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謙續道:“可是竟然有人在我去雄州的路上安排截殺。那麽隻有一個解釋:他已經確定我會成為威脅。我故意隻在暗中向爹作生意上的建議,就是為了將幾個可疑人物區分開來。知道我與爹密商的人隻有一個人,他也確實如我所料動上了手。不過我沒想到,他竟大手筆地找了許多江湖殺手。我冒險試探,差點就連命也搭了進去,隨我進雄州的護衛們,更是成了刀下冤魂。”


    除了少數幾人之外,在場的都不知道他這一路上竟然遇到這種事,眼看他此刻容光煥發侃侃而談,真難以想像當時的兇險萬狀。


    學謙眼望中庭,道:“我隻是覺得奇怪,顧家的傳承,本不幹你事,我死了對兩位姐姐有好處,於你則是不痛不癢,你為什麽要對我不依不饒?為免打草驚蛇,我沒有馬上將此事告知爹,連護衛的死訊也瞞了下來,我托孫伯和周叔他們注意你的動向,與爹爹的信件都是通過管事暗中傳達,從不經你手。與殺手組織聯絡的飛鴿在半途被攔下,沒有得到迴音,你坐立不安,忍不住去找了大姐商量。那天你們還順帶說起了逼死汪大夫的事情,不知道還記得否?堂兄迴到大雲,將我的事情細說後,你又動殺機。為了在我迴來的路上設伏,竟把好好的兩個山民孩子弄得肢體傷殘,拋在斷崖邊引我去救——”學謙歎口氣,漂浮的目光忽然直直定在一個人身上:“有道是無毒不丈夫,何管家,你不愧此中高手。”


    所有難以置信的目光一齊投向站在門邊的枯瘦老人。


    何管家頓住了悄悄往外移動的身形,麵如死灰地道:“是你的錯,你總是擋路。要不是你,她在婆家不會過得那麽辛苦,兒子快要到手的掌家位子,又被你奪去。”


    “所以說,你是基於義憤、路見不平嗎?”學謙輕嗤,“為了私生子能夠掌家而無所不用其極,何管家這一份舐犢之情,也真令人動容了。”這種家族秘辛,本不適合在眾人麵前說,但想到大姐明明也牽涉其中,何管家上了公堂,多半不會將她作為同謀供出,學謙就為無辜喪生的侍衛感到不忿。


    顧巧雲與何管家麵上變色,眾人更是大嘩。


    時傑突然起身,來到顧老爺子跟前,屈膝頻頻磕頭,痛哭流涕地道:“外公,孩兒不能挑揀生身父母,這種委屈也隻能往肚裏咽。母親縱然失德,終歸是您的女兒,若見棄夫家,也隻能托庇於您了。”


    顧巧雲聞言也跪在兒子身邊,邊哭邊訴說心酸。


    顧老爺子不理女兒,歎著氣將時傑扶起,道:“不論你父是誰,你還是外公的孫子,這點不會變。”


    時傑啜泣著重重點頭,強忍住眼淚的樣子讓管事們都深感同情。


    學謙對他們的表現視而不見,又對顧巧虹道:“二姐隻派人在歸途上威脅我不準迴家,相比大姐與何管家足夠忍耐溫和,學謙承您的情。”


    顧巧虹麵上一陣青一陣白,時英臉色更是難看。


    學謙繼而又朗聲宣示眾人:“有幾位管事與我的外甥們交好,良禽擇木,那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泄露對手消息、暗中將商鋪銀錢挪給他們使用,這些舉動,做得總歸不夠正派。”


    他沒有一件件攤開來講,光是一雙銳利的美眸朝管事們掃過去,年紀比他大上許多的商場幹將們,就都心驚肉跳起來。


    “所幸牽涉金額不算太大,”學謙寬慰一笑,這笑容很美,此刻卻沒人有心情欣賞。“我看事情就到此為止,各位都是開拓商行的棟梁,有些一時糊塗的,麻煩迴頭將差額補上,就此揭過便了。學謙隻希望今後與諸位同舟共濟,振興家聲,隻要有功勞,我決不虧待。”


