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百慶國京都收到捷報,安南國已被收入囊中,閱完卷軸的康平帝臉上笑出了褶子。


    康平帝一聲令下,大手一揮,聖旨便夾著百慶國的雪來到洛陽城,宋公公捏著公雞嗓,將聖旨在手上攤開,昂首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太子殿內侍,楚晏,於年秋至今領軍攻城為我百慶立下汗馬功勞,堪為朝之棟梁,國之脊柱。邊南部金陵城,姬王已近遲暮,膝下無子,政事繁重,風寒在身,今無人繼位。即日起,由楚晏接手金陵城,封號金陵王,另加丕績,功標青史,額外再賞白銀五千兩,珠寶三十箱。欽此。”


    得此殊榮,尋常人那必是笑靨如花,滿麵春風。而麵前之人卻是神色冷漠,不見半分喜悅地接過旨。


    同是太監不同命。宋公公心中鄙夷,升官發財還裝什麽砥礪清節,真是惺惺作態。然而麵上還是笑彎了眼:“恭喜王爺,此番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若無其他吩咐,老奴先行告退。”


    宋公公走後,樂有初才從屏風後緩緩走出,落坐後端起茶水,沿杯口吹了吹,小抿一口,笑道:“破紙念了半天,隻字不提兵權,這老皇帝以為是打發叫花子?”


    “意料之中。”楚晏莞然,拎著聖旨一角丟進火盆。


    樂有初笑著調侃道:“今後見麵可要給您行禮了,楚王爺。”


    見他神色一凝,樂有初覺著好笑,“再過幾日,老皇帝指不定要給你指腹為婚了,屆時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楚晏皺起眉頭:“公主!”


    “行了行了,不逗你。”見他微惱,樂有初這惡趣味才像是得到滿足,揚眉一笑:“都說了,你還是喚我表字好些。”


    “……”


    這會尚在軍營中,昨夜宿醉,今早心念著書案幾封未讀的信件,太陽剛升便起了床,頭痛得厲害。樂有初捏捏眉心,喚了一聲:“何兄。”


    應聲而來之人一身銀甲,鐵皮披肩將他撐得雄厚壯實,頭盔下的臉倒是嬌豔,狐眼秀鼻,絲毫不顯女氣,冠了將軍的頭銜,添著幾分颯爽。


    何知許弓身執禮:“主子。”


    樂有初示意他坐下,正色:“西庭的東西,幾時送入長安?”


    “原計劃半月運畢,但據迴報,尚在西庭時似乎已被大理寺的人盯上了。”何知許頓了一下,“主事是個女人,名姚京玖,路數曆來陰險難纏,有一批在關竹被扣了,劫迴費了不少勁。如今卡在關竹,難以動作。”


    “姚京玖……”樂有初指腹摩挲著扇柄,腦中正思索著對策,眼前便多了一碗薑茶,她抬頭,聽見楚晏道:“解酒醒神。”她便一飲而盡。


    何知許提議:“不如我過去一趟?”


    樂有初放下碗,莞然:“不,我要親自去。”


    何知許沒反駁,微皺了眉頭。


    樂有初掃了他一眼:“西庭至關竹,快馬加鞭需幾日?”


    何知許道:“三日。”


    “既然姚京玖心知肚明老巢在何處,偏不從西庭入手,中間如此長的距離,卻選中了最熱鬧的關竹,在那之後又鬆手讓人劫了迴來。”樂有初看著他,道:“你說,意欲何為?”


    “打草驚蛇,引蛇出洞?”


    樂有初打了個響指:“若她真把心思放在這匹貨上,早在西庭就能端了,怎會等到今時?”


    何知許麵色一凝。


    “想擒王,怕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樂有初笑道:“這裏到關竹,需幾日?”


    何知許道:“最快兩天一夜。”


    樂有初點點頭,道:“你迴去歇息吧,營中事務交由副將打理。今夜戍時,你與我同往,帶上一個車夫。”


    何知許正要離去,樂有初倏地想起什麽,頑劣一笑道:“聶兄在安歸縣。”


    何知許身形一頓,走後,楚晏輕咳了一聲。樂有初這才把視線移到他身上,微挑眉梢:“有事?”


    “……我呢?”


    “金陵王自然是迴金陵城。”


    “……”


    自戰事起,家家戶戶恨不得用血肉之軀堵上門窗,靠著殘存的米粒度日。


    前幾日火燒金殿,風裏更是飄著惶恐的氣息。待到實在揭不開鍋,尚在繈褓的孩提比踩到貓的尾巴叫得還狠,婦人隻好抱著哄著,男人袖底藏著菜刀,躡手躡腳地鑽出門。城中人這才發現,不久前噬血猛獸般的士卒竟在街口分發糧食。


    起初不少人還覺著粥中有毒,萬般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瘦成骷髏怪的人出現,管他三七六十一孰是孰非孰黑孰白,餓著那是生不如死,毒死倒是一了百了,一碗粥粒尚未觸舌便灌入了喉底,提著空碗嚷嚷著再來一勺。


    貓腰在角落的人看明局勢,隊伍一下從城頭排到城尾。


    今日隊伍火熱,夜裏還排著長龍。


    馬車馳去,取名為調皮的風一下掀開車簾。人群中不乏眼尖者,驚得眉毛都要跳出五官,兩片薄唇顫如癲癇,鐵碗一滑,滾熱的粥汁濺在臉上,才將人從驚愕的牢籠拖出來,捏了把大腿皮,疼得嘶一聲,驚唿:“是……是她!”


    周圍人眼晴掃過來,有人問:“說誰?”


    他一時捋不直舌,囁囁嚅嚅:“好像是……樂公……”


    話沒吐完,旁邊的婦人塞了個饅頭堵住他的嘴,待看清眼神中的警告,他頓時唿吸一滯,順了口氣才道:“是看錯了吧。”


    旁人恍過神,意識到今時國不姓樂。


    含在舌尖的粥變得酸苦,像痛飲了封塵經年腐酸發毛的蜜罐,沁在鼻間那股鬱氣很快蔓延開。


    馬車裏的主人公並不知曉正被悼念,手指還撚著紅豆糕點,往嘴邊送了一小塊,甜得發膩。


    何知許換了身青衫,雙手枕頭,腦袋隨著車身晃啊晃,皺眉一副沉思狀。


    樂有初斜睨他一眼:“何兄,想什麽呢?”


    何知許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簾外風景。


    樂有初無聲歎了口氣。


    她離開國土七年,何知許便跟了她七年,眼下好不容易迴到洛陽,卻是攻城燒金殿,前後停留不足百日。


    此番離去,再想迴來怕是經年之談了。


    但很多時候的人是沒有選擇的。她是奄奄之國苟延殘喘的一息,宿命讓她萬劫不複,身在泥潭也隻能向前狂奔,去算計,權衡,智奪,掠殺。她身上流的血,注定了她走的路是腥風血雨。


    樂有初揉了揉太陽穴,闔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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