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兄。”學謙朝他拱手,聲音有些顫抖,令他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顧老板。”息燹俐落還禮。


    “我來知會一聲,小推車已經備好,隨時可以取用。”學謙想起來的目的,其實這句話找誰捎都一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特地來一趟——也許是春及真的很好玩吧。


    “多謝你了。”息燹照例報以幹巴巴的迴答。


    “山路陡峭,這些東西真的能運過去麽?”


    “以前都是靠雙肩背,現在有他,那就不用了。”息燹指了指春及,怎麽說也是五百年的修為,稍微總有些用處。


    狸貓小弟馬上跳出來張牙舞爪:“我又不是牲口!”


    息燹睨一眼他未縮迴去的耳朵。“你不是嗎?”


    “去你xx的xx!本大爺是堂堂正正的妖精,才不是畜生!”


    息燹不理他張牙舞爪,對樂得看戲的學謙伸手相邀:“顧老板裏麵坐。”


    學謙今日安排好了要去看店麵以及與官署交涉開店事宜,時間實在不算寬裕,腳步卻拖著怎麽都不肯走,略一遲疑,還是隨他進到正屋。


    息燹給他倒了茶。“顧老板昨天買了這麽許多藥材,都是店裏用的?”當時他差不多把幾家商販的貨全都盤空,藥鋪的生意雖不錯,應該用不掉這許多。


    “當然不是。我要將貨轉運到中原。”這裏比比皆是的東西,到了中原都奇貨可居。


    “依我猜,那些並不是上品?”他不懂醫,但學謙看都不看地全盤接收,明顯就不對勁。


    學謙微微一笑。“息兄所言極是,事實上,在下不過是學前人千金買骨而已。”隻要他重金收購的消息放出去,就不怕有好貨的人不上門。


    “好氣魄。這路生意必能做得風生水起。”


    意外被他誇讚,學謙像個孩子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顯示自己,興致勃勃地道:“不單做藥材生意,我還想在德齊開酒樓、食肆,以及民驛。”


    “你有錢?”他說過躲避盜賊時將金銀細軟都留在了原地,雄州也沒有錢莊可供兌換銀兩,哪裏來的本錢?


    “我找刺史大人要啊。”明白那晚喝酒他雖然不曾迴應,卻有將自己的話聽進耳中,學謙很是開心。


    “原來你竟與刺史相熟。”曆來官商利益交纏,大體如此。


    學謙搖頭。“不必熟識,我將錢銀寄放雄州設在京師的進奏院,進奏院給我半張公據,另半張由進奏院寄到雄州,到了雄州,隻消在衙門與另一半公據合券無誤,就可以取迴我的錢財,官府自然要居中收取費用,但總比自己隨身帶巨額錢款要安全。”


    “按理說,進奏院隻給本州商人這此種便利吧?看來你家財雄勢大,官府也不得不通融行事。”


    學謙一時無法掩飾驚訝之情——這種叫做“飛錢”的辦法進來剛剛興起,絕非庶民常識,他遊走山林,竟然熟悉行商之道?“息兄有神算的本領?”


    息燹奇怪地看他一眼。“怎麽可能?”


    春及滿口食物地插嘴作證:“不騙你,他什麽都不會!不會仙術,不會預知,也不會死!”


    “他不是會騰空麽?”


    “修行日久,自然慢慢身輕,不算仙法啦。”


    “可沒有法力,怎麽和‘那些東西’鬥?”


    “用他那身蠻力拚囉,不過好在——”


    “閉嘴!”


