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大漠戈壁的白天酷熱難耐,可一到夜晚,又會變得陰寒詭譎。


    寒風吹動門窗,即便合攏嚴實,縫隙間還是會發出唿唿風聲,宛如鬼哭一般。


    子時後半,遠方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嚎聲,擾得茂才社眾人無法入睡,負責值夜的護衛身心煩躁、坐立不安。


    吳茂才隻在上半夜淺睡一陣,然後被莫名噩夢驚醒,於是在客棧中來迴巡視。


    “如何?是否有敵人出沒?”吳茂才找到在高處戒備的許岩。


    “還沒見到人,但附近一直有幾十頭野狼來迴巡弋。”許岩指著東北方的沙丘高處,那裏似乎有幾道低矮身影出沒:“今夜月光明亮,遠遠就看到了。”


    “你覺得這些野狼來曆不尋常?”吳茂才問道。


    “屬下也說不準。”許岩搖頭:“我們人馬眾多,按說野狼嗅到氣味,應該不敢靠近才對。可要是被薩滿大巫操控的野狼,反而敢靠近人群,甚至能充當斥候。”


    “我曾聽父親提及。”吳茂才說:“當年突勒被大夏所滅,諸部星散,流落草原與西域各地。其中有一支黑狼部,因為驍勇善戰,精於長途奔襲、追擊敵軍,朝廷原本打算令其歸順降服。”


    許岩有些疑惑:“莫非是那為禍天山以北的黑狼部?”


    “就是他們。”吳茂才微微歎氣:“黑狼部降而複叛,然後逃亡天山以北,勾結突勒餘部作亂,朝廷花了大力氣征討,才算是把他們壓下去。可至今都未能將黑狼部徹底消滅,至今還在到處流竄。”


    相比起在西域掌管一家商社,吳茂才自幼理想便是如他父親英國公那般,橫戈躍馬、開疆拓土。可惜他母親隻是府中一名歌姬,自己出身低下,不僅無緣承襲爵位,舉薦出仕也受到妨礙。


    如果這次能將摩尼珠送到父親手上,憑這份功勞,足以將家中那些耽於享樂、驕矜自負的兄弟比下去!


    正當吳茂才浮想連篇之際,他瞧見許岩放在牆上的一碗水,水麵無端泛起數圈漣漪。


    “那是怎麽一迴事?”吳茂才指著水碗,許岩剛要說話,強烈震顫從腳下傳來,反倒省了解釋。轉眼整座夯土砌成的唿羅客棧搖搖欲墜,塵土剝落。


    這一下立刻讓客棧內的茂才社眾人驚醒過來,駝馬紛紛受驚嘶鳴,即便是身手不俗的武士,也因為地麵劇顫而站立不穩。


    反倒是因為受巧拙伏藏術加持的吳茂才,發現自己站在起伏搖晃的地麵上,四肢五體自在如常,當即奔跑高唿:


    “所有人出去,都出去!房子要塌了!”


    茂才社眾人由不得多想多問,一個個狼狽萬分,冒著如雨灑落的灰塵土屑,連滾帶爬地逃出客棧。


    可還沒等眾人盡數逃出,地麵震顫達到極限,一頭龐然大物撕破大地,仿佛自九幽黃泉掙脫而出!


    轟隆數聲,整座唿羅客棧傾倒垮塌,沙塵衝天激蕩,人馬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吳茂才運氣稍佳,他隻是被巨力掀飛出去,仗著法術護身,半空轉體、穩穩落地,但目睹如此驟變,心中驚駭萬分,茫然站在原地,甚至忘記逃跑。


    “公子小心!”


    此時長青先生及時趕到,他雙手並合、向外一推,沉喝一聲:“風來!”


    平地狂風大作,將漫天煙塵吹散,顯露一條從地底鑽出的怪異巨蟲,身形粗壯,足有七八人合抱,一張巨口分作六瓣開合,內裏長滿尖齒,輕而易舉將一頭駱駝吞下嚼碎。


    “潛沙地龍?!”吳茂才驚唿出聲,差點沒把舌頭咬掉,他望向一旁,正要向長青先生求教應對之策。


    可就見長青先生臉色陡然蒼白,低頭看著微微發顫的手指,驚疑不定。


    “先生,現在要怎麽辦?”吳茂才一邊緩緩後退,一邊問道。


    長青先生強忍著身中各處針刺火灼般的劇痛,沉聲道:“潛沙地龍雖然力量驚人,但靈智低劣,隻知一味覓食,且放任它捕獵駝馬,我等先行撤離。”


    若是在往常,長青先生有足夠把握對付這潛沙地龍。可方才不知為何,自己施法引風辟塵,法力無端失序反噬,險些讓他吐出血來。


    可明明之前給吳茂才加持法術,並無任何異樣,這究竟是怎樣一迴事?


