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點點頭,將手裏的黑竹卦不斷摸索著。


    “對了,楊叔,我老婆子喝水時,那井裏發出幾聲異響,我趕緊阻止老婆子,她聽到了這聲音後也就沒再喝了,和我繼續去幹活。太陽沒落山時,咱倆就下山迴家了,她一迴家就板著臉,也不搭我腔,自顧自地去睡了,晚飯也不吃。


    等我也上床睡了,迷糊中才聽她唿嚕唿嚕地發出響聲……這才發現,唉!”壽星叔用手揉著腦袋,煩躁不安。


    爺爺沉聲安慰:“壽星,人各有命,你啊,就先把你家老婆子的後事都安排好吧。這些娃娃們都莫了娘,日子難熬,你要撐住。”壽星嗯了聲,便站起身來,搖搖欲墜的身體像腐敗發黃的落葉,似乎隨時都要跌落。


    趙嬸的屍體就那麽孤寂地躺在那裏,我的心突然有些疼,這種感覺為何熟悉?似乎曾經我也躺在那裏,有人在我的身邊痛哭唿喚著我,是誰……


    “百天,快過來。”正當我徘徊懵然時,爺爺站在屋簷處向我招手。


    我一驚,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靠著趙嬸屍體蹲了下來。


    此時,屋子內油燈昏暗,隨著陣陣涼風,火光搖曳,似乎隨時要熄滅。隔著白布的遮蓋,我幾乎能看著趙嬸怒目圓睜,發紫的舌頭長長垂在嘴邊,毫無生氣地看著我。我大叫一聲,爺爺,便慌不擇路地跑過去拽著他的手不敢鬆開。


    爺爺拍拍我的肩膀,輕聲說道:“孫娃,不怕。”


    我緊張地點點,趕緊將爺爺時常教我的話默背了一遍:“不多說,不多看,不多行……”


    爺爺帶著我來到一處桌前,桌子上堆滿了香燭和冥幣,爺爺不再說話,隻坐下來開始整理佛頭。


    不大一會兒,壽星叔過來將爺爺叫走,餘下我一個人。


    我像往常一樣乖乖地坐在桌邊,替爺爺繼續整著冥幣。屋子裏油燈火亮,村鄰們來來往往時,總是或驚或怪地看著我。我雖假裝鎮定,但畢竟年齡太小,有些如坐針氈,隻能眼巴巴地盼著爺爺迴來。


    正有些困頓時,麵前突然多了一盤糕點,糕點五顏六色,美麗極了。一個女人在桌邊慵懶地坐了下來。


    “你五歲了吧,這樣貌可不像你……?”女人還沒說完便,纖纖玉手輕捂紅唇,笑得好生優雅。


    “吃吧。”女人看看我,嗤笑一聲搖搖頭。


    這種嗤笑與不屑就像前幾天二嬸的嘴臉,我並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看著她。一身紅衣綾羅,身姿婀娜,不像村裏人的衣著,倒像仙女下凡了一般。


    不過,我確定我的記憶裏從未見過她,但是莫名的熟悉感卻讓人如濃霧看花般不清不楚。


    “衣服好看,人不好看。”我了她一眼,也很認真地說了句。


    “嘻嘻嘻,嗚嗚嗚,海心兒,你這絕世容顏依然有第二個人嫌醜啊,嘻嘻,實在太好笑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來,似笑似哭。


    “你……臭丫頭還是老樣子”女人僵在那裏,飽滿的胸部因為生氣而起伏不定,像要噴發的火山一般。


    背後一絲涼意突然襲來,我條件反射地將頭側一邊。


    嗖的一聲,一片樹葉從耳邊飛過,竟然如鋒利的菜刀一般,硬生生地訂在了糕點上。


    竟然有人將樹葉當武器,我抬頭一看,竟是一位衣著綾羅的男子,他的身體如風似葉般飄落而下,無聲無息卻也是奇奇怪怪。


    我著了魔一般走到他的麵前,他的臉上沒有肉,雙骸深深地凹陷了。他目光無神,瘦弱的仿若皮包著骨頭,罩著一層怪異的青黃色的薄皮,又瘦又直的身體像根竹子。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衝他甜甜一笑,嘴裏竟然莫名喚了聲:“無常。”


