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信你!莫要讓我失望。”容若起身,盯著陌桑漆黑的眼睛,甩開衣袖,拱手一拜。


    “若兒,如此便是見外了。”陌桑扭過頭,望向容若,眸子是清冷的秋水。容若情緒有些低落,她著實有些力不從心。陌桑的話哪句是真情哪句是假意,她想破腦袋,也琢磨不出。


    “我說過我們相識,這是真話。”


    陌桑的那雙眼睛,能把人心看得透亮。


    “那哪句話是假的?”陌桑不答。容若無奈笑了笑,話是真情是假罷了。


    “那我若問你,你可會講真話。”


    “會。”


    “你可會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會。”


    容若心中一陣酸澀,皺了皺眉頭沉默了。她真的不知該怎樣去待陌桑。她對陌桑的不信任,以至於他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要反複拿捏。可她如今一無所知,如刀俎上的魚肉,怎樣拿捏也好似沒有任何的效用,隻會讓她精疲力盡。


    “若兒,你嘴上說信我,心裏卻萬分懷疑。我們這樣終歸會舉步維艱。”容若不可否認,他們不是在僵持,而是她自己不肯讓步。


    “以如今的情形來說,你明白也好不知也罷,怎樣你都是無濟於事。我也諾於你過,不會負你。你隻管信我便是了。”


    容若的眼底的光閃了閃,心底終歸是動搖了。她讓了一步,真真假假她都不想再去盤算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她寄人籬下還要依傍他人生活,就算是明明白白又怎樣?她逃不掉,也改變不了。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是懦弱的,隻是她不再抵觸陌桑給她的溫柔罷了。


    容若點點頭,告訴陌桑她明白了。


    “那現在,我們可以談談正事了。你想知道何事,便問吧。”


    這些天容若有太多的疑惑了,那要暴戾的男子,那次第落下的鞭聲,那奔策催人的馬蹄,以及這所有一切的源頭。


    迴想起來依舊是讓人絕望又無助,容若雙唇微微顫抖道:“我問你,我是不是被人追殺了?”


    “是。”


    追殺?容若低頭想了想。她沒有一身戾氣,也沒有一身驕縱,自認為不是一個會去做傷天害理事情的人。那麽這場恩仇最有可能是因為私怨而掀起了波瀾。再者追殺者耗費如此大的人力與物力來追殺他,想必極大可能因為他們的恩仇已經觸及到了一個家族的存亡。


    “這是為何?”


    “是因為尚墨要抓你去解毒。”


    “那他們又是何人?”


    “他們是尚閣。”


    “我為何要去下毒他人?”


    “你為了報仇,毒害了尚垚。”


    容家世代為醫,最擅長用毒,以藥材發家後,買了大片土地,做起了各種生意,如今可謂是富甲江南。


    江南一代本就安定,容家一府人日子過得也頗為滋潤,各方勢力看容家財大氣粗,不免巴結。在江南這塊土地上,就算是尚閣也要讓他三分。容家長子容如清一日在一家酒館,與尚家之子尚垚發生了口角,原本理在容如清。可尚垚一貫飛揚跋扈,作惡多端把誰都不放在眼裏,自知理虧見論不過容如清,便惱羞成怒一刀刺死了他。


    容家去尚閣討要說法,尚閣卻避而不見,連賠禮道歉也沒有。容若一氣之下,毒了尚垚誓要血債血償。尚墨這才去道歉,為的是換得尚垚一命。可這人命的事,哪有這麽輕易了之。憑什麽尚家公子的命是珍寶,容家公子的命就如敝履?加之尚閣息事寧人的態度,更讓容家怒不可遏,堅決以命換命毫不退讓。尚墨見談判無果,尚垚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便不惜以容家滿門性命相要挾,也要找出解藥救得尚垚。


    “原來如此,怪不得尚墨對我不下殺手。我其他家人都可還好?有沒有向他們報與我平安?”


    “若兒,茲事重大,我慢慢同你說。但在這之前,你須得答應我,做好心理準備。”


    陌桑頓了一頓,神色似有難言之處。


    容若見陌桑這般,心中一沉,強烈又沉重的預感,一陣陣的襲上心頭。


    她吸了口氣,定定神,抬首昂然與陌桑對視,目光似那般堅定。


    “你說吧,不要顧忌些什麽,不論是何結果,我都要去承受的。就如你所說,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去麵對,逃不掉。”


    陌桑一怔,容若不僅聰慧敏睿,更一種堅韌的氣節。在未知的恐懼麵前,在巨大的壓力麵前,敢於承擔不懼不縮。他開始有點害怕這個叫容若的女子,怕終有一天要讓他瘋狂。


    “若兒,自我救你的那天起,我從被大火燒盡的宅院廢墟中一共尋得一百九十八具遺體。”陌桑皺著眉頭,垂著眼睛,不忍心去看容若的神情。他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對容若而言都是噩耗。而這些所帶來的痛苦,像是一把刀,活生生淩遲著容若那顆鮮紅的炙熱的心。


    陌桑趕到容家府邸時,隻見遍地屍骸殘瓦。焦木橫亙在路中,天口泛著墨青色,煙雨紛紛然然落下。黑鴉在樹頂盤旋嘶啞,旌旗纏繞枝丫上無聲地翻飛。青山綠水中的庭院,一片死氣。


