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喘息和呢喃聲在晝光肆漫的艙房散開,黃花梨靠背椅上糾纏的人影,時而緩慢、時而激烈的歡愛仿佛無窮無盡,貪婪的雙方都想把握住這最後的機會。


    經過多日的航行,他們終於即將抵達京師。在這長達一個多月的航程中,他們途經鎮江,和沿途大大小小不同的城鎮,賀英燁始終未曾丟棄他懷裏的女人,始終對她充滿興趣,而且胃口越養越大。


    他其實很氣惱自己為什麽丟不下她?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留戀她的身體,和她絕美的容顏?


    他懷疑自己有滿足的一天,他似乎永遠要不夠她。


    歡愛過後,他總是陰鬱,總是不知所措。


    也許到了京城,他就會迴複正常,變迴原來的貴公子。


    “靠岸嘍!”


    艙房外傳來船夫興奮的吆喝聲,宣告他們已經到達京城,賀英燁終於可以擺脫掉不正常的情緒,至少不會老是想把自己埋入她體內。


    “快點著裝,咱們要下船了。”賀英燁恢複的速度很快,上一刻鍾還是一頭欲求不滿的野獸,下一刻就換了一張冷漠的臉,陰晴不定的個性教人摸不著頭緒,棄兒卻已經漸漸習慣。


    時正嚴冬,北方天寒地凍。放眼望去,無論是樹梢或是地麵都累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他們能夠平安到達京城,也算是奇跡。


    在南方長大的棄兒,沒想到京城會這麽冷,纖細的身子骨不斷地發抖。


    “穿著,別給凍著了。”


    正當她凍到頻打冷顫,賀英燁不曉得上哪兒弄來一件精致的大鬥篷披在她身上,讓她好意外。


    “謝謝。”即使他們已經相處了近兩個月,她還是很不習慣向他道謝,每迴開口總免不了臉紅。


    賀英燁揚高眉毛,不曉得她在害羞什麽,都已經熟到不能再熟,她還是那副生澀的模樣,不嫌可笑嗎?


    不過他們的交談也到此為止。


    接下來的時間,就隻看見各船的船老大,跑過來又跑過去地跟賀英燁請示種種有關於卸貨的細節,他根本沒有時間理棄兒。


    “阿三,你先將紅桐帶迴府去,我要直接去鋪子。”他轉身交代隨行的下人,阿三沒敢怠慢,立刻就向前領路。


    “紅桐姑娘,請這邊上車。”


    賀家的馬車早在碼頭邊候著,就等著載主子迴家。


    棄兒在阿三的攙扶下,爬上了垂掛著「賀”字藍綢布簾的大馬車,小臉不忘頻頻迴首尋找賀英燁的身影,但他早已沒入往來的人群中,難尋蹤跡。


    她失望地登上馬車,由四匹馬拖行的豪華馬車,外表雕花色澤奪目,在馬夫的鞭策之下,往賀府奔去。


    繁華的京城,五光十色。


    坐在馬車內的棄兒,被厚重的布簾遮去了視線。馬車內雖然也開了小窗,但她沒有心情觀看窗外的風景,一心想著自己的未來,和賀英燁冷漠的背影,明白自己終究得麵對現實,他們不可能再維持原來的關係。


    小三將棄兒帶到花廳以後,就去忙他的事,將棄兒一個人孤伶伶地留在花廳。


    棄兒脫掉身上的鬥篷,將鬥篷掛在手腕上,抬頭仰望上方,平棋方格的天花板上畫滿了吉祥如意圖樣的彩繪,襯得這座占地好幾甲的府宅,氣勢更為不凡。


    將視線拉迴塗有金漆的柱子,棄兒萬萬沒想到賀英燁的家境居然這麽富有,宅第如此奢華。


    你可知道我的身分?


    你是打京城來的油商。


    除此之外呢?


