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範妙莞爾一笑:“沒想到王妃還記著。”


    樂有初眼睛酸澀,肩頭微抖,問:“黎夫人呢?”


    “六年前,自縊了。”範妙神情淡淡,說話時隻有眸底一絲仇苦在翻騰。


    樂有初攥緊了拳。良久,又像了全身失了力氣,癱軟地扶著把手坐下來。


    若說聶九歌是仙浮閣的頭牌花旦,那麽黎九唐是仙浮閣的頭牌歌姬。


    她那年才五歲,她的生辰宴上,戚太後送了她一份大禮,從天而降一名天神國師,卜算出她是煞星之命。


    煞星之命:行見無道之國,失禮之邦,為兵為饑,水旱死亡之征也,必有破國屠城之嫌,血光之災。


    天神國師對她的預言第二月就應驗了。


    南部旱災愈演愈烈,倭寇趁機來犯,兵力不足,最終潰不成軍。


    第三月,倭寇連連攻下三座城池。


    不知是誰放出去樂有初是煞星的風聲,滿大街的百姓都開始戳皇室的脊梁。


    戚太後的黨羽紛紛上奏,請求賜死煞星,還國安寧。


    她父皇,樂高煦看都不看成堆的奏折。


    於是接連不斷被罵了半年的昏君。


    紀淑身為一國之後。


    她在金鑾殿中當著百官,喝斥道:“本宮生下來的公主,煞星命也該由本宮承擔,有什麽罪,有什麽惡,都衝本宮來便是,想讓她死,倒不如讓本宮這個罪魁禍首先死,往後,誰再敢非議公主,本宮就是做鬼也叫他不得安生!”


    說罷,便不顧百官阻攔,撞柱以死明誌。


    樂有初衝進金鑾殿時,冰涼屍體已經被拖走了,隻看見了一地淋漓鮮血,戚太後靠著椅背捂嘴竊笑。


    她那時還矮,走起路來卻不失氣勢。


    當著百官的臉揚手抽了戚太後一個巴掌。


    她迴過頭道:“母後死了,今日過後誰敢非議本公主,就是對母後的不敬,膽敢對一國之後不敬,砍個頭不算什麽吧?”


    素聞京中紈絝最愛到青樓煙柳地闖蕩。


    她提起折扇就往宮外溜,卻在城頭撿著一個乞討的流浪小孩。


    她道:“我隻有饅頭。”


    那個流浪小孩便是何知許。


    聽說何知許不僅沒了娘連爹都沒有,樂有初直接提拔他當貼身侍衛。


    何知許比樂有初大了四歲,被樂高煦送到軍營裏曆練,天賦異稟,武藝超群。


    他教樂有初武術,輕功,謀略,布局。


    她帶著何知許去了京中名氣盛大的仙浮閣,這裏歌舞升平,美人數不勝數。


    一來二往,也就都混熟了。


    聶九歌教她易容,口技,五文錢如何花一個月,好朋友就得幽默風趣互損,共鳴。


    黎九唐滿腹經綸,教她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四書五經,書法墨畫。


    她第一次提起折扇殺人是在六歲,是一個試圖暗殺她的侍衛,見了血立即嚇得魂不守舍,連續幾夜的噩夢。


    黎九唐是個歌姬,是她的教書先生,亦是她的第二位母親。


    隻有黎九唐會在睡不著的夜裏抱著她,將她哄睡,用羽毛般輕柔的語氣安慰她。


    隻有黎九唐會握著她的手腕,站在她背後教她提筆寫楷字,畫安南的江山宏圖。


    太多太多……皆是數不盡的例外。


    她呆滯了半晌,迴過神,道:“範靖遠何時又將你們母女帶來的?”


    “建午七十二年,也正是京中風傳公主歿了的消息那年。”


    樂有初咬牙道:“範靖遠,是那年的使者?”


    “是。”範妙淡淡道。


    當年她不過七歲,安南國無人不曉樂有初。


    那個大名鼎鼎敢在朝堂提扇斬大臣,青天白日逛青樓的公主殿下。


    世人閑話多了去了。


    可她娘就是在樂有初常去青樓之中生下她的。


    樂有初給了她娘一錠金子,讓她娘帶著她去過安生日子。


    可範靖遠哪裏放得過她娘?


    當年範靖遠還是個使者,過來安南國拜訪,順帶強要了她娘。


    六年後再過來時,直接將她娘和七歲的她擄迴了府中。


    頭牌歌姬淪為一介小妾,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到的屈辱遠遠不能想象。


    自記事她娘便要她找機會逃,逃離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豪門大宅。


    在範靖遠帶著朝中同僚迴府那夜,妄想輪了她娘。


    她娘自縊了。


    年複年,日複日都是這麽過來的。


    當樂有初出現時,她就知道一切的轉機都堵在這一顆棋子上。


    “又是範靖遠幹的好事。”樂有初麵色陰戾。


    她知道當年範靖遠強要了黎九唐,可無奈年少無勢,不敢妄為。


    如今想搜集範靖遠的罪證,不單是要掰離王一迴,更重要的是替黎九唐報了曾經的仇。


    卻沒想到……斯人已去。


    她寒聲道:“隻是讓他死,豈不是便宜了他?”


    範妙道:“我的確希望他死千千萬萬遍,可惜不能。”


    樂有初冷笑道:“殺人要先誅了心才是。”


    “哦?”範妙挑了挑眉。


    “他不是有個寶貝嫡子?”樂有初饒有興致地摸著扇柄,笑著:“你說說,讓他的寶貝嫡子親手剮去他的皮骨?再者,他這麽愛嫖,讓他最寵的妾閹了他,如何?”


    “一定精彩極了。”範妙笑了。


    “黎夫人授我以經綸德尊,隻能屠個範府滿門才有臉到她墳前燒香了。”樂有初道。


    範妙定定看著她。


    她在範府負隅頑抗這麽些年,等就是要將害她娘自縊的範靖遠死無全屍。


    即使這可能樂有初的隨口一言,可她就是認為,對方不會辜負付諸於口的承諾,像是一道請命符,一道誅九族的聖旨。分明是個少女,卻能讓人無比濃烈地信服於她的裙下,比君王更似君王。


    範妙出口有些沉重:“多謝王妃。”


    樂有初道:“既然話都說開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就不必喚什麽王妃,那不過是偶一為之,逢場作戲罷。”


    範妙沉默了許久。


    樂有初的出現,讓她十幾年的藏在心中渺茫的希望成為了一道光束,照亮所有的不屈。


    她沉吟,正色道:“公主的大恩無以為報,請讓我臣服於你。”


    樂有初盯了她半晌。


    她曉得黎九唐的美,是浸在書香中的溫和知性,範妙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與黎九唐也有了七成相像。


    可這其中又帶著一絲陰鷙,像是躲在夜裏吃肉不吐骨的禿鷲,也像蟄伏於叢中的毒蛇,稍不注意就能被咬上一口。


    範妙將這一絲陰鷙掩藏得很好,乍一看是個知書達理的姑娘,可被範家嫡女擠兌成一個草包,京中風聲不好,又是個庶女。


    樂有初有幾分欽佩她在身在範府的隱忍,也能理解她對自己的那一分依附。


    但她卻搖了搖頭,淡笑道:“我這條路沒那麽好走,黎夫人若尚在人世,不會希望你攪入這場渾局的。”


    “我娘她,不會的。”範妙神情肅穆,道:“她要我知恩有報,您替我報了寇仇,那這條命也該您的。”


    樂有初莞爾,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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