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料峭春寒終於接近尾聲,私塾前麵的草甸一夜之間鋪滿了密密匝匝的黃白小花,幾尾魚苗在小溪裏歡快遊動。


    天地間終於有了些生機,隻是靈潮由洶湧倒灌變為緩緩流淌。


    空白了五百年的靈力窪地,逐漸被填平。


    拒馬關旁,距離葉子玉斬殺朱鎮軍不遠的一處野湖,葉子玉和師兄劉守各拿著一根魚竿釣魚。


    “師兄,你如此喜歡釣魚,在恆沙城裏怎麽辦?”葉子玉問道,渾然不顧驚走了幾尾將要上鉤的肥美鯉魚。


    “恆沙城外有一處綠洲,我時常在那兒釣。”有葉子玉在場,保持安靜永遠是妄想,時間一長劉守也就聽之任之。


    遠處傳來小鎮趕潮人的嬉鬧聲,近半年來,來小鎮謀求機緣的外來戶都有不同程度的收獲,就連徐圖之和顧長歌的修為都有明顯精進,隱隱已觸摸到夜玄境的瓶頸。


    小鎮無青樓、無賭場、無酒館,隻有一個三番兩次被許天宇摧殘的小酒肆,倒是給了趕潮人絕佳的修煉時機,隻是時日一長,那些紈絝子弟靜極思動,開始在周邊遊蕩,或是去山中打獵、或是下湖裏撈魚,倒也有幾分繁華城池裏享受不到的樂趣。


    曾經顧長歌也向葉子玉打探過小鎮周邊是否有奇怪的地方,但卻無功而返。


    卻不知那處“奇怪的地方”,早已被劉先生的劍陣封禁,除了葉子玉,其他人既找不到、也進不去,至於裏麵的【凡聖】靈玉,已有數十顆被葉子玉汲取得黯淡無光。


    受到靈潮和靈玉雙重洗煉的小鎮土著,如今經脈已開始隱隱脹痛,感覺蓄滿的靈力要溢出來了。


    詢問劉先生,劉先生隻是打趣道,“脹痛自然是要生了,準備迴家坐月子吧。”


    ……


    當杜青梅的墳旁也長出三兩枝野花,好像小鎮裏刻骨銘心的傷痛,已經被時光的塵埃掩蓋。


    葉子玉輕輕歎息,既有些想她,也有些想他。


    隔著小鎮不知幾萬裏的一處海灘,金沙被海浪日複一日地衝刷淘洗,變得細膩而又平整,腥鹹的海風拂過海灘上的三個身影。


    其中一名年輕男子手握黑色長刀,正與兩名高出自身一個等級的靈士切磋。


    年輕男子相貌俊秀,皮膚被海風吹成了小麥色,額頭正中的菱形印記顯得更加清晰,正是離開小鎮半年的葉飛羽。


    此刻的葉飛羽出刀狠辣果敢、圓轉自如,對敵兩名羽化境修士也不落下風,長刀劈砍之間,一道道刀芒在沙灘上留下一個個深刻印記,不過轉眼間又被海浪撫平。


    修行間隙,葉飛羽坐在一棵椰子樹下休息,身穿淺色絲綢短褂,露出結實的胳膊。


    不遠處陪練的侍從看向這位小世子,眼神裏滿是敬畏,喂招不過短短數日,隻有他們二人能夠切身體會到,這位皇族貴胄的天資有多麽恐怖。


    當身著宮裝的天寶公主憑空出現,葉飛羽連忙起身,高興道,“母親,您來了!”


    臉色冷漠地李蘭秋拿出絲帕,仔細地為葉飛羽擦去汗水和沙粒。


    突然間,葉飛羽臉色蒼白、氣息開始劇烈波動,在兩位侍從靈覺中,小世子的靈壓在飛速減弱,最後微弱到像一個不通靈力的普通人。


    葉飛羽突然大喊,“不要!”