    沒有了。


    她迴想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的對話,原來當時他就懷疑她別有目的,才會如此小心防範。


    一股強烈的不安,伴隨著賀府的一景一物浮上棄兒的心頭,總覺得自己會被這座大宅第吞沒。


    “喀嚓!”


    就在這個時候花廳的門被推開,走進一個極有威嚴的中年男子,棄兒第一個反應就是站起來,卻已經遲了一步。


    “我是這裏的總管。”男子一進門就表明身分,棄兒連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著對方。


    “聽說你是少爺帶迴來的?”總管一麵打量棄兒身上的破棉襖一麵皺眉,對她全身的行頭非常不屑。


    “是……是。”棄兒點點頭,兩手緊緊抓住鬥篷,藉此舒緩緊張的情緒。


    “這就奇怪了。”總管的眉頭都擰起來。“少爺從來不管下人的事,也沒聽他提起過缺人,卻把你帶迴來。”


    阿三不曉得是忘了還是真的不好提,沒將她和賀英燁的關係轉告給總管知道便罷,連她的身分都交代不清,這會兒被總管當成下人。


    棄兒尷尬不講話,自從踏上京城上地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待在賀英燁身邊,也早有準備。


    總管上上下下來迴打量棄兒,心想她真是個美人胚子,如果把她分配到其他廂房幫忙,怕是會引起其他女仆嫉妒,他也不好處理。


    “你會做啥?”人不是自己雇請的就是這麽討厭,連對方的專長都不清楚。


    “呃……”棄兒直覺地想說唱戲,但四周的環境讓她到口的話又吞進肚子,她不想鬧笑話。


    “會煮飯嗎?”總管想到一個安置她的好地方。


    “會。”她在戲班子裏專司雜務,洗米切菜她最會了。


    “你先到廚房去幫忙,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少爺今兒個剛迴來,府裏上上下下還有許多事兒等著我去打點,話就跟你說到這裏為止了,你快去廚房。”總管可是這座府第次於賀英燁的第二號人物,要管理一、兩百名手下,忙碌可見一斑。


    “是,總管。”棄兒被指揮慣了,總管說什麽都點頭。


    “你到了廚房以後,指名找王大嬸,她負責管理廚房,會安排你做事。”總管又吩咐棄兒,她一樣點頭。


    “知道了就快去廚房,光洗菜就夠你瞧了,別杵在這兒磨蹭。”總管邊嘮叨邊出花廳,在轉身的時候瞄到她手上的鬥篷,於是又把身子轉迴來。


    “你手上那件鬥篷是誰的?”赭色的錦緞上繡滿了金線,裏頭鋪著黑貂皮,這件鬥篷少說也值一百兩,不是她這個窮酸的下人穿得起的。


    “我……”她低頭看自己手上的鬥篷,不知所措。“我……”


    “拿來!”總管不分青紅皂白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鬥篷。“我不管你這鬥篷是怎麽來的,總之從現在開始,你給我乖乖進廚房幹活兒,知道嗎?”


    總管誤以為棄兒手腳不幹淨,她也不敢說那是賀英燁為她披在身上的,隻是很認命地跟著總管上廚房幫忙。


    “王大嬸,這個下人就交給你了。”總管把棄兒領到廚房,便將她交代給一位身材矮胖的女子,王大嬸一方麵應好,一方麵打量棄兒,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仙。


    難為她長得像個玉人兒,卻得到這個充滿油煙的地方,怕是會弄髒她哪!


