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笑,麵部過於冷硬的線條舒展開來,上挑的眼角微微往下彎,頓時將煞氣化為無形,嘴角甚至露出兩個深淺不一的酒窩,觀之一派和藹可親。若說他平常的樣子是秋色肅殺,如今就是春意融融了。學謙不知道一個人笑與不笑能夠相差整整半年光景,直勾勾盯著,心頭怦然而動。昨晚一夜沒想明白的事情,現在似乎是有些眉目了。


    學謙不是魯莽之人,此時也隻是順著他的話開玩笑道:“可惜在下對於古玩無甚心得,息兄不妨善加保持品相,待價而沽。”


    “也好,今後我必每日沐浴熏香,苦等伯樂。”


    二人一齊拊掌大笑。


    之後喝酒吃菜,談談說說,學謙講自己的生意規劃,息燹論起各地風土人情,暢飲到天黑才互相道別。直到獨自一人走在山林獸道上,笑意仍未從息燹唇角褪去。


    十天後,大湖邊的村人們,終究還是背著裝滿草藥竹簍來到德齊。學謙按照之前所說的,安排他們在息燹主從曾落腳的小院住下,找來老藥農傳授烘焙辦法,再將製作合乎規矩的藥材以高價收購。村人都是第一次得到那樣多的銀錢,高興得不得了,有的緊緊揣在兜裏片刻不離身,有的立馬跑到集市上買了新鮮玩意兒,準備迴家獻寶。息燹帶他們到了藥鋪之後,就同春及一道沒了蹤影。


    主仆倆再次出現的時候,村人們已經迴山裏去了。春及臉上多了道血痕,淡得不靠近根本看不出,卻非纏著大夫給包紮,直到把半張臉都給包沒了,這才喜滋滋地離開藥鋪出去玩。


    學謙很忙。他盤下了那天二人痛飲的酒樓,以及周邊兩間店鋪,正在大肆修葺。德齊人好酒也精於釀酒,自然不乏痛飲之處,但卻沒有專門給官員豪商清談聚會用的高雅所在。這間酒樓在城中大道邊的一條巷子裏,再往前走幾百步,便是各府衙官署,位置極好,他打算將店麵擴大,格局也全部推倒重來,不管是酒水菜肴、裝飾器物還是侍女歌舞,都用最好的,為的便是迎合德齊富商權貴附庸風雅的興致。人手材料貨源定價,每一件都要他親自過問,官府那邊更要不時應酬。


    還有一些發現他很有錢且不蠢,自己找上門來要談合作的商家,也是無孔不入地走到哪裏都會突然冒出來。


    因此當息燹在街上閑逛,“碰巧”踱步到酒樓門口時,見到瘦了一圈的學謙,忍不住吃了一驚。他本來就已經比一般男子要瘦削,現在看來更加虛弱得厲害,偏生兩隻眼睛十分有神,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想起他說要加倍努力去彌補之前荒廢的人生,息燹心中升起一股將人攬進懷中的衝動。


    學謙此時正站在堆滿磚木泥沙的酒店門口,拿著一張圖紙與工匠模樣的中年人爭辯。中年人連連搖頭,學謙抓著地圖蹲下身,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飛快畫著線條,然後指著幾個節點對中年人說:“就是這樣,你看它的承重被分到周圍各條小龍上,隻要你們照這樣挖空,絕對不會有半顆石頭塌下來!”


    他說的是當地土語,雖然怪腔怪調,但已經能夠很好表達意思。


    中年人用土語問了幾句,學謙一一作答,中年人最後沉著臉說:“那先試試,出了人命我可不管!”


    學謙迴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說什麽呐?咱們雅布大叔可是德齊第一巧匠,怎麽可能做不好?”


    “盡會把人捧上天。”叫做雅布的中年人不滿地咕噥,嚴肅的麵孔卻不由得緩和幾分。


    “大叔,接下來幹什麽?”打著赤膊的年輕幫工走過來,雅布趕緊麵色一整,走進寬敞了許多的酒樓,吆喝著分派工作。


    學謙蹲在原地,抬頭望著酒樓新建的挑高屋簷出神。直到一個鮮紅的果子遞到麵前,他迴過頭,驚喜地道:“啊?你來了?”然後便拿過果子大口啃咬起來。


    息燹在他身邊蹲下。“你懂將作?”