    管事們轟然稱是。


    學謙又指指何管家道:“那二十條人命還要著落在管家你的身上,到了府衙,是要一人承擔過錯,還是把大姐也拖下水,就請您自己拿主意吧。來人,將此人送官,狀子在此,連同雄州刺史的信函一同遞到衙門。”學謙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一封信,交給應聲而來的仆役。


    何管家失魂落魄地被拉走,到了天井裏,他突然站定,迴身朝著學謙吼道:“顧學謙,你和那個姓息的男人有苟且之事,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罪有應得,你也不會有好下場,顧家的族規不是擺著好玩的!”


    此言宛如一個炸雷,比之前揭穿何管家毒計更令人震驚。學謙無視旁人議論紛紛,不解地問:“什麽族規?”


    時英湊到他耳邊,道:“顧家有位先祖曾經愛上一名男子,為了他險些弄得家破人亡,因此後代就立下決不許同性相戀的族規,一旦觸犯,輕則逐出家門,重則……性命不保。”


    學謙看向一臉錯愕的父親,道:“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時英搶著問:“就算聽過,你會在意嗎?”


    學謙睨他。


    時英解釋道:“這條規矩百年內沒人犯過,除了族老以外,若不是特別注意,確實沒有人會想起。”說完不懷好意地一笑。


    學謙眯著眼凝視時英:“想不到你與何管家一樣,都是有心人。”隨即轉身對父親道:“爹,我去雄州之前拿走的本金,現在可以連本帶利還給您,那邊的產業,就由我自己盤下來好嗎?我和他一起迴去那裏,以後就當作自己不是顧家人。不介意的話,逢年過節我會來看您。當然雄州產業如果您不想賣我,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做生意,但是,雄州這三年來的收益要歸我。”


    他言下之意,非但承認了何管家的指證確有其事,還表明寧可不要這掌家之位去白手起家,也不要與息燹撇清關係。他的手段剛才管事們已經見識過,現在竟然二話不說就要放棄顧氏,所有人都被嚇得不輕。


    學謙說完就直直地盯著父親,像是非要在當場就把事情解決不可。子女接連爆出兩樁傷腦筋的大事,饒是顧老爺子飽經風浪,也有些難以麵對。


    “事情就說到這裏,大夥兒先各自散了,我已在迴雁樓訂下酒席,晚上一起吃個飯。”顧老爺子說完站起來,道:“學謙,你隨我來。”


    書房裏隻有父子倆,氣氛沉悶。


    學謙剛才在路上還吩咐下人告訴息燹,要他自去吃飯不必相候,擺明了不準備再掩飾兩人關係。


    顧老爺子暗暗提醒自己沉住氣,這才開口:“你說說,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和他是真心相許,兩情相悅。我想您不會想要聽細節的。”學謙語氣平和且帶著笑容,說話卻幹脆而無轉圜餘地。


    顧老爺子想起息燹的高大身形以及逼人氣勢,抱著些希望道:“你好好對爹講,是他脅迫你的麽?”若是如此,那學謙就隻是受製於人,還能說得清。


    “不,認真追究起來,算是我脅迫的他。”學謙搖頭,依然微笑。


    顧老爺子起身走到兒子麵前,用力握住他的肩頭:“你不能為這種事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聽爹的話,無論事實怎樣,你就對人說,是受他脅迫,惟其如此才能自保,頂多名譽受損,以後你娶妻生子,那些流言蜚語也就會淡去了。至於他那邊,最多我們想辦法補償。”


    學謙深深看著父親,鄭重搖頭:“我不會成親,也不會辜負他。”


    顧老爺子大怒,忍不住一巴掌抽在兒子臉上,怒斥道:“自甘墮落!”


    學謙的臉被打到一邊,嘴角出現一絲血痕,臉上堅定的神情並沒有改變,輕輕地道:“孩兒不孝。”


    顧老爺子氣得發抖。“你為了和一個男人沒名沒分鬼混,連這份家業、連我這個爹都不要了嗎?”