    “幹過廚房的活兒嗎?”王大嬸心疼棄兒,總覺得像她這麽美麗的姑娘不該到廚房來,拿針線縫衣服都算糟蹋她。


    “幹過。”棄兒很喜歡王大嬸,總覺得她很親切,是個好人。


    盡管王大嬸明白總管是萬不得已才安排棄兒來廚房幫忙,還是埋怨總管。賀府上上下下包括各院的丫鬟、長工、護院、打雜,少說也有近兩百人,光是想喂飽這些人,就得費極大力氣。


    姑娘們沒力氣,所以都被指派到各院去當丫鬟,或是打雜,隻有像王大嬸這種生過小孩的婦人,才有力氣做廚房的工作。


    換句話說,廚房裏麵除了棄兒以外,都是些中年婦女,而且忙得不得了,根本沒有人有空理她。


    處在這樣的環境讓棄兒很自在,她本來就不喜歡與人交談,也不愛打聽小道消息,隻是專心做工大嬸指派給她的工作。


    真正加入廚房的運作,棄兒才能體會為何總管會說“光洗菜就夠你瞧了”,兩百人的分量,真的很可怕。


    “我看你還挺適應的,事情做得又快又好。”王大嬸看她俐落地洗菜、剝菜,一臉驚訝。


    棄兒笑一笑。“以前在戲班子的時候,這些活兒就歸我,已經習慣了。”所以沒有任何適應上的問題。


    “你待過戲班?”王大嬸頗為驚訝。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在戲班了。”棄兒苦澀地迴道,不是很喜歡提起那段痛苦的過去。


    “是少爺帶你迴來的吧?”王大嬸在賀家待的時間幾乎比總管還久,賀家的大小事她都知道,也沒有人會對她隱瞞。


    “嗯。”棄兒低下頭,總覺得王大嬸已經知道他們的關係。


    男人可以遲鈍,女人可不能不對這種事敏感。總管也許一時糊塗把棄兒錯當成下人,但王大嬸那雙眼睛可是亮得很,一眼就看出賀英燁必定很喜歡棄兒,才會帶她迴京。


    “像你長得這麽標致的姑娘,一定有不少小夥子喜歡你吧!”包括他們家少爺。


    棄兒淒楚一笑,她就是因為長得太美,才差點慘遭毒手,她根本不想提。


    紅顏多薄命。


    棄兒即使不提,王大嬸也能意會。怪隻怪她家少爺太大意,沒先交代好她的身分就將她丟進府裏來,難怪總管會以為她是普通的下人。


    “王大嬸,這剛淋好的黃魚要擺在哪兒?”負責掌鍋的廚娘,在灶邊朝她們這頭喊叫著,王大嬸連忙趕過去。


    “就擺在那邊的長桌上……”


    一整個下午,廚房就像打仗。洗米的洗米,炊飯的炊飯,負責洗菜和打雜的棄兒,雙手浸在冰水裏無數迴,直到雙手凍到發紅,晚膳前的準備工作才告一段落。


    “今兒個是少爺迴來的大日子,總管吩咐至少要上十道菜,你跟我一起端過去。”王大嬸是廚房的總指揮,上菜這麽重要的任務通常都由她擔綱,別人也不敢插手。”


    “我也要幫忙上菜嗎?”棄兒一想到又可以見到賀英燁,心兒就怦怦跳,有種想見又不敢見的傷痛,他多半已經忘了她的存在。


    “人手不夠,你就擔待點兒吧!”王大嬸知道她在猶豫什麽,但既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遲早會碰麵。


    棄兒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端著菜肴,跟在王大嬸的後麵到飯廳上菜,偌大的飯桌上居然隻坐了賀英燁一個人,沒有任何賓客。