    學謙眼神黯了黯,道:“護送我到雄州的一位大哥,家裏世代是將作工匠,我拿在書上看過的東西問他,學到一些。”那日事發之後山民報案,護衛們的屍體被運到官府,墜入山崖下的屍體也被撿拾迴一些。官府的定論是強人剪徑,雄州多山,此類事層出不窮,雖每年派人清剿山寨盜匪,卻是剿之不盡。學謙在府衙認領了屍體,入殮厚葬,打算等迴去再善加撫恤他們的家人。


    “事情可還順利?”


    “嗯!”聽他問及,學謙馬上打起精神,高興地道:“德齊民風質樸,官員敬事,做事情沒有想像中吃力。”


    他卻不知道自己看來文秀柔弱、骨子裏卻十足要強的性子,引起了多少合作商家與衙署官員的憐惜之情,加之待人謙恭有禮卻又精明自持,當然極易博得他人好感。因此開店事務雖煩冗,他一個外地人獨力做起來,卻比當地人合夥還順利了大半。


    息燹見他掩口打了個嗬欠,問道:“你多久沒有睡覺了?”


    “我每日都是沾枕即倒,不過睡的時間不久。”學謙抬手想揉眼睛,息燹見他手上汙泥點點,連忙伸出一手阻止,另一手則幫他拂去了落在長長睫毛上的細小塵埃。


    學謙像是沒有意識到這動作有多親昵,若無其事地問道:“春及呢?”


    “自己去玩了。”


    “你們又去積功德?”


    “算是吧。”


    “什麽妖怪?”


    “虎精。”


    狸貓精去降伏虎精?怎麽聽都很好笑。“春及沒事吧?”


    “沒事。”那種根本一點事都沒有的小傷,卻因為出現在那隻笨蛋狸貓的蠢臉上,使得有人差點把整個天庭都給掀翻。


    “那就好。”學謙邊打嗬欠邊說。


    息燹道:“去睡一下?”


    “也好。”今日沒有急事要辦了,稍微放鬆也沒什麽不好。


    息燹拉著他站起,學謙蹲太久,頭有點暈,任由他拖拽,隻管閉眼往前走。


    反正,隨便被他拉去哪裏都可以。


    反正,他喜歡他。


    學謙搬出藥鋪,在靠近商街的巷子裏買了座宅子當作住所。這宅子本是一位部落土司在德齊城的別院,規模不小,他搬進來後,婢女家仆也去配得一應俱全。並不是他喜歡奢華,而是談生意需要門麵。


    這一覺睡得好長,醒過來是在深夜了,倦怠感一掃而空。桌上的竹框裏,用一條小棉被捂著飯菜保溫。他開門,家仆盛二還坐在門口打盹。拍拍他的肩膀吩咐迴房睡,少年叮囑了好幾遍一定要吃飯,才搖搖晃晃地離開。


    這少年之前到藥鋪來為爺爺求醫,知他家中窮困,學謙做主免了診金與藥費,被祖孫倆當作救命恩人,非要誓死效忠。


    他到中庭漱口洗臉,抬眼見到客房的燈還亮著,便到房中抱了竹筐,又拿了一小壇酒,朝西廂走。


    手還未叩上去,門便已被打開。


    息燹接過酒壇和竹筐,問:“睡得可好?”


    “好得很,你還不睡吧?陪我吃飯怎樣?”


    “我不睡的。”息燹轉身進去。


    學謙坐到他對麵,訝然道:“你從活過來開始,就不曾睡過覺?”


