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氏顫抖著手指,將那藥丸送到昏迷不醒的王一川唇中。


    又幫他按了按喉部,將那藥丸順道胃中。


    過了約莫半刻鍾,一直僵站在床榻邊的史氏,看到躺在床上的王一川,上眼皮顫了顫,接著,睜開了昏睡的雙眸。


    他茫然了一瞬,剛要張嘴詢問自己這是怎麽了,一開口,那積壓的淤血先湧了出來。


    史氏連連後退,捏緊手中的錦囊。


    難不成,她誤會了?


    “大夫……大夫!”


    史氏叫來在外麵等候到心焦的大夫。


    大夫同紅袖一起,快步來到床前,陡然看到慶清醒過來的王一川後,先是愣了一瞬,接著快步衝到床前,掐住王一川的左手,仔細斟酌一番後,又查看了王一川的舌苔和瞳孔,最後驚愕地望向史氏——


    “夫人,剛才發生了什麽?”


    “老爺的毒解了!”


    不對……


    大夫似又想起什麽,快步迴到床邊,又捏住王一川的脈搏,驗證了內心的想法。


    “毒暫時被壓製了,不會有性命之危,但並未完全驅除,極有可能在不久之後,再次複發……”


    史氏聽到這裏,麵色不變,但心頭卻巨顫,不由自主捏緊了那掩藏在袖中的右手。


    果然。


    威名赫赫的蘭太後,怎會孤身赴險,又怎會不為自己搜尋些籌碼?


    今日若老爺不放她走,等待王氏的……又將會是何種境遇!


    史氏的目光再度挪到床榻邊。


    和那逐漸反應過來原委的王一川對上。


    王一川的眸中,有深思、有疑竇、有恐慌、還有憤怒!


    “這個混賬!”


    他拍打著床榻,艱難地直起身體,看著那床單之上的汙濁血漬,恨不打一出來。


    “老夫就知道!就知道她詭計多端,絕不能輕易將她放走!”


    史氏頭一次覺得,自己當年的眼光爛得可憐。


    “老爺,今日若非你讓她安全離開,隻怕你永遠睜不開眼了。”


    “能穩坐太後之位的,又豈是區區等閑之輩?”


    “如此之人,隻可為友,不可為敵。”


    “更何況……”


    史氏捏緊手中的錦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而平靜。


    “今日救您醒來的解藥,溪兒隻留了一粒。”


    “剛才大夫也說了,這是極難解開的奇毒,您如今的毒並未解去,隻是暫時壓製,往後還需要定期服用,才能保命。”


    “等於您的小命,如今就捏在溪兒手中……”


    “別提她的名字!!!”


    惱怒羞憤之下,王一川一把扯掉那遮擋床榻的紗帳,狠狠甩在地上,似將那紗帳當成蘭溪一般,恨地往其上狠狠啐了兩口——


    “一個流著蘭氏血脈的賤人!敢算計老夫!等再見了她,老夫一定要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靠著王氏的底子,他在江南縱橫多年,從未出過這麽大的虧。


    誰想到一個從未放在眼裏的死丫頭,竟然敢神不知鬼不覺的……


    對他下毒!


    如今這條老命捏在人家手中,什麽複國,什麽稱王稱霸,都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沒命了,用骨灰上金鑾殿嗎?!


    王一川越想越怒,指著史氏那晦暗不清的五官,怒道。


    “滾出去!”


    “帶著你的人滾出去!”


    “還有你這庸醫——”


    王一川抓過床榻上的纏枝紋瓷瓶,瘋了一般砸在那大夫身上,衝殿外嘶吼——


    “來人!給我請全江南最好的神醫!”


    “發告示!重金請病!”


    “老夫就不信了,什麽毒還能難倒全江南的大夫!”


    那被瓶子砸中的大夫,聽他這般講話,禁不住冷笑。


    論醫術,他或許不如那些經年的老大夫,可走南闖北這麽多年,論見識,他也算各種翹楚!


    這王氏家主中的毒,無味無色,無根無憑,連毒點在哪都抓不住,渾身上下遊竄……毒之一道,講究的是一物克一物,找不到那對症的解藥,就算是華佗在世,都治不了這王氏家主的病!