    把臉壓低不敢抬頭看賀英燁,棄兒隻敢偷偷從眼瞼下方窺視賀英燁,他看起來好累。


    心跳加快地將手上的肥鵝放在餐桌上,棄兒的美貌引起一旁女仆的嫉妒,每個人都用怨恨的目光看著她,巴不得她去死。


    放下盤子後,棄兒很快收迴手,想趁著賀英燁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溜迴廚房。


    賀英燁眉頭緊蹙地盯著棄兒發抖的手,心想這個女仆怎麽迴事兒,才端個菜,手就抖個不停。


    “——是你!”賀英燁本想教訓女仆一、兩句,卻在抬頭的瞬間,看見正要開溜的棄兒,硬是把她留了下來。


    “你怎麽會在這兒?”他看著她凍得紅通通的小手,和一臉難為的表情,立刻明白是怎麽迴事兒。


    “王大嬸,是你讓她到廚房幫忙的嗎?”賀英燁重重放下筷子,目光如炬地瞪著廚娘。


    “不,少爺,是總管的意思。”工大嬸趕緊將責任推給總管,以免枉做替死鬼。


    “去把總管叫來!”賀英燁氣得痛捶桌子,嚇了在場所有仆人一大跳。


    “我馬上去請總管。”下人飛也似地去喊總管,隻見總管亦飛也似地趕到飯廳,絲毫不敢怠慢。


    “少爺,您找我?”可憐的總管手臂上還掛著棄兒的鬥篷,看得賀英燁更加火大。


    “是誰要你把她派到廚房的?你好大膽。”竟敢害她的小手凍傷。


    “她、她不是少爺您帶迴來的下人嗎?”總管被賀英燁的怒氣嚇著,差點忘了迴話。


    “誰告訴你她是下人?”賀英燁的語氣冷得像冰,總管這才發現大事不妙。


    “是小的糊塗。”該打,他自己掌嘴。“隻是小的不明白,她若不是下人,那麽她的身分是……”


    是什麽身分?


    這句話可把賀英燁問住了,大夥兒則是愣住了,每個人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她是什麽身分?說起來真尷尬,她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幫他暖床的女子。


    “總之,你不準讓她幹活兒,剩下的事就別問了。”問題是他答不出來,也不打算迴答,隻得用怒氣掩飾。


    “是,少爺。”總管這會兒總算看出他們兩個人的關係,還不算晚。


    “整理一間客房讓她住,這事兒不用我再交代你了吧!”賀英燁接著又下指令,總管仍然有所疑慮。


    “請問少爺,要讓這位姑娘住在哪個院落呢?”有了廚房的經驗,總管再也不敢隨便安排,就怕賀英燁不高興。


    “……”賀英燁沉默了許久,無法下決定。


    “少爺?”


    “就讓她住荷香苑。”賀英燁道。“你去安排一下,一定要她住得舒適。”


    “荷香苑?”總管聞言瞪大眼睛。“可是少爺!荷香苑是閔小姐——”