    被息燹喝止,春及訕訕蹲迴到牆角,啃他的清燉鱸魚。


    學謙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說到藥材,我倒是想起一事,想與息兄商議。”


    “請說。”


    “我在你們村裏發現了世間難得一見的珍貴藥材,現在也正是采收的最好季節,如果能夠處理之後賣給藥店,對於村裏人來說,應當是筆不小的收益。”


    息燹沉默了好半天,才道:“村裏並無人懂得采摘烘焙的辦法。”


    學謙爽快地道:“你可以把草藥和村人都帶過來,在我的店裏現做現學。”


    “他們大多也聽不懂你們說的話。”


    “那也可以學。”學謙感到對方的口氣並不好,然而不知原因何在。


    “學了之後怎樣?讓他們對市井生活心生向往,最後留在這裏不肯迴去嗎?”


    學謙被他罕見的咄咄逼人氣焰窒住,好半天才道:“如果他們更喜歡在城鎮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吧。”


    “城裏人奸猾狡詐,村人要留下來,或是遭受欺淩,或是同流合汙,就算賺到錢,失卻了淳樸之心,未免得不償失。”


    他已經在盡量控製情緒,學謙仍然從那雙墨色的眼中看到了些許怒焰。學謙驀然想到:以他的見識,不可能不知道賣農具的商家出價虛高,恐怕是為了不讓隨同前來的山民知道這世間詭詐,他才從不還價。


    學謙登時有些不滿。“你使他們閉目塞聽,這也算是在做功德嗎?”


    息燹竟能馬上明白他所指為何,冷道:“不能改變的事情,他們知道了也不過平添苦惱。村人在山裏很快活,不需要過多金錢來滋長欲 - 望。”


    “他們勤懇勞作卻隻能勉強溫飽,生活實在太過清苦,你不覺得還有改善餘地?”


    “人心從來不知饜足。利欲薰心的庶民,見利忘義的部族,爭民施奪的國君,貪心不足終至釀成禍事的,我這一路已經看得太多。”


    “世事不脫因果迴圈,你看到過的,就不準後人再去經曆嗎?”


    “用我的閱曆使他們少走彎路而行正道,我看不出哪裏有錯。我從無意阻止他們過更好的日子,但欲速則不達,他們是農人,熟能生巧的技藝也隻有農活,那麽便當以此安身立命以至致富,不該引領他們好高騖遠,去做不切實際的圖謀。”


    “你要每件事都幫他們作出決定嗎?”學謙不讚同地搖頭,“我九歲的時候,爹從異邦帶迴兩件稀罕玩物,分給我與他友人之子,說好了我先挑。看了半天我才選定,拿到手後,發現自己這個隻有外表漂亮而已,另外一個則機關複雜有趣很多。如果是爹派給我的,我當然要啼哭怪他,可那是我自己選的東西,隻能心裏生悶氣,然後暗暗告訴自己下次看東西不能光憑外表。吃一塹方長一智,你把犢子護得太好,他們永遠無法自立。”


    兩人正在激辯,隻聽門外傳來叫喚聲。


    “顧老板!顧老板你在嗎?”


    學謙聽出聲音來自昨日所接洽店鋪的主人,驀然意識到自己停留太久以致誤事,趕緊應聲,站起來對息燹做了個揖,道:“先走一步,改日再聊。”


    息燹也起身拱手送別。“我會考慮。”


    學謙麵露喜色,再和春及打聲招唿,便向門口快步走去。


    息燹目送他出門,一直站著沒動。


    “呐呐,你很喜歡他吧?”帶著魚腥味的一張嘴湊到他耳邊。


    息燹不語。


    “你和村長他們都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他不論對誰都愛理不理,和顧公子講話時不但有問有答,甚且還長篇大論,簡直稱得上今古奇譚。


    息燹依然緊閉雙唇。


    “我猜猜,不說話就是默認的意思?”


    未幾,淒厲的慘叫又一次響徹夜空。


    “他xx的xxx!說了不要隨便拔別人尾巴上的毛,本妖也是有脾氣的!”