    息燹看他一眼,老實告知:“我隻有抱女人之後才睡。”


    見學謙默然,他又道:“我很久沒有抱了。”說完便有些後悔——全然沒有必要和他解釋,活像在為自己開脫什麽似的。


    學謙羨慕地道:“真好。如果我也可以一天十二個時辰不眠不休的話,就可以做更多事情了。”


    “你是凡人,該時刻注意保重身體。”


    “我是凡人,人生苦短,想做的事,就得及時去做,才不致落得老大徒傷悲。”


    息燹避開他湛然有神的目光,低頭將竹筐裏的碗筷拿出來,飯菜還往外冒著熱氣。


    “你的小廝很細心,去廚房熱了好幾次。”


    “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他好像走著走著就睡著了,不知道有沒有在大街上鬧笑話。


    “我朝藥鋪那邊走,就有路人過來指點了你新居的位置。你的仆人好像認識我,安頓完你就帶我到這裏休息。”


    “這麽多人認識你?”學謙一怔,隨即恍悟:“看來你我的傳聞還是甚囂塵上。”他已經可以想像自己靠著息燹走過鬧市時,人們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興奮模樣了。


    “捕風捉影。”息燹淡淡地扔下四個字。


    學謙扒口飯進嘴裏,咀嚼同時含含糊糊地問:“息兄成過親麽?”


    “不曾。”


    “可曾有喜歡的人?”


    息燹不答,學謙知道那便是有了。


    “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果真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息燹拆著酒壇封蓋的手一僵,馬上又繼續動起來。“於我,是想娶來一起過日子。”


    “後來怎麽了?”


    “她與她的父親,杜撰了我謀反的罪狀上告。”


    學謙愕然,直到他伸手來拿掉自己下巴上的飯粒,才迴神道:“那必是一世的傷心。”


    “我看走了眼,憤怒多一些。如今她早已灰飛煙滅,更沒有什麽好計較。”息燹左右沒有看到可以扔掉飯粒的地方,很自然地將之放進嘴裏。


    學謙臉紅到了脖子根,顫抖著伸出食指指向他:“你、你怎麽……”


    “怎麽了?”息燹全然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詭異的事情,牛頭不對馬嘴地道:“哪裏不舒服麽?”


    看他神情坦率,學謙說不出是失望還是好笑,清了清嗓子道:“沒事。”


    息燹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幾遍,確定無恙,才道:“你問我的事做什麽?”


    學謙拿出早就想好的措辭:“今天談商時,有位朋友暗示想將女兒許配給我。非但今日,這些天不少人和我提起類似事情。我因此就在想,要與什麽樣的人共度此生才合適。息兄閱世極久,經驗必多,因此便問問你的往事,好做個參照。”


    偏僻之地的小家碧玉,怎能與他相配,也好意思毛遂自薦。息燹莫名地不悅起來,口氣不太好地道:“你問錯人了。戎馬倥傯之際,我來不及想這些,生活稍稍安定,壽命就到了盡頭,兒女私情上,沒有故事可以說給你聽。”


    學謙撇撇嘴。“此言差矣。抱過很多女人,這可是息兄你自己說的。各地絕色,千年盡攬,端的是香豔無邊啊。”


    板上釘釘的事實,息燹難以反駁,澀然解釋道:“露水姻緣各取所需,並非情孽糾葛,我也從未招惹過良家婦女。”


    “呃,神仙也有‘需要’?”學謙的眼光忍不住往他的下半身看去。


    息燹一口酒登時嗆在喉頭,咳嗽不已。


    “啊,失禮失禮,我再不糾纏此事了。”學謙忍住笑替他倒來一杯水,遭到嚴厲瞪視。


    息燹從來剛毅寡言,不管是生前身後,旁人都不敢用言語與他調笑。後來身邊多了個口沒遮攔的春及,他當他是小孩子,應付起來也很是隨便。可是被學謙提及這種事情,他竟覺得不自在極了。並不是生氣——看到他討好般微笑的樣子,這世上恐怕沒什麽人能硬下心腸生氣,總歸明明說話不正經的是沒有經驗的學謙,別扭、尷尬的反倒變成“閱人無數”的息燹,息燹甚至覺得被他意有所指地一瞧,身體都有些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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