    “快去安排!”賀英燁鐵拳重重落在桌麵上,碗筷都跳起來。


    總管的嘴張得大大的,還是第一次看見賀英燁為女人動肝火,他甚至為了讓她住得舒適,把閔小姐的房間讓她使用,可見她在他心裏的分量不輕。


    許是被賀英燁的決定嚇呆了,幾乎所有下人都沒有動,總管、女仆、王大嬸,沒一個人動得了。


    他居然讓她住閔小姐的房間,這等於是公開向他們宣示,他們的關係匪淺,太不可思議了。


    他們的主子向來隻注重利益,不曾迷戀過任何女人,這可是頭一遭。


    所有人都吃驚,也將他們的驚訝寫在眼底,賀英燁既得不到在場任何人的奧援,再待下去隻會心煩,幹脆起身離開。


    “走。”隻是臨走之前,他不忘帶紀念品,掐住棄兒的手腕,便將她往外拖。


    棄兒一臉尷尬地跟在賀英燁後頭跑,賀英燁向前走了兩步,又迴過頭來,從總管的手臂惡狠狠地抽迴他送給棄兒的鬥篷,接著將棄兒拖走。


    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他們的主子變了,變成一個陷入愛情的男人。


    氣衝衝地甩開棄兒的手,脫掉鞋子跳上炕床,賀英燁也不知自己在氣什麽,總管並沒有做錯。


    他雙手枕在腦後,背靠著炕罩的支壁,冷眼打量站在黃花梨方桌旁的棄兒,明白她就是讓他氣惱的原因。


    “過來。”他氣她總是不知所措,氣她連鬥篷被拿走了,還是不吭一聲,她就不會大聲跟總管說那是他送給她的嗎?還傻傻任人拿去。


    棄兒聽從他的話乖巧地走到床邊,眼神小心避開賀英燁。就和大夥兒一樣,她也不曉得他在氣什麽,從迴到他的房間之後,他的臉色就一直很不好,一直瞪著她。


    “我累了,幫我按摩。”賀英燁拍拍自己的肩膀,要棄兒上床幫他按摩,讓她好生尷尬。


    “裝什麽純情?”她明顯的遲疑惹惱他。“咱們都不曉得在床上滾過幾迴了,對彼此的身體熟得跟什麽一樣,根本不必忌諱。”


    是不必忌諱,隻是她很意外他還會想要她服侍,她以為到了京城,情況就會有所不同,結果還是一樣。


    “你以為會改變,對吧?”看穿她的思緒,賀英燁的語氣充滿嘲弄,嘲笑她太天真。“你以為終於可以鬆口氣,但是抱歉讓你大失所望,我還是要你。”


    賀英燁算是完全誤解棄兒,她一點逃避的想法都沒有,她隻是……覺得很意外,她以為他一旦踏上京城這塊土地,就會徹底忘了自己。


    難堪的沉默充斥在他們的四周,賀英燁始終在等待她的答案,她始終將答案埋在深深的心土裏,不許別人挖掘。


    見狀,賀英燁歎口氣,伸出手臂將棄兒拉上床,心中有種戰敗的挫折感。


    在他的引導下,棄兒縮在炕桌邊幫賀英燁捶肩膀,模樣既可憐又可愛,還帶有一點點可笑。


    賀英燁閉上眼睛,感受棄兒小手在他肩上飛舞的感覺,身體逐漸放鬆。嚴酷的北方,在冬天沒有暖氣是活不下去的。棄兒的家鄉雖然也用炕,但畢竟柴薪貴,要像賀府這樣幾乎每一座院落、每一個房間都有炕床是件極困難的事,就算是劉姓油商,也隻裝飾幾個房間。


    認真地幫賀英燁按摩,棄兒希望自己這麽了點兒力氣,能夠幫他消除疲累,不過他心裏想的卻是別的事。


    “你沒有什麽話要說嗎?”他想的事情說穿了很簡單,對棄兒來說卻是一件難事,他想要她關心他,問他一整天都在忙什麽,如此而已。


    “呃……”她其實很早就想問他這個問題,但又沒有立場問,隻得一直放在心上。


    “你今天……”她的粉頰酡紅,支吾了半天難以說出口。“你今天都在忙些什麽?”她不知道這樣講妥不妥,但他的表情看起來就很想要她關心他,她也就順口問了。


    “忙油行的事。”總算從她嘴裏聽見自己想要的答案,賀英燁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我一直忙到用膳之前才迴來。”


    “這麽辛苦?”棄兒不知道經商是一件如此累人的事,戲班子至少還準時開飯。


    “可不是嗎?”他疲倦地笑笑。“從船隊靠岸開始,我就像一顆陀螺,在鋪子和商家之間不停地打轉,還要接見各分鋪來的掌櫃,累死人了。”


    除了油號,賀家同時經營木材的生意,不過他不賣燃料用的柴薪,而是專門經營供應皇族貴胄築屋造林的珍貴木材,所以他才要親自跑洪江一趟。要知道,洪江出名的可不隻有桐油而已,還有來自雲貴地區的上等木材,全在洪江分批轉運,是為兵家必爭之地。


    棄兒不懂生意上的訣竅,能做的事也僅是靜靜聽他說話,幫他按摩,協助他放鬆筋骨。


    “那些掌櫃以為我會趕不上運河結冰的時間卡在半路,真個是好笑。”