    “無……無一幸免?”容若咬著牙,聲音顫抖著。她起初是震驚,她知道尚閣手段毒辣,卻未想毒辣到這等地步。陌桑的字字句句像千金的銅鼎壓在她胸口,讓她連唿吸都覺得痛。


    “是,無一幸免。”


    容若仿佛看到了屍骸堆積如山,天邊一片血色。


    “噗——”而後容若頓失親人與家庭的痛才漸而襲來。心中鬱結,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若兒!”陌桑趕忙扶住容若,為她號脈。


    “受驚過大,氣血鬱結於心。舊傷未好,又添心傷,你腦後的血塊不消反漲。這樣下去,身體是吃不消的。也怪我,將你逼的太緊。若兒,你今天還是早些休息吧,我們們明日再談。”


    容若一把抓住陌桑的衣袖,搖了搖頭。陌桑低下頭,眼中隱隱有些憂慮。


    “若兒,我是真的擔心你。任何事情都不能急於一時,況且你的身體狀況著實不宜再談論這些。”


    容若不可置否,骨子裏是倔強的,攥緊陌桑的衣袖不肯放手。所有事下來,好像她能決定的事隻有這一件了。似宣示主權般,執擰又不可侵犯。


    “也罷也罷,終歸是拗不過你。心結打不開也是如鯁在喉。事先說好,談完就休息。”


    陌桑鬆了眉頭,眼神中有著平日不見的疼惜,長歎一口氣後,終了還是順了容若的意。


    “好。”容若點點頭,也知身體比其他更要打緊些。


    “那……一百九十八口人你將……作何處置?”


    陌桑淡淡道來,無悲無喜的表情,像是娓娓道來他人的故事。


    “我已將他們葬於霍崗上。”


    “可都知其姓名?誰家誰戶?”


    “雖化為焦土,根據屍骸位置,骨骼大小還是可以認得出來。但其中有三十七口,辨不清身份。若兒的三個姨母,兩個姑母及其夫、子,兩個伯父及其妻、子部罹難。”


    容若一聽驀然地起身,抓著亂糟糟的頭發,急迫的踱著步子,衣袖胡亂的拖著地,眼中似有萬般不可置信。


    “一百九十八人怎麽可能無一活口?一百九十八人呐!我不信!下雨還有東邊日出西邊雨的,一場大火怎麽會困住了所有人?我不信!”容若出離憤怒,整個人狂躁不已,眼睛瞪的通紅。她心中那個最不願出現的想法,漸而清晰又真切了起來。


    “若兒,莫要激動。”陌桑跟著起身,拉過容若,一把將她按在懷中。


    “告訴我,他們的死因,我不相信我的親人們,部都是死於大火窒息。你告訴我!”容若扭過頭,拽著陌桑衣襟,抬頭看著他,眼睛猩紅。整個人與絕望隻有一步之遙。


    “是的,你猜的一點也沒有錯。他們確實不是死於這場大火。尚家先是屠門,後是焚燒,所以,無一活口。”一道晴天霹靂炸在容若心頭上,尚墨為了一個人,一個死不足惜的人,賠了一百八十九口的性命。人性的劣根,在欲望與自私的催發中瘋狂生長,萬條觸枝攀過牆垣,扼住心底最後的純良,蔑視萬物的生命,勢要毀天滅地。


    “唔——噗——”又一口鮮血從容若的口中噴湧而出。


    “若兒!”


    容若按著胸口垂下眼瞼,眼中苦澀與自責交雜,如同利刃般刀刀割在她心尖上。若不是她毒了尚墨,怎會讓尚閣狗急跳牆,屠殺了她滿門?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


    “若兒,這不是你的錯,他們做的惡,你不必攔責分毫。莫要多想,你這身體遭不住。”


    “這些人都視人命如草芥嗎?他們在動手之前,沒有那麽一點的惻隱之心?一百九十八口性命,在一語之間,手起刀落裏便沒了!如今我有何顏麵去見那些死去的親人們!”


    容若合上眼睛,許久沒有睜開。血和淚卡在嗓子裏,五味雜陳。


    “如今,有一件慶幸的事,令尊不在這一百九十八人裏,他極有可能還還活著。”陌桑沒有安慰容若,他知道無論怎樣安慰也無濟於事。但在一片絕望中,唯一的慰藉,也隻有仍有人幸存。


    “為何你如此肯定,不是有些人辨不出身份嗎?”


    “因為伯父早在兩個月前就失蹤了!可以肯定的是,伯父不在尚閣手中,不然也不會去抓住你這根最後的稻草。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現在首要之急是先找到伯父。我明天再去加派人手打聽,你這幾天要好好聽話,安心修養才是。”


    “謝謝你。”


    容若神色落寞起來,孤獨感油生,自己好似那水塘裏泛著白肚的瀕臨死亡的魚蝦,無親無故無依無靠。


    “你不必謝我,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七年之前,你我離別之時,我曾向你許諾,待我歸來,歸來護你無恙無憂。可這般殘破景象是我的失諾。我這幾天在想,我要是早點找到你,那麽這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了。是我應該向你道歉。”


    陌桑站在容若身後,看著她單薄的身影,絕望伴著深秋的淒涼將她包裹於黑暗之中,頓時又瘦弱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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