    這是顧老爺子第一次對學謙發脾氣。這孩子雖然病弱得令爹娘操心,但從來都乖巧聰穎,沒有做過一點壞事。好不容易康複,正盼著他為顧家開拓基業、傳承香火,哪裏想得到才離開身邊三年,除了證明能力以外,竟還帶給父親這樣大的衝擊。


    “爹你別氣壞了身子。學謙決不會拋下父親,就算被逐出家門,書信往來與年節拜候也不會斷絕;家業既然不適合由我繼承,學謙並不強求。”


    這哪裏叫做不強求?安瀾首富的金錢權勢,他根本就是不放在眼裏!顧老爺子在震怒當中,又不得不生出些許驕傲來:兒子不靠祖業,依然可以活得富足自在,所以才可以毫不在乎地說出放棄的話。


    “你知不知道隻要我一句話,你和他在安瀾就絕對無法立足?”


    麵對父親的威脅,學謙不以為意地道:“我們可以迴去雄州。如果雄州也不行的話,我們就去別國。息燹到過很多地方,荒野生活很在行了,不會讓我挨餓的。”


    顧老爺子在心中感歎,兒子太能幹太有主見,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明明該是做錯事的他苦苦哀求,好待在顧家庇蔭之下,現在卻變成老父不舍他的才能,要將人盡力留住。


    幾番思忖,他最終歎氣道:“罷罷。這件事就先擱著,掌家之事,我還未收迴成命,族中長老也沒有發話,你不能就此偷偷離去!”


    學謙輕哂:“爹要怙惡不悛麽?”


    顧老爺子無奈地道:“族規雖嚴,總有通權達變的辦法,我無意更改由你繼承的決定。總之接下來你還是先去熟悉一下顧家各種生意。”


    “我不想讓爹為難。”若是留下,各方壓力,老人家很難承受。


    顧老爺子氣唿唿指著他:“你做好分內的事,就是不讓我為難!”


    學謙沉默良久,出口的還是那句話:“孩兒不孝。”


    顧老爺子重重坐進圈椅,仿佛用盡了氣力一般,虛弱地朝學謙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學謙望著父親老邁的容顏,咬咬牙施了一禮轉身。


    “為什麽會喜歡上男子?是因為爹娘從小沒有好好照顧你嗎?還是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女孩子,不懂得女人的好?”


    “‘他’也是這麽說。但不是的,我要什麽,我自己最清楚。”學謙沒有迴頭,說完話便推門而出。


    議事廳的事,息燹當天便知道了,他連夜收拾行李,搬了出去。事已至此,他倆更不能住在一個屋簷下,做出些情不自禁的事情,徒惹旁人側目。他提出最近都不要見麵,學謙也沒有反對。各自深信隻要兩人都足夠堅強,沒有什麽外力能將他們拆散。


    息燹離開之前,顧老爺子找他談過。老人費盡唇舌,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息燹靜靜地聽他講完,才道:“讓您不快我很抱歉。但是我若離開,學謙一定會跟我走。您還健在,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這種情形。”


    他說得直率,顧老爺子更急了:“你是化外之人不明白,除了我這個父親以外,他還有別的責任!”


    “我知道。我願意到別處等他,等他完成對顧家的責任,做夠生意生夠子女再來找我,我真的可以等。但是學謙不願意,他總說人生苦短,不能蹉跎。”息燹露出寵溺的表情,剛硬的線條也變得柔情似水。


    “你們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蹉跎人生!”顧老爺子氣得直跺腳。


    息燹沒有一絲卑怯地正色道:“隻要我們覺得值得,那就不是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是明理的人,再幫我勸勸他,好嗎?”要對搶走兒子的人低聲下氣,顧老爺子很鬱悶也很無奈。


    “您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嗎?”息燹輕歎,“那種外柔內剛的性子,勸不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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