    他們的船隊從洪江出發以後,便以飛快的速度駛向鎮江,幸虧老天爺幫忙,一路上都是順風,天候也沒多大變化,他們大約半個月的時間就到達鎮江,在鎮江卸下部分的貨,分運到江南各地以後,再轉由京杭大運河將剩下的貨載迴來,其間船夫擔心的河麵結冰也沒有發生,一路平安無事。


    “其實就算河麵真的結冰,我也有辦法應付,調動幾十輛馬車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真的多慮了。”時間就是金錢,尤其入冬以後,北方開始陷入暗無天日的日子,這時的用油量會大增,各分號的供油量都會跟著吃緊,掌櫃們的擔心也不是毫無道理,隻是累著了他。


    賀英燁又跟她叨念了一些有關商場上管理應對的技巧,棄兒不是很懂,隻覺得經商很難,而且很累,他到現在還沒吃飯。


    “你沒有用飯,不要緊嗎?”她遲疑了好一陣子,才鼓起勇氣問候賀英燁,賀英燁既覺得意外,又非常高興,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關心他的肚皮。


    “不要緊。”他心滿意足地迴道。“忙了一天,根本吃不下飯,晚點兒倘若真的餓了,再讓下人送些飯菜進來,你不必擔心。”


    “哦。”棄兒垂看他雙眸緊閉的側臉,發現無論何時看他都是那麽俊俏,就算是疲倦也非常有味道,教人不由得心生向往。


    但是棄兒同時也明白他們相差太多,根本是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難有交集。


    他富有,她貧窮。


    他自信而霸氣,她自卑而怯懦。


    他們就像天平兩端不平等的兩人,任憑她再如何奢望,也永遠無法取得平衡,永遠隻能在天平的最底處,仰望彼端的天空,仰望著他。


    “你為什麽不拒絕?”


    正當棄兒以為他已經睡著之際,賀英燁突然睜眼。


    “總管要你去廚房幹活兒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反抗,還要傻傻的去?”這是最令他生氣的地方,當他看見她出現在飯廳的刹那,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人,她竟然被當成下人對待。


    “我沒有立場反抗。”棄兒一句簡單的迴話,同時震懾住兩個人,雙方都因為這句話沉寂下來。


    她在賀府什麽也不是,既不是奴仆也不是客人,隻能依靠賀英燁,一旦他不在,就隻能聽從他人發號施令,任人像鞠球一樣踢來踢去。


    “你就算有立場,也不會反抗。”他不否認棄兒目前正處於尷尬的位置,但她如果夠勇敢,還是可以破解難題,為自己找到容身之地。


    “你希望我反抗嗎?”棄兒知道他是在暗指她隻會逃避,不敢正麵迎擊,但她不認為賀英燁會喜歡太勇敢的她,所以他這話是矛盾的。


    他是矛盾。


    看著棄兒如雕像般細致的容顏,賀英燁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喜歡勇敢的她,會讓他沒有安全感。


    “不,我不希望你反抗。”尤其是對他。“就是因為你不懂得反抗,我才會把你留到現在,不然我早在中途把你丟棄。”


    看吧,他就是這麽矛盾,這麽自私。既希望她堅強,又怕她太過堅強,教人無從了解他真正的心意。


    “這裏再按一下,我真的好累。”指指疲累的右肩,賀英燁側過身麵向棄兒,讓她更方便為他按摩。


    俊臉不期然落入眼簾,棄兒除了臉紅心跳外,隻能加強手力藉以分心,克製自己不要去想親密的事情。


    賀英燁真的累了,不然他早撲到棄兒身上與她纏綿一整夜,哪還顧得了睡覺?