    還瞧不起他……


    起碼他還能診出是毒!


    那些自詡神醫的庸醫們,一窩蜂湧上來,還不知道會給出多少解釋和方案……


    到時,一通大藥和針灸紮下去,這王氏家主隻怕沒病也要折騰出病了!


    大夫想到這兒,揉了揉被砸的酸痛的右臂,對史氏拱手。


    “當初您將我請到這王府時,隻說會重金相待,可沒說會讓我遭此橫難!遭此屈辱!這病……老夫也沒那個本事醫治了,王府……更沒必要待了,你們自請高明吧!”


    大夫甩袖離開。


    史氏略歎了一聲,也不好說出挽留的話。


    畢竟老爺剛才那等羞辱人家,是個人都忍受不了。


    “紅袖——”


    史氏衝一旁目瞪口呆的紅袖道:“快去送送大夫,再從我私庫中取一百兩銀子,當作大夫的儀程。”


    紅袖急忙迴神,應了一聲,抬腳匆匆離開,朝門外的大夫追去……


    ……


    方城。


    夜色越深,混亂越甚。


    無數個在黑夜中熄了燈,蜷縮在一起,交出家財以保小命的家庭,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地聽著城外那震耳欲聾的動靜,驚駭地捂住雙耳,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是地動了嗎?”


    “是不是那羌族人要進城開始屠戮了?”


    “不是說好了交出財產留我們一命嗎?”


    百姓在這戰亂之下,猶如那洪水之下的螞蟻一般,任由巨浪挾裹,沒有任何翻身的餘地,連唿吸和慘叫聲都被這時代的車輪所淹沒。


    偌大的方城,除了城外轟鳴不已的爆炸聲外,城內竟安靜的落針可聞……


    城主府。


    蕭信連外衣都來不及披,搶過自己的馬匹,直奔那火光接天的城外。


    明明是夏日,他卻被冷風吹得渾身發寒,冷入骨髓!


    等到了城門處,飛身上了城樓,看著那駐軍之處被一片黑沙淹沒,看著那駐軍上方陡然升起的巨大的,幾乎將附近三裏地都籠罩住的灰黑色蘑菇雲時,他渾身上下,連牙齒都在發抖。


    他的身旁……


    守城的將士跪了一地。


    但不是跪他,而是跪拜那蘑菇雲。


    跪拜那灰黑色雲層之中,透出來的豔紅色的光,還有那光影晃動裏,燃燒的樹林……


    “雷神饒命啊……”


    “祖師爺救命啊……”


    “老天爺您行行好,小的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歲稚子,家裏還有一個等了小人九年的新婚妻子,求您開恩……留小的一條活路,小的往後一定一口肉都不吃,日日念佛……”


    在這些沒讀過多少書的將士眼中,此刻天底的異相,不是人為製造,而是天神發怒。


    他們漠北勾結羌族南下,屠戮中原,那是犯了天底大忌,那是要遭天譴的!


    這不……


    天譴就來了!


    十萬大軍啊!


    被這樣一場天雷地火討伐一遭,還能有幾個活口!


    一個都沒有。


    蕭信雙手僵硬地抓著那冰冷的城牆,看著那熊熊燃燒的大火,空氣中,彌漫的皆是骨肉和硝煙的味道。


    這樣的爆炸,堪比雪崩。


    他幼年隨外祖父練兵時,曾在漠北的雪山之中遭過一場雪崩。


    他們隻是在最外圍的地帶,波及他們的雪不及雪崩的十分之一。


    可一萬大軍,全軍覆沒。


    外祖父帶著他,踩著那些將士們的屍體,騎著漠北最好的馬,九死一生逃亡了半個月,才活下來他們兩個。


    這場突如其來的爆炸……


    沒有任何準備的十萬大軍……


    怎麽可能會有活路。


    為什麽會這樣……


    向來自信非凡的蕭信,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


    他不相信這是天罰。


    老天若站在蕭長卿那一邊,絕不會讓那廝癡傻二十年!


    這絕對是人為!


