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張蒼,再見畢之,短短十幾日,他憔悴的讓我驚訝,明亮的眼睛深陷,胡須瘋狂,整個人都在潮濕的風中飄蕩。不知怎的,我又突然記起初見時那個智辯無雙的金玉孩童,當年,也是這樣潮濕的風吹拂下,許下他平息天下刀戈之豪情壯誌


    “你……你這是怎麽了?”


    畢之見我,張了張嘴。隨後,從胸口處貼身取出一封帛書,遞與我:“亭侯來信”


    應是歐陽隨的遣返書,我心裏想著,已經展開書信,卻不由吃了一驚:“這……這歐陽子昂什麽意思?”


    “歐陽子昂是說……如果你能明確的告訴他所選的人是歐陽緩,他會即刻遣反歐陽隨,將其終身監禁,還會殺掉歐陽緩正妻,並冊立歐陽緩為亭侯”


    “大戰在即,他竟還在與我算計!”我緊了緊手,揉碎帛書。


    “這都多少年了”畢之長歎一聲,仰頭看著布滿霧障的蒼穹:“都不曾有人再讓阿姐心動,畢之不傻,畢之看得出,阿姐心中是喜歡那個歐陽緩的,雖然不及韓非那般……”他說到一個禁忌,直到名字脫口而出的時候才緩過神,尷尬的看著我,最終還是選擇垂下眼眸:“……那般愛惜。可你若真的喜歡,便嫁,管他是不是利用”


    “那隻是你我的錯覺”我扯了扯唇角,終於還是笑了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我深深眷戀的不是小師父溫潤如玉,溫暖如陽。而是他的頂天立地,經天緯地。我現在才知,溫柔的人隨處可見,胸懷眼界卻此間難求”


    “這麽說……”他反應過來:“那……這封信?如何處置!”


    我將信遞還給他:“不必迴”他接過,笑了起來。揚手任其隨風,隨我抬頭望向兩岸遍布的雄兵:“前不久。這裏曾白骨填河,屍首千萬,畢之,過不了多久,這裏便會再次屍橫遍野,鮮血染河”我再次側過頭,望向他已經略有神采的側顏:“畢之,我們究竟為何這樣做”


    畢之皺緊眉頭,嘴角卻劃出笑容,他握緊拳頭,高高舉起手中飄揚的錦帛:“為了不受他人擺布!為了國人不受他人欺壓”


    “不受他人擺布?欺壓?”我默默吐嚼著這句話,終於漠然的點點頭,不再說話……


    不受擺布,不受欺壓,大概是作為一個人擁有最基本的權利吧?可惜,活在這裏的人,卻要奉獻生命去爭奪。而在這場爭奪稀缺資源,爭奪民族與個人自由的戰役,注定不隻是荊棘難行這樣簡單。可能,黑夜結束,帶來的會是另一個更為漫長的黑夜


    這場對峙,更像黑夜一樣漫長,持久不下。讓每一個等待天亮的人都心中惶惶。


    七月中旬,秦軍卻突然提出議合


    ……


    於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麵,空曠的水麵隻盛著從對岸悠悠漂來的一船一人。漸漸的由遠及近,船上飄搖的人輪廓漸顯,愈來愈近,不由讓我想起當年年少時,我送他下蒼山的情景,隻是那時默默看著他由近及遠,消失在黃昏中……


    假如時光是倒流的……一直一直倒流著……


    “蒙恬將軍一人至此,就不怕衍玉念起舊情,不再放歸?”


    “山中時,與師妹緣分淺薄,久久分離。今日有幸,能在山水環繞之地再敘緣分,恬,求之不得”許久不見,蒙恬似乎老了許多,看起來鐵一般的胸膛,總讓人感覺搖搖欲倒,成熟的臉龐威嚴依舊,更平添一股子滄桑。屬於軍人的眼睛裏卻暗藏憂鬱,竟是說不出的韻味獨特。


    我垂頭一笑,輕揮了手,命所有持劍侍衛退下,輕屈施禮:“師兄請”


    他一步躍陸,任由持燈的侍從指引,一路與我崎嶇而行:“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師妹千萬別以為我客套。若當時我晚走些時日,或許也可以跟老師學到畫整為零的好兵法”