    他顯然驚詫了,像生根了一般怔怔地望著我,突然淚水盈盈地發出一句嘶啞聲:“尊上?”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叫。


    海心兒冷笑一聲:“無常,你是不是看這張臉特別像一個人啊?哈哈哈……”


    “唉,女人就愛這樣,嘰嘰喳喳,囉囉嗦嗦地吵死了。”聽到被叫海心兒的女人失心瘋般地狂笑,我腦殼一陣發麻,隻覺得格外厭煩。再迴過頭來看這竹竿一樣的男子,我突然覺得心口有些疼痛,於是便不再看他,轉身往桃屋裏走去。


    “尊上”,無常幾乎呢喃的聲音引得我我莫名駐足片刻,但我不想迴頭,心疼在感覺並不舒服。


    此時,安靜的力量似乎更吸引我。


    一轉身,我便進了停放趙嬸屍體的桃屋裏。我喜歡桃屋裏的這股子安靜,靜得連唿吸聲也沒有。爺爺說我喜歡安靜,喜歡呆在桃屋裏,是因為死人不會說話,更不會亂說。


    此時,桃屋裏已經擺放滿了祭拜物品,剛剛哭喪的孩子們也都一一退去了。


    趙嬸的屍體已經被裝棺,棺蓋也都訂了起來。昏暗燈光下,我打量了這幅棺,材料不及爺爺給我的金絲楠木好,不過模樣倒也過得去。我走過去,依棺而坐。慢慢從懷裏掏出剛從神龕上拿的糕點,輕輕地品嚐起來,糕點中發酵的味道讓人沉醉……


    “呀,你們看那就是屍家灣的楊老七的小女。瞧,她竟然去桃屋裏了,真是讓人瘮得慌。剛才我就看見她了,她獨自己一個人在那裏說話,奇怪得很。這算啥,聽說她出生的時候,天就現怪象,那烏鴉啊,是滿山飛啊,這可是不祥之女,說不定趙嬸的死就是她克死的。現在她又坐在棺材邊,不會連屍體都不放過吧?”一個小腳老太婆看似輕輕說話的聲音,卻恨不得大家都能聽到。


    “唉,是啊,咱們屍家灣本來就是死人的地方,出這種娃倒也不是怪事,咱反正也是一隻腳邁進棺材的人了,就怕影響鄰村的你們啊。”二嬸不知道哪裏冒出來陰陽怪地訴說著。


    “你們不要再說了,嫂子是吊死鬼找到了,與這小丫頭沒有關係的。而且,而且我我昨晚看到了。”壽星叔的弟媳婦冬梅突然走過來。


    你看到啥?一幫女人馬上湊了過去。冬梅小心翼翼地往周邊看了看,又咽了口口水道:“我在院子裏和嫂子聊天時,大路口上來個看不清臉的黑衣男人。他,他一身黑衣裳,徑直向我們院裏走來。不過奇怪的是,他肩膀扛了一大圈麻繩,像蟒蛇一般可怕。他上院口就找我幫忙拿下那圈繩子。不知道為啥,我心裏就覺得他不是人,像鬼。於是,我哪裏敢幫他拿這玩意,不是要我命麽。可是,可是這嫂子她突然跑過來,幫這俊男子扛過了這把繩……我嚇得大叫一聲:“嫂子,他是吊死鬼啊”。可是她啥也聽不到。我的大叫聲把我家男人從睡夢中驚醒,這個時候便聽到了壽星哥在喚人救命了……”


    啊,敢情你這是一個夢啊……你可別再說了,嚇死人了。


    幾個女人聽到這裏都驚恐地往四周看了看。


    “唉……又是這樣的一群女人,真是煩心。”我實不願再聽到這嘰嘰喳喳的聒噪,又無處可去,唯有繼續品嚐著糕點,方能暫時忘我,不下幾口,便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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