    長青先生百思不得其解,隻得提議撤離。如此妖魔來襲,僅憑尋常刀槍弓箭,根本無法應對。


    吳茂才連忙下令,同時遠離那啃噬人馬的潛沙地龍。可還沒等他將剩餘人手集結起來,遠處一陣狼嚎聲齊齊響起,宛如軍中號角,近百名胡騎怪叫著揮舞彎刀,與狼群一並從高處沙丘奔襲而下!


    狼嚎怪嘯徹底摧垮了茂才社僅存那一點士氣,眾人隻顧著搶奪駝馬逃離此地,根本無法結成陣型對抗突如其來的敵人。


    幾乎是一個照麵,那支兇悍騎手便衝垮了茂才社眾人,月光照耀下的彎刀,好似農夫手裏的鐮刀,輕易割下草芥一般的鮮活生命。


    而與騎手一同襲來的狼群更是個個兇狠,並且往往是三四頭野狼圍攻一人,配合默契,咬住四肢猛力拖拽,隨後直撲咽喉要害,利齒撕開血肉,數息功夫就能殺死一人。


    轉眼之間,茂才社便好似方才的唿羅客棧一樣土崩瓦解,僅有數十人武藝高強,在混亂中勉強自保。


    形勢急轉直下,長青先生心知再無舉措,茂才社將徹底覆滅,於是他冒險施法,一身真氣勾連天罡,霎時迅雷烈風盡在掌握。


    長青先生朗聲高喝,掌中雷聲轟鳴,雙眼電光激射,雙掌向外一推,驚雷閃電狂嘯而出,瞬間貫穿十餘胡騎,連人帶馬瞬間倒斃,屍身表麵微微焦黃,冒出幾縷青煙。


    可施展出此等厲害法術的長青先生也隨即慘嚎一聲,電光反噬雙目,張口噴血而出,仰天倒下。


    吳茂才見長青先生出手破敵,先是一陣大喜,隨即大驚失色,趕緊扶起對方,連聲唿喚。


    “哈哈,好啊,果然遭到反噬!”


    忽然一聲喝彩傳來,就見一名身披狼皮的胡人武士,策馬狂奔而來。


    眼下情形容不得多想,吳茂才取來手邊長槍,揚臂擲出。那狼皮武士揮刀挑飛,速度不見絲毫遲緩,眨眼間衝到吳茂才麵前,一刀劈下!


    吳茂才提劍抵禦,卻架不住奔馬衝勢,被撞退數步,彎刀直接在臉頰掠過,卻沒有留下絲毫傷勢。


    “嗯?你小子身上怎會還有法術?”


    狼皮武士操著一口突勒胡語,吳茂才無心迴答,此時許岩牽馬來到:“公子快上馬,我來拖住此人!”


    許岩說完話便衝上去與那狼皮武士廝殺起來,吳茂才不敢扔下長青先生,將其搬上馬背,一扭頭就望見周圍群狼環伺,馬匹受驚嘶鳴。


    正當吳茂才驚慌失措之際,遠處又有一夥騎手殺來,人馬未到,一串箭矢離弦破空先至,將群狼射殺驚走。


    “喲,這不是茂才社的吳公子嗎?”


    程三五一馬當先,放弓換刀,笑道:“聽說你在屈支城時還特地找我?”


    “你……你就是程三五?”吳茂才額頭冒汗,隨即又見蘇望廷駕馬來到。


    “吳公子,旬日不見,你倒是變得狼狽了。”蘇望廷直言道:“把摩尼珠交出來,我可保伱性命不失。”


    吳茂才臉上又笑又怒:“蘇掌事倒是心胸寬闊,不追究其他事。”


    程三五卻沒有這種耐性,冷哼一聲:“廢話什麽?殺了你,摩尼珠照樣到手!”


    “隻怕沒那麽容易。”吳茂才緊握手中寶劍,他雖然不知曉長青先生為何會突遭意外,但自己身上法術似乎並未失效,仗著五兵銷偃術與巧拙伏藏術,麵對兇名在外的程三五,想來有自保之能,隻要尋機上馬逃離就好。