    我心中明白,他這是在暗暗追問我從哪裏習得攻守兵法,遂假裝無意:“老師早就知曉你的身份,即便你留下,也不會傳授身為秦將的你”


    他悶悶笑了笑,長歎一聲:“是啊,師妹崇尚黃老,聰敏有趣,獨得老師偏寵。是誰也比不得的”


    “不過,師兄大才,即便無人指點,也練就了一身叱吒風雲的本事”我由被動化為主動,向他探究我心中疑惑:“長江一役,自你占據有力地域開始,依畢之之智,便知此戰無勝,定不必等我召令,就會班師而迴。但我實在疑惑,師兄究竟用了什麽法子將畢之死死纏住,最後竟活活吞掉他萬人大軍!”


    “師妹果然還同從前一般犀利”他側過頭,看向我,腳步卻依舊穩重向前:“不過,我所問師妹避而不答,師妹又怎指望我一定迴答”


    “往日師兄豪爽,可不曾今日這般婉轉過”


    “往日不可追,正因往日多了,打磨光了那些自認為是豪爽的鋒利,光滑了今日世故裏的婉轉”他微微頓了頓腳步,終究沒有多做停留:“與蘭陵城時,你惹怒我攻城血拚是一樣的法子”


    說起蘭陵圍困王翦,我的確曾設計激怒蒙恬,引他拚死攻城,同時耗損二人兵力。製其不能互為救援。而激怒他的方式也極為簡單,不過是講述了一個不配做男人的男人,為了榮華富貴,將自己心愛的女人親手送到別人榻上,以致其被淩辱而死。而依我對他了解,他心中至痛,不過蕭紅受辱。必然忍無可忍。


    自上次畢之兵敗,情緒大受打擊,我雖心下疑惑,卻見他終日自責,也隻好悶在肚子裏。可我始終想不明白,他並不知道畢之真實身份,更不了解畢之,又如何激怒畢之:“師兄了解畢之?”


    蒙恬迴過頭,注視著已經停步不前的我:“我雖不知韓青乃何方神聖,卻並非所有人都不知曉”我將眉頭皺的更深,卻真的猜不出他受何人指點。而蒙恬看似輕快一笑:“聽說他是韓非的族弟?”


    我垂下眼,輕輕點了點頭,是迴應,也明白了是誰在背後策劃針對畢之


    “果然兄弟俱是英豪”蒙恬隨我點點頭,隨後又道:“奧,蒙恬此次是奉命前來講和,另外,替他向師妹問安”


    我自然知道他說的這人是誰:“講和就講和,何必生出其它”


    蒙恬放慢腳步,貼近我旁邊,隨我的腳步慢慢走著:“其實,王上是位賢王,他勤政愛民,富國強兵,知賢善任,雄才偉略,是當今世界罕見的英豪。你實不該在與他作對下去”


    “知人善用?”我哼笑一聲,陷入沉默,隨後補充道:“在師兄眼中,窮兵贖武的另一種說法又叫做富國強兵麽?”


    “師妹,你我皆知,天下刀兵四起,戰亂不斷,並非因我秦國而生,早在秦國之前以是春秋爭霸,戰火紛飛。而弱肉強食之下,秦國征戰六國又何錯之有?!師妹當知,這百年戰火,隻因分裂而起,若我王能一統天下,何嚐不是在消彌刀戈,解除戰亂,到時還天下一個完整太平之國度?又如何說是窮兵贖武?”


    借著微弱的月光,我默默的看著他。良久,微微點點頭:“幾年不見,師兄是要做辯士了麽?”


    他隨我輕笑,隨後低下頭去:“哪裏”


    “知人善任呢?師兄為何不好好說說知人善任?果真知人善用的話,小師父還會一腔熱血才情無處揮灑?一生鬱鬱寡歡,不曾得誌!最後也與我長長久久分離麽?”