    第二天,主從二人到藥鋪辭行,作為苦力的春及拉著小推車,被先行驅趕到人煙稀少處,催動用他微弱的法力將所有貨品傳送到村子,然後再一一分到各家。好在有學謙慷慨贈送的鮮魚活雞,勉強安慰了他受傷的脆弱心靈。


    學謙臉有倦容,精神卻還不錯,他表示要替息燹餞行,息燹垂目稍加思索,便應允下來。兩人來到德齊城中最好的一家酒樓,找一間雅房,點了四五個菜肴,臨窗而坐。


    學謙替他斟滿酒,語氣平常地道:“你知道麽?城裏很多人都在傳我倆的事。”事實上這家店裏的夥計們,也已經借著送酒送菜的由頭,換了好幾撥人來看個究竟。


    息燹皺眉。“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世間大抵如此。”


    學謙調侃道:“息兄閱遍人間種種,卻怎麽依然憤世嫉俗?”


    “所以我才學不來圓滑,四處碰壁。”息燹輕哂,喝了一口酒。


    “息兄能說說自己的事情嗎?”


    看他興味盎然地等著聽故事,息燹有些不解地道:“怪力亂神的事,你絲毫不覺難以接受?”


    “纏綿病榻十多年,每日裏唯有讀書消遣,小說中神仙鬼怪無奇不有,而又有人堅稱這世上絕無鬼神。在下見識淺陋,對於不能判斷之事,也隻能姑妄聽之,以作聊備一格。”


    息燹點頭稱許:“你足不出戶,胸襟反而比世間眾生開闊許多。”


    學謙低頭專心剝著蝦子,“長久來我走動不出房門,極目遠眺也不過窗外一片小園,心中若再狹隘自傷,老早就鬱悶而死了。”


    息燹注視著他忙碌不停的白皙手指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我曾是員武將,老國君去世新君繼位後,有個以前得罪過的人成為權臣,他說我謀反,新君便派人給了我一杯毒酒。”他語調平穩,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醒來時人在亂葬崗上,有個聲音冒出來,說我刀下的冤魂無數,本該要下地獄受刑,念在我曾為戰俘求情,救了幾十萬人性命,功過相抵,就姑且在這世間行走,看哪日功德圓滿,再成道升仙。我遊曆四方,深感大凡城中人皆浮滑可憎,因此後來便常在山林沙漠,與所謂的化外之民為伍。”


    “你是被強拉去入軍的嗎?”學謙專心聽著,手上動作在無意識中繼續。


    “不是,我自願。”看他剝的蝦太多,以至於碟子都裝不下,息燹好心地提起筷子,夾了一隻放到嘴裏。“我是奴隸,除了軍功沒有成為庶民的辦法。”


    學謙將讀過的安瀾國史在腦中裏過了一遍,並無符合他說法的記載。“你不是安瀾人?”


    “安瀾?不,那時候還沒有安瀾。江河山川,也不是如今的樣子。”息燹望著天空,怔怔出神。


    學謙輕敲桌子引起他的注意,低聲道:“我可以摸一下你的手嗎?”


    息燹麵露不解,但還是將手遞給了他。


    學謙擦幹濕淋淋的手,慎重地撫摸上他寬闊掌心,那上麵深深淺淺的紋路縱橫交錯,粗大指節間分布著許多老繭,不知道哪些是因為被驅使勞作造成,哪些又是由使用兵器而來。


    “安瀾”成為這片土地的名字大約已一千五百多年,有文字則至少在一千三百年前。其間換過幾個王朝,大多有信史。但立國前的事情太過遙遠,今人渺茫難知,各家史書也都含糊其辭,隻留下一些人神雜處的古怪傳說,聊供人追思。


    他在當時必定是一員威震天下的猛將,千載以下,卻沒有人記得這雙殺戮無數的手。


    息燹給他摸得有些心神不定,啞聲道:“你在做什麽?”


    學謙抬頭,認真地道:“這可是上千年的老古董,總有一天能賣個好價錢,你須得好好保藏。”


    頭一迴聽到這麽奇怪的說法,息燹忍不住發笑,道:“依顧老板之見,這古董能作價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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