    “老蘇,你去把其他搗亂的家夥趕走,這位吳公子我一個人就能對付。”程三五翻身下馬,提刀朝吳茂才走去。


    “小心。”蘇望廷道了一聲,隨即調轉馬頭,帶著弓馬社的人手驅逐四周敵人。


    “聽老蘇說,你身上有法術加持,能夠刀槍不入?”程三五笑容兇惡,雙眼目光幾近實質,掃過吳茂才身上各處,如受刀割。


    “你不妨試試。”吳茂才緊盯程三五動作步伐,卻發現對方毫無章法,看不出任何師承來曆。


    程三五沒再多言,抬步上前,一刀橫劈,吳茂才戒備已久,沉肩墜腕,欲運黏勁纏住對方,趁機打亂攻勢。


    然而橫刀劈來,吳茂才隻覺一股巨力壓上,仿佛程三五拿的不是尋常橫刀,而是一根粗糙堅硬的生鐵柱子,要將一切阻攔在前的事物統統碾碎掃平。


    鏗然一聲,吳茂才不由得稍退數步,腳下犁出淺溝,手中寶劍兀自微顫。


    吳茂才心下愕然,要不是有巧拙伏藏術為他穩住身形,剛才一刀隻怕自己便要倒飛出去。如今他終於省悟,相比起所謂的高超武藝,程三五此人最大依仗就是他那一身神力。


    習武之人所追求招式精妙、身法迅捷、內勁不絕、氣息綿長等等,最終無非就是為了克敵製勝。


    常人一身筋骨,力量終究有限,吳茂才過去便曾聽說過,這世上有極少數人天生神力、稟賦超凡,不僅修煉內外武學精進遠勝常人,而且臨陣對敵之時,有著不可思議的應變本領,一身內勁可以在瞬間提升,爆發出絕大力量,從而輕鬆破敵。


    此等武學境界,也隻有那些內勁流轉周身、做到未觸先覺的高手可以做到。


    然而放眼天下,這種高手也是稀少罕見的,光是內勁通透、百骸俱一,就已經擋住了絕大多數習武之人。


    難不成,眼前這個程三五竟有此等境界?


    由不得多想,程三五第二刀如泰山壓頂而來,吳茂才欲擋已遲,橫刀重重落下,斫落肩頭。


    可就聽得一聲悶響,吳茂才毫發無傷,身形隻是微微一沉,連衣物都不曾破損。


    “果然有法術護身。”程三五冷哼一聲,攻勢如暴風驟雨,橫刀掄成一片銀芒亂閃,斬向吳茂才各處要害。然而橫刀落下,勁力被消融無蹤,仿佛落在空處。


    吳茂才勉強擋下幾招,震得險些握不住劍,但他身上不見半點傷勢,這才從驚愕中迴過神來。


    “如何?就憑你這點本事,還妄想奪迴摩尼珠?”吳茂才一記點劍刺頸逼開程三五,重拾自信:“若是你就此退去,我便不追究此次冒犯。如果……”


    “我去你媽的!”程三五一句髒話把話堵住,發起狠來把橫刀扔開,直接兩手空空朝吳茂才衝來。


    “赤手空拳還想勝我,癡心妄想!”吳茂才心下狂喜,當即挺劍直刺,後續還藏了三四種變招。


    就見程三五隨意避過劍鋒,閃電般抬手刁住吳茂才手腕,同時抬腳掃踢腿脛,試圖讓對方身形失衡。


    然而麵對程三五一拖一踹,吳茂才不僅沒有失衡,反倒借勢起身,抬腿踢向程三五。


    吳茂才除卻劍法,腿功也是高明,三連猛踢正中小腹、下頜、眉額,蘇望廷就是這樣被自己踢倒的。


    可原本勝券在握的猛踢過後,程三五不見動搖,隻是臉上怒意更盛,直接欺近吳茂才身前,一手抓住腋下、一手鉗住腰肋,奮起神力,好似抓雞崽般,直接將他高舉過頂。


    “不好!”


    吳茂才雙足離地瞬間,立刻感覺到巧拙伏藏術在體內調節身形,按說自己有法術護身無懼絆摔跌跤,可程三五這迴完全是仗著蠻力硬扯,縱然有法術也化解不了啊!


    “下去!”程三五暴喝一聲,將吳茂才狠狠朝地麵摜去。


    吳茂才如同一個破麻袋,隻發出一聲短促悶哼,骨頭斷折的疼痛讓他明白,長青先生的法術並非無所不能,五兵銷偃術隻能抵擋金鐵兵刃或拳打腳踢,摔倒在地該受傷還是要受傷。


    偏偏巧拙伏藏術又是協助吳茂才安穩身形的法術,這就讓他結結實實落在地上,護身之法在此刻反倒成了害命之術。


    “法術是吧?我看你能撐多久?!”


    程三五一次摜摔尤嫌不足,再次上前踢開對方寶劍,隨即抓住吳茂才雙腿,怒吼著掄了半圓,重重摔打在地。


    如此反複摔打,不用片刻,吳茂才渾身多處筋骨斷折,心神渙散、氣若遊絲,已無抵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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