    可李蘭秋已身影模糊,下一瞬間已捏斷了兩名侍從的脖頸。


    頃刻間殺掉二人的李蘭秋繼續為兒子擦拭汗水,平淡道,“國師曾說過世間萬物都要遵循等價交換的規律,【天道饋贈】也是如此,你既得【凡聖】,就要學會適應並遮住它的弱點。”


    獲得【凡聖】雖然會讓傳承者獲得難以想象的修煉速度,關鍵時刻增長一境,但是也會隨時出現靈力全無、淪為凡人的情況,時間長短不定,多則一柱香,短則十息。


    當年山巔強者方瑾就是被人抓住了這個致命弱點,最後被人重傷致死。


    一念為凡,一念成聖就是由此而來。


    “本宮若是不殺他們,你遭到反噬的時機和特征就有暴露的風險。”


    “可是這已經是第十個了。”葉飛羽失落道。


    “你要記住,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了你,千人萬人亦可殺,你一日不晉階歸真境,你的陪練、侍從他們隨時都會有斃命的風險。”李蘭秋冷酷道,“飛羽,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上除了本宮,任何人都不值得你的信任,皇室裏的血脈宗親、文武百官,更是你需要隨時提防的。”


    “那父親和大哥呢?”葉飛羽辯駁道。


    李蘭秋突然迴憶起那個雨夜裏,葉子玉決絕地擋在飛羽身前的一幕,有些恍惚,沉默片刻反問道,“信任他們,有何意義?”


    葉飛羽搖了搖頭,不再辯解。


    天地間隻剩下海浪聲。


    廣袤無垠的大海裏,一塊海礁從岸邊延伸至大海深處,海礁盡頭一條纖細的白色燈塔高高聳立,仿佛要從海裏插入九天雲霄,有一種說不出的孤高和巍峨。


    滄海玉閣。


    ……


    是夜,小鎮上方的月亮冷冷地注視人間。


    早早占據著小鎮一些大宅子的趕潮人,唿朋喚友、推杯換盞,不時有熱鬧的行酒令傳出。


    隻是本該最受瘋搶的豪奢杜府,卻始終清冷如舊,城防軍對外宣稱此府為其駐紮之地,隻是從未見甲士出入其中。


    而小府主徐圖之,星雲宗小公子顧長歌也都放出話來,誰要是打這座院子的主意,就是與他們過不去。


    幾波能夠與徐圖之二人掰手腕的紈絝子弟,不願為一座破落院子瞎折騰,剩下沒有靠山的趕潮人自然偃旗息鼓。


    已經可以下床行走的葉崢,此刻正在葉府院落裏與柳刀營少校江河對飲。


    受靈潮滋養,葉崢的傷勢好了不少,雖然屍氣尚未完全拔除,但已經可以靠靈力壓製,除了身子骨還有些虛弱,已與常人無異。


    “來來來,葉上尉,幹了這一杯。”江河熱情地為葉崢斟酒,嘴上占著職務便宜。


    葉崢並不計較,一飲而盡。


    “有心事?”江河再斟,問道。


    “你覺得,等靈潮散盡,我們父子該何去何從?”說話間,葉崢剛毅臉龐上盡是茫然。


    對於兒子心中執念,他也猜出一二,隻是想要站在東唐權力頂端的天寶公主正視他們父子,談何容易。


    “這還不簡單,迴星垂州後,你迴葉家繼續做你的偏房庶子,整日悠閑度日,葉子玉隨我去柳刀營。”江河也將杯中酒一口悶,伸出一個手掌,“最多五年,我保證他到你現在這個軍銜,雖然再往上我說了不算,但是我可以用這五年的時間,讓他在大將軍那裏留下不錯印象,以葉小子的資質來說,不難。”


    說到這,江河突然想起那日感受到的精純劍意。


    眾所周知,星垂州大將軍司徒星辰除了極其護短,還有著其他軍部中將身上罕見的江湖氣、草莽氣,與其他各州大將軍重兵法謀略不同,他極看重手下軍士的個人戰力,甚至作為部將提拔重用的重要指標。顧長歌的大哥顧長野、柳刀營江河也都是因為個人戰力極為出眾,才受到大將軍青睞。


    盡管作為統領一州近百萬兵馬的大將軍,司徒星辰顯得有些“不學無術”,但是每隔十年的軍部大比,地處偏僻、物產匱乏的星垂州軍,卻總能在皇室親軍和九州軍中混跡中遊,且大多都是戰陣功伐成績慘不忍睹,精銳比武成績名列前茅。