    “大勢如何,師妹心中清明,何必再為了一個以故韓非死不迴頭,枉送你國人性命”


    “什麽叫枉送?我楚國兒郎惜的不是命,惜的是自由身。與其眼看妻兒為質為奴,倒不如枉送了這命,說不定還能為她們多掙得幾日自在”


    “你我同門一場,我還是知你心性的,你又何必在我麵前逞強呢?!自由自然是好,聽著這字眼,都覺得好。可若能苟活存世,大部分人還是不願死的。而這世上,並非人人都有權利和勇氣以生命換自由。甚至可以說,幾乎無人可為!師妹心性高遠,喜愛向往這些個夢中的東西,說的過去。可對於那些大字不識,隻辨黍米的普通百姓來說,吃上飯,穿上衣,活著養大兒,才是最重要的。”


    “這般攻心相勸,師兄是怕贏不了我?”


    “血染河山絕非師妹想要看到的。否則何來漁翁泛舟血湖送藥方?實言相告,今日議和,正是感激於此,不願多傷無辜”


    我足足看了他有兩分鍾,終究還是別過頭:“如何才能不血染河山,師兄還是說說帶來的條件吧”


    “多年不見,豪爽之人似乎隻剩你了”他停下腳步,輕輕感歎著笑了笑,接著說道:“焚燒熊啟遺詔,親手縛熊抗入秦,王上自會網開一麵,布告天下,絕不殺降,優待楚民”


    “師兄若真心感激送藥一事,便不該開出如此苛刻條件”


    蒙恬搖搖頭:“今日局麵,恬之所能”


    我盯住他的眼睛,冷冷咧嘴一笑:“秦王如此對你和蕭紅,師兄何不引兵來降,我們一同抗秦,一雪前恥!”


    “你知道!我蒙恬並非此等人”他扣緊牙關,早已將袍下手掌握碎。


    “那你也該知道,我羋衍玉亦非此等人”!


    “師妹,我敬你女中英豪,聽我一句勸,別再執迷不悟。如今天下,十中有九已經盡數我秦,殘楚早就是垂垂掙紮,孤立無援。即便如何折騰,也都是徒勞無益的!早早做降,還可為自己、為你的國人掙得一席之地,若再拖下去,到時戰場一旦失利,可再也不能有今日待遇……”


    “休想!”牙根處傳來絲絲腥甜,順著舌根苦了喉頭:“我再也不會去秦國!死都不會!”


    他及其無耐的看著我倔強的臉,良久,才歎了口氣:“你知不知道,自己早在計中,若是再不投降,最後,你誰都保不了!誰也都保不了你”


    “計中?什麽意思?”


    他抬起冷冷清清的眼,與我恐懼的目光對視:“歐陽子昂要反的究竟是秦還是楚,你當真不知?”


    “什麽意思?”在我問出口的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麽:“你是說……你們果然是故意敗走!繞了這樣一大圈,原來就是要挑唆歐陽隨與韓青不合,與我不合!?好分離我與歐陽家族的聯盟!”


    “歐陽家族絕對不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合作夥伴,就算你將秦軍擊退,也無法避免自相殘殺的內戰。承認吧!你是沒有希望的,因為你也不想再看著你的子民,在你的眼皮底下被自己封的侯蹂躪欺壓,以致國民奔逃異國,甚至戰亂之地,也不願留在生根之鄉”


    我無法抑製住自己的悲涼的心緒,他說的沒有錯,我是沒有希望的,在我親眼目睹歐陽緩、歐陽隨忙著爭奪候位,自相殘殺,不顧百姓生死,不顧國之發局時,在我看到百姓寧願遠走他鄉奔赴戰地邊緣,也不願活在層層剝削的生身家園時,我已經絕望,已經是自我催眠下的垂垂掙紮……


    “百姓從不在意這是誰的天下,百姓在意的是何時能安安穩穩的活。百姓也不在意是否能夠自由,甚至他們根本就不知曉自由是個什麽東西!那一切,不過是當權者想要的而已。師妹良善,知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師妹可知,己之所欲,也是不該強加於人”他深深對我行一禮:“師妹好好考慮,蒙恬告辭”


    “等等”我轉迴身,追上他的背影:“我的條件是將士不能為俘,百姓不能為奴,抗兒不能入秦,最後……容我自裁了結”


    “前兩件,蒙恬都可做得了主,後兩件,還需師妹親自與王上說明”他揮了揮衣袍,邁動步伐


    我一個箭步追攆:“師兄若不答應,我誓死不會降!”


    “師妹留步”


    “你該知道我的”我仍舊向他的背影追去


    他微微偏過一點頭,月光打亮他高挺的鼻梁,光影卻黑暗了他的雙眸:“前麵是河,已經……乘不得馬,師妹不必再送”說罷,如風疾步而去。


    “師兄!”我對著他消失的地方唿喊,他卻再也沒有迴音,決絕不再顧惜我們當年的情誼。


    的確,是不該再送了……


    果然,黑夜結束了,迎來的卻是另一個更寒冷的黑夜。


    忽然一聲烈馬長嘶劃破長夜,水藍色的一襲華服沾著晨間露水,狼狽而至


    “公主,公主快逃”


    “大公子?你這是?”


    “歐陽隨聯合舊部,將我架空,奪迴兵權,如今已經帶兵前來,意欲殺你,取而代之!”他不由分說的拉住我的手,幾乎是拖拽著前行:“快,快走!即刻就走”


    “歐陽緩”我反手扣住他,找到那雙閃躲的眼:“告訴我,是歐陽隨想要殺我,還是你父親要殺我!?”


    他咽下一口唾液,再次移開眼睛:“再不走就來不及的”


    “看來我猜對了,是我拒絕了與你的婚事,歐陽子昂覺得控製不了我!反正王翦以死,歐陽軍隊未必不會有勝算……”


    “不要再說了!”他鬆開我的手,背過身去:“帶著人馬,撤離這裏吧!歐陽家族,本身就是一個帶著詛咒的家族,不能給你帶來勝利”


    我想說點什麽,可惜,現在說什麽都是多餘,為了不發生不必要的流血內戰,經過短暫思考,我決定,按照歐陽緩所說,暫時撤離這裏。而正在這時,我軍的異動似乎被秦軍探了個明白,蒙恬與王賁仿佛本能的嗅到戰機,發出了試探性攻擊。正此時,歐陽隨攜叛軍唿嘯而至,而我軍,以在撤離邊緣。此刻,逃與不逃,實在難以抉擇!


    “不能留!歐陽家族已經反叛,此時迴去,我們是兩麵受敵”畢之激烈反對


    “我們不迴,如今勢頭,歐陽大軍必定片甲不留!”


    “不要再傻了,歐陽子昂能在如此關鍵時刻對你痛下殺手,可見決然容不下你!就算你不顧生死迴去挽救大局,也挽救不了歐陽子昂的狼子野心,阿姐又何必陷自己於生死之地,暖毒蛇於懷中!”


    歐陽緩淡定的看著我:“韓將軍說的沒錯,公主一路保重”說罷,施了一禮,就要轉身離去


    我再次上前攔住他:“你與壽兒跟我們一起走吧”


    他溫潤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期待與希望,片刻隨著皺起的眉頭被無可奈何遮蔽:“歐陽家族雖然一直有兄弟相殘的詛咒,可當抵抗外敵時,自古都是同仇敵愾的!父君母親從來都希望我們兄弟和睦,緩身為長子,更該在此時成他們的心意!”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壽兒:“至於壽兒,生於歐陽家族,便有他逃不掉的使命”


    “願他能人如其名,安泰永壽……當然,你也是!”


    眼眸中那滴淚珠終於滑下,他的唇卻顫抖著笑了,一如初見,那兩頰甜甜的酒窩,幹淨淳透


    關於我為什麽拒絕嫁給他,歐陽緩自始至終都沒有問出口,望著他一身鎧甲,飛揚在駿馬之上,迎著初升的太陽疾馳而去。我以為,那會是解脫。


    ……


    幾年後,我也曾聽身邊的人無意絮絮叨叨說起過此事,據說,那是一場昏天暗地的戰鬥,也是歐陽家族徹底隕落的戰鬥,秦軍攻克桐城,直搗吳越,聽說歐陽子昂焚盡珠寶繁城,與寧公主相擁踏進火海,化為灰燼。歐陽隨刀尖入腹,慘烈戰死。歐陽緩帶領所剩不多的殘部拚死抵抗,最終被層層圍困,死於亂箭穿心。至於歐陽壽,有人說抱書跳崖而死,有人說已經歸降秦國,也有人說在不知名的山中見過他,總之,他消失了,漸漸的,再沒有人說起這個名字


    直至西漢,有歐陽生一人,自稱歐陽亭侯之後人,受家風積累,寫《尚書》《歐陽說義》,創歐陽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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