    時間在棄兒規律的按摩中悄然流逝,賀英燁已然入睡,棄兒的手也酸痛到某個程度,於是決定停下來休息。


    賀英燁的唿吸平緩均勻,棄兒判斷他應該已經睡著,悄悄縮迴手,就想從炕罩兩旁的活動式小隔扇偷偷溜下床。


    “別走,留下來陪我。”賀英燁即使意識不清楚,仍可以感覺到棄兒任何細微的舉動,大手霸道地攬住她的腰,硬是將她拉到身上,要她陪伴他入睡。


    棄兒沒想到他竟然還沒入睡,小臉靠在他的胸膛不敢移動,兩人就這麽相擁而眠直到天明。


    次日,賀英燁比棄兒早一步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棄兒的小臉,照例又是埋在瀑布般的長發之內,像個嬰兒般沉睡。


    他亦照例幫她把臉頰上的頭發撥到耳後,這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他用左手肘支起身體側躺,右手的長指塗鴉似地沿著棄兒的五官畫圈圈,賀英燁發現她真的是個可人兒,完美的肌膚沒有任何一點瑕疵,無論何時看她都教人心癢難耐。


    蜻蜓點水似地碰了一下棄兒的嘴唇,賀英燁溫柔的舉動在腦中倏然掠過某個影像的時候僵住,臉色迅速崩壞。


    昨兒個晚上,他居然低聲下了氣要求她留下來陪他,這算什麽?


    不僅如此,他還像個叨念不休的丈夫,對妻子吐露一天的不快。他在外的挫折與忙碌什麽時候開始需要人管?他跟她聊天說話的方式,恍若兩人是成親許久的夫妻,在經過忙碌的一天後,妻子安慰在外受氣的丈夫,但事實上他們兩個什麽也不是。


    想到昨晚他是多麽地失常,在眾人麵前表現出憤怒,賀英燁就覺得自己很可恥,居然會受到一個女人的擺布。


    “起來!”他什麽時候需要一個女人在旁邊聆聽他抱怨,這簡直是笑話。


    “馬上給我起來,聽到了沒有?”賀英燁的大手由原來溫柔的撫摸,改為猛烈搖棄兒的肩膀,棄兒很快被搖醒。


    她睡眼惺忪地看著賀英燁,迷霧般的眼睛寫滿了疑惑。


    “你憑什麽在我的床上過夜?”他的口氣壞得跟什麽一樣。“你以為你是誰,敢占據我的床?”


    “是你自己要我留下來的。”她小小聲地迴話,不明白他今早的態度為何突然轉變,變得好冷漠。


    “我不記得有這件事,你馬上離開我的房間。”他用力掀開她身上的絲被,就要她滾。


    賀英燁反複無常的態度傷了棄兒。他對待她的方式好像她是一隻小狗,高興的時候把她叫過來摸摸頭,一旦惹他不高興,就踹她一腳叫她走,完全不顧她的自尊。


    棄兒默不作聲地下床,推開賀英燁的房門,暫時離開這個救她也傷她的男人。


    門外寒氣逼人,她伸出雙手抱住自己取暖,一時之間不知道上哪兒才好,最後終於讓她想到一個落腳處。


    “你怎麽到這兒來了,紅桐姑娘?”王大嬸一見到棄兒現身廚房,立刻趕她迴去。“你快點兒離開,萬一讓少爺知道你又上廚房來,咱們肯定要挨罵,你就別害咱們了。”


    “不會的,大娘。”棄兒用哀求的眼神看著王大嬸,拜托王大嬸讓自己留下來。“少爺他……他把我趕出來了,不會在乎我在什麽地方……”


    “少爺把你趕出來?”王大嬸愣住。


    “他不要我待在他的房間,說我沒有資格占據他的床……”說到這裏,棄兒已是止不住淚水,在王大嬸的麵前決堤。她也不知道自己會這麽在乎他的話,她以為自己應該已經心如止水,結果還是……


    “你別怪少爺,紅桐姑娘。”王大嬸見狀拍拍棄兒的手,安慰棄兒。“少爺一定是察覺到自己不對勁,一時間無法忍受,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王大嬸畢竟是賀府的元老,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賀英燁的個性,以及他成長的背景。


    “大娘……”


    “我打少爺還在繈褓的時候就認識少爺了,比誰都了解少爺。”王大嬸感歎道。“少爺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從來不在人前表現出脆弱,可昨天他卻為了你的事當著大家的麵對總管發火,這對他來說還是頭一遭,他一定很不能適應。”


    他總是表現得很冷漠,就算想跟人親近也沒辦法自然流露出真性情,想想他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連任性都不能。


    “其實他根本不必管我。”棄兒淒楚地笑笑,不太能夠理解王大嬸的話。“我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頂多就是個幫他暖床的戲子,沒有任何地位……”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沒有任何地位,少爺昨兒個晚上就不會發火,也不必急著趕你下床,你還不懂嗎?”可憐的孩子,少爺不懂就算了,她自己也不懂,如此不懂彼此心思的兩人,要怎麽在一起啊?想來就令人頭痛。


    “我……”棄兒是真的不懂,賀英燁的心思太難懂,她則是太單純,沒想那麽多。


    “說來說去,全怪老爺,雖然他已經過世,我仍忍不住要念他兩句,都是他害了少爺。”王大嬸把過錯全歸到已逝的賀老爺身上,棄兒雖然不明白王大嬸何以臨時更改話題,但相信一定有她的道理。


    “老爺是個嚴厲的人,身為京城最大油號的東家,腦子裏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如何擴大油號的規模,讓鋪子遍布大明國,他也是這麽教育少爺。”


    賀老爺聽起來就是一個充滿野心的男人,事實上也是。


    “老爺滿腦子都是利益,私人感情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文錢,對外人如此,對待少爺也一樣,久而久之,少爺就變得跟他一樣冷漠,一樣喜怒不形於色。”


    這在商場上很好用,換到了情場,就成為最大的阻礙。糟的是賀英燁商場上遊刃有餘,麵對情場卻顯得笨拙不安,連帶地折磨了棄兒。


    棄兒聽完了王大嬸的解釋,總算稍微了解賀英燁一點兒了,卻不覺得能有多大用處。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好女孩,命運實在太捉弄人了,唉!”王大嬸甚至不敢告訴棄兒關於閔斯琳的事,怕傷了棄兒,雖然她遲早會知道,但能拖一天是一天。


    “我的命運,早在我被丟棄在戲班子門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好了,怨也沒用。”說到命運,棄兒又淒涼微笑,看得王大嬸十分不舍。


    同樣都是外貌出眾的女孩子,閔小姐的命硬是比她好上許多,隻能說會不會投胎有差,旁人也不好多說什麽。


    “大娘,我幫您洗菜。”棄兒不想再討論命運的事,連忙轉話題。


    “不行,少爺會生氣的,你別害我挨罵。”王大嬸搖手阻止。


    “不會的,大娘。他把我趕出來了,記得嗎?”棄兒想辦法說服王大嬸。“再說我沒地方可去,您就答應讓我留下來幫忙吧!”


    “可是——”


    “求您了,大娘。”棄兒懇求王大嬸收留自己,她不想再度麵對總管,她好怕總管。


    “這——好吧!”王大嬸答應棄兒在她的身分未明朗化之前,先留在廚房幫忙。


    總算找到棲身之地,棄兒很認真、很努力地在廚房幹活,一直到快接近中午賀英燁闖進了廚房,她才停下來。


    “你該死地以為自己在做什麽,我有允許你可以過來這裏嗎?”他一出現在廚房就發火,正在炒菜的廚娘則是差點被爐灶的大火燙著,他們尊貴的少爺竟然踏進廚房?!


    “我……”棄兒張大眼睛看著賀英燁朝她走近,表情和其他人一樣驚訝。


    “少、少爺——”


    “馬上跟我離開這裏!”賀英燁不待王大嬸把話說完,抓住棄兒的手腕,又一次當著大夥兒的麵將她拖走。


    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王大嬸重重地歎氣。


    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命運究竟要折磨他們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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