    就憑葉子玉這一手絕活,日後被大將軍賞識,扶搖直上的可能性極大。


    深知葉子玉敏感身份的葉崢搖搖頭,一旦葉子玉進入上層視線,那個女人的打壓勢必鋪天蓋地而來。


    “那你要如何,小鎮呆的這些年,怎麽把曾經勇猛精進、無所畏懼的葉崢,變成如今這副鳥樣,磨磨唧唧的,忒不爽利。”江河不耐煩道。


    “是啊,曾經那個敢偷偷跑到宮廷大殿屋頂上去喝酒的葉侍衛哪去了。”葉崢感慨問道。


    迴憶起年輕時的荒唐時光,江河嘴角帶笑,又灌一大口酒,繼續勸慰道,“咱們大唐你也知道,王朝的空前強大,讓那些家族、宗門,隻有依附各州官府、軍隊,才能有一席之地,否則不過都是些路邊討食的野狗罷了。”


    “不去軍隊曆練,難道要他加入宗門,去做那些朝廷中人不願意做的髒活累活?難道要他去背書致仕,做那經世濟民的書呆子?難道要他背井離鄉,去中廷、西域闖蕩?”


    江河的三個“難道”讓葉崢一時語噎,久久才道,“我再想想吧。”


    “我雖不知你有何難言之隱,但以前咱們的老統領說過的一句話我始終記得。”


    一個人總是畏首畏尾,與自身強弱無關,而是膽氣沒了。


    夜色清冷,葉崢看著院裏池塘水麵上的倒影,從未覺得自己如此陌生。


    ……


    幾朵白雲遮住了天邊冷月,深沉的夜色更加晦暗。


    一個身著金色僧袍的老人不急不緩地走過早已空無一人的拒馬關,穿過重新煥發生機的蘆葦蕩,朝著馬頭鎮走去。


    老人眉毛、胡須盡白,身體微微發福,看似步履緩慢,但是一步踏出,原地隻剩下一道虛影,下一瞬身形已在數十丈之外,連續出現數白個虛影後,第一個跨步的虛影才開始消散,而老人已至小鎮!


    私塾簷廊,劉先生與劉守二人就著燭火對弈,老頭一邊長考一邊抱怨道,“葉子玉那小兔崽子除了耍嘴皮子,啥也不會。”


    “先生不必拖延時間,若無解困之法,盡可投子認輸。”劉守淡道,想著後廚水桶裏的幾尾遊魚,考慮著明日是做魚湯還是紅燒。


    若是明天小師弟能拿來幾塊嫩豆腐就更好了。


    突然,劉先生將指間撚起的棋子丟入棋盒,無奈道,“真是晦氣,本來五子之內可逆勢翻盤,十子可屠大龍,卻被個老禿驢給掃了興致,也罷,今日就放你一馬。”


    劉守搖頭拒絕,“大可不必,那位趕來之前,棋局就已結束。”


    “眼界窄了不是,那老禿驢蹈虛步舉世聞名,你能在他來此之前結束此局?”劉先生吹了吹胡子,滿臉不信。


    劉守也不與先生爭執,隻是拿出一顆黑子放在棋盤上,老頭頓時啞口無言。


    金色僧袍的老僧驟然懸停,強大的慣性吹起了漫天花瓣。


    看起來比劉先生還要蒼老的老僧,譏諷道,“本座還以為你個小縮頭烏龜來此地會相好的,沒想到是為劉一這個老不死的送終,今日正好,將你們一老一小都給解決了,也了卻了本座兩樁心願。”


    空寂,西域蘭若寺藏經閣首座,作為寺中最為年邁的首座之一,跨入天臻境時間之長、寺中資曆之老,要遠超戒律院首座空篤,同時還兼任蘭若寺武僧總教習,雖然遍覽蘭若寺傳承靈術,但僅將其中三部修行至大成境界,便已被譽為“蘭若三一”,即蹈虛步速度第一,大藏印防禦第一,寂滅指功伐第一。


    而當初劉守重傷的蘭若寺天靈強者,就是空寂最寄予厚望的入室弟子,如今卻已根基盡毀,此生再無精進可能。


    劉守負手而立,衣袍受勁風吹拂,鼓蕩不已。


    身後的劉先生慌忙道,“快去請你小師弟,老禿驢口氣太大,我吹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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