    掩下心頭的蒼白的恐慌,蕭信的大腦飛快運轉,最後……


    停在方城主那獻媚的雙眸之上。


    早聽說,這方城主是天子近臣,剛正不阿,為人處世有理有節,絕不是那等苟且偷生之輩。


    所以攻打方城時,他做了萬全準備,沒有設想任何和談的可能。


    誰料,方城主竟敞開方城大門,舉白旗投降,任他們出入……


    “傳本王令!”


    蕭信厲喝一聲,自胸腔發出的震音,帶著嗜血的殺氣,帶著屠戮戰場的煞氣,衝那群已被嚇破肝膽的將士們道。


    “十萬大軍算什麽!膽都被嚇破了嗎?!”


    “還沒給弟兄們收屍,你們就都跪下了嗎?!”


    “一群窩囊玩意!”


    “今日守城者,皆賞百兩銀子!”


    “都給本王打起精神,死死盯著城牆內外,決不讓任何一隻城外的蒼蠅進來,決不讓任何一隻城內的蚊子飛出去!”


    ……


    郊外。


    晦暗的木屋內。


    薛乾將手中的煤油燈探進洞口,為裏頭的人引路。


    不大會兒,便聞到了一股香濃的脂粉味。


    那味道過於重了,陡然出現在清淡的木屋內,倒顯得有些突兀和嗆鼻。


    薛乾忍著那反胃的衝動,探手朝洞口裏摸去,摸到一塊綿軟細密的皮膚。


    他嘴角一抽,有些無語。


    費這麽大一番功夫,方城主這不爭氣的東西,偷了蕭信的某個姬妾出來嗎?


    可真是好“本事”!


    奮力往外一拽,那綿軟肌膚的主人便被拽出洞穴,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一身綾羅綢緞,倒富貴逼人。


    看來,是一個很得蕭信寵愛的姬妾。


    薛乾撇嘴,正要再往那洞裏探去,將裏頭的方城主給拉出來時,聽到自家閉目養神的主子道。


    “把她臉上的灰擦一擦。”


    蕭長卿眸光深晦,淡淡地落在此處,像在看那女子,又像透過她在看別人一般。


    薛乾依言照辦。


    等將那婦人的臉擦幹淨,露出那白淨的麵和相稱得宜的五官眉眼時,他喉頭微幹,驚疑不定道:“陛下……這婦人……好生麵熟!”


    能不麵熟嗎?


    在後宮裏頭住了三十多年,又不是那等低調的人物,時令宮宴從未錯過,次次花枝招展恨不得將全天下的女子都比下去。


    那位自母後離世後便權傾後宮的貴妃娘娘,三皇子蕭信的生母,漠北赫連家的女兒,如今跟著兒子榮養在漠北的赫連太妃……


    京中,有幾人不識呢?


    蕭長卿眸光依舊冷淡,在赫連太妃的麵上一掃而過。


    吩咐,“先將她綁起來,身上利器都取了,下個軟骨散,防止她逃了。”


    這一位落到他手中,漠北大軍可要廢了三分之一了。


    但據說這位赫連太妃自小習武,有內力和武藝在身,千萬不能馬虎。


    直到此刻,薛乾才反應過來此人是誰,一拍大腿,又驚又喜——


    “這……這竟然是太妃娘娘!”


    “別太妃不太妃了……咳咳……”


    洞穴內,傳來方城主艱難的咳嗽和喘氣聲。


    “秘道雖然直達城外,可將這上了斤數的太妃背到此處,廢了老兄我將近半條命啊!”


    “薛大人……快……快拉我一把……”


    薛乾咧嘴一笑,衝那黑漆漆的洞口道。


    “老兄,你且等等!等為弟先將這人質給綁了!”


    方城主姓方名磊,是蕭長卿一脈的近臣,和薛乾更是多年的老友,不然也不會有這般默契,裏應外合,將漠北軍拿下。


    此刻聽了薛乾的話,倒也不惱,隻是憂心另一件事——


    “薛大人,我那內子和子女們……可都安全?”


    薛乾找來一條粗大的麻繩,將赫連太妃的手腳綁在一起,狠力斷了她的筋脈後,衝洞裏的方城主道。


    “放心吧,早有快馬接上他們,差了兩隊