岑靜昭控製不住身體,眼看著就要摔倒,好在同穗手急眼快,緊緊護住了她。隻是同穗的手卻磕到了車板上,紅了一大片。


    岑靜昭正欲查看同穗的傷勢,隻聽“哇”的一聲——岑靜時竟然幹嘔起來。


    桂雯手忙腳亂地照顧主子,岑靜昭卻盯著幹嘔不止的長姐若有所思。


    半晌,她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長姐,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岑靜時的身子立時一僵,像是被點了穴,連腹中的不適都暫時被壓下了。


    “你什麽意思?質問我?”


    岑靜時坐直身體,竭力維持著自己的氣勢,但蒼白的臉色卻自行削弱了她的威懾。


    “長姐今日沒用午膳,按說不會因為旅途顛簸而幹嘔。而且長姐近來極愛吃酸,又時常身子不適。我想不出別的緣由。”


    岑靜時氣急,抬手就要打人,就像小時候一樣。


    然而,岑靜昭早已不是任人欺淩的孩童了,她一把抓住了岑靜時揮過來的手腕。


    “長姐不要誤會,我並非想拿捏你的短處,你是我姐姐,我自然希望你好。我隻想知道,你急於和離,是不是卓家還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掙紮片刻,岑靜時點了點頭。她剛想說些什麽,岑靜昭卻再次開口。


    “長姐放心,這件事我會替你辦好。”


    “為什麽幫我?”


    岑靜時一愣,眼裏滿布提防,她不會天真地以為,從不親近自己的幺妹會是什麽樂於助人的聖賢。


    “為什麽?”岑靜昭低聲重複,輕歎一聲,“算是我欠你的吧……”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顯然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於是接下來的旅途中,車內再無一人開口。


    ———


    入夜前,一行人到了驛館。早等在此處的下人們看到兩位主子安然無恙,紛紛鬆了口氣,趕緊伺候娘子們去休息。


    岑靜昭自從在馬車裏說完那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口,一到驛館就去了自己的房間。


    初喜湊到同穗身邊,小聲問:“娘子怎麽了?誰惹她不高興了?”


    同穗還震驚於大娘子居然敢隱瞞身孕和離,隻厲聲道:“你莫要多問,小心惹禍上身。我去給娘子準備熱水沐浴,你去端些飯菜送到娘子房裏。”


    岑靜昭雖然興致不高,卻也沒有不高興,她隻是在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長姐有了身孕,一定不能再和她擠在小馬車裏趕路了。而且,卓家雖然隻有四品官身,但要帶走卓家血脈也絕非易事。還有南疆紛雜的利害關係,她都要細細想清楚才行。


    大約靜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她起身走到書桌前,提筆寫了一封信。


    墨跡幹透,她將其收進袖袋,起身去了岑靜時的院子。


    ———


    岑靜時放下信,有些猶豫。


    “你的意思是讓我留在這裏,等著外祖母的人來接?你自己先行上路?”


    “是。長姐有孕,行動不便,勉力而行隻會傷了孩子。不如我獨自上路,這樣目標更小,腳程也更快。禁軍人手不足,現下又有人受傷,未必能護我們周全。眼下唯有外祖母的部曲可以信任。”


    “那你呢?萬一路上有危險呢?”


    雖然不想承認,但自從聽到岑靜昭在馬車裏的那番話,岑靜時的心裏總是莫名覺得有些歉疚,於是隻能別別扭扭地表示關切。


    “禁軍護我一個倒是綽綽有餘,隻是長姐需要靜養。”岑靜昭接收到了長姐的關心,但聲音還是平淡的,“長姐上火漆吧,信越快傳出去越好。”


    岑靜時微微頷首看了一眼桂雯,桂雯立刻取來了辰錦郡主的私印,這是離府前母親私下裏交給長女的,就是擔心路上生變,好向外祖母求援。


    岑靜時不知岑靜昭是如何知曉這事的,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對幺妹有了新的認識,知道她是聰明人,便不再多問,痛快地在信上封了火漆。


    ———


    濃雲蔽月,驛倉裏伸手不見五指。倉門被緩緩打開,隻有燈籠透進微弱的光。


    黑衣人睜大雙眼想看清來人,卻在抬起頭的一瞬間,被人一腳踩在了頭頂。頭骨與土石地麵相擊,發出一聲悶響,讓他疼得發不出聲音。


    須臾,狠狠壓在他頭上的腳挪開了,但來人接下來的話卻比那隻腳更為壓迫。


    “記住了,說謊話就是這個下場。”徐十五大馬金刀地坐在木箱上,閑適悠然得像是在話家常,“所以,現在可以說說,你們是誰派來的了。”


    眼前的人分明隻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但黑衣人卻不禁瑟縮起來,因為人的容貌和言語,甚至是表情都可以偽裝,唯獨眼神騙不了人。


    他清楚地看見了少年的眼睛在昏暗的燈火下映照出的殺意。


    “我們是流民,走投無路才幹起了打家劫舍的買賣。”


    黑衣人聲音顫抖,卻十分堅定。他的手被反綁著無法起身,隻能偏頭看著徐十五。徐十五卻沒有看他,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坐姿。


    少頃,他猛然起身揪起黑衣人的衣領,將人抵在柱子上,迅速抽出腰間的匕首,刺進了黑衣人尚未愈合的右肩傷口。


    若是岑靜昭在場,就會認出這把匕首正是徐十五在山中殺蛇的那把,隻不過當日更像是少年的意氣,而此刻,卻像是惡鬼在索魂。


    “我說了,說謊話就是這個下場。”


    他抽出匕首,黑衣人已經泛黑的傷口再次湧出鮮血。他鬆開手,黑衣人像一塊破布一樣再次跌在地上。


    隨即,他割開捆著黑衣人雙手的麻繩,在對方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利落地削去了對方右手的拇指。


    “流民會有錢穿棉布嗎?”


    緊接著,是左手的拇指。


    “流民會有製式兵器嗎?”


    “流民會有決心起事不成就痛快赴死嗎?”


    徐十五每問一句,就削去對方的一根手指,黑衣人一開始還會叫喊,到最後隻能發出微弱的喘息。


    徐十五蹲在黑衣人麵前,用那黑衣擦拭匕首上的血跡,“原本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不過見到你之後,就不想問了。”


    他起身收起匕首,冷笑道:“你是越國細作。”


    黑衣人一陣錯愕,他和南疆流民一道北上,就連說話都小心用南疆方言,期間無人分辨出他的身份。


    徐十五打量著他,知道自己猜對了,“你的南疆話說得很好,但就是太好了,南疆人說話時,尾字習慣降半調,你卻字正腔圓,明顯是在模仿。很不湊巧,我就是南疆人。”


    黑夜中,徐十五的眼睛像是深潭,水下的暗流湧動永遠無法被水麵知曉。


    “你會死在這裏,或是重傷不治,或是活活困死。”徐十五平靜地宣告了一個人的終結,“但絕不會是自盡,會有人好好看著你。”


    黑衣人的恐懼到達極限,顛三倒四地發出沙啞的低唿。


    “你不能這樣!你不想知道越國有什麽計劃嗎?我都可以說!我說!”


    “不必了,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一個越國人。”徐十五不為所動,“不管越國有什麽計劃,我早晚都會踏平越國。但願你活得夠久,能夠看到那一天。”


    ———


    離開岑靜時的房間後,岑靜昭並未迴房,而是獨自去了驛館鍾樓。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瑞國公府,從前,山川湖海她隻能在書本中遐想,而此刻登高遠眺,她才明白什麽叫做天大地大,而她的憂思不過是轉瞬浮雲,根本不值一提。


    突然,她聽到一陣沉悶的腳步聲,連忙轉過身。


    “徐將軍?”


    岑靜昭先是一愣,然後又莫名有些害怕。她清楚地看見了徐十五提著燈籠的手上布滿了幹涸的血跡,並且他的身上也有一股濃厚的血腥氣。


    在她的印象裏,徐十五雖然張揚,卻是一個充滿少年意氣的人,但今夜的徐十五卻好似換了個人。


    徐十五似乎察覺到了岑靜昭的害怕,向後退了幾步,“抱歉,嚇到你了,我先走了。”


    說罷,徐十五轉身就要離開。


    岑靜昭本該一如既往對周圍的一切冷眼沉默,但看著徐十五的背影,她突然有些不忍。


    那背影雖然廣闊,卻又顯得無比落寞。


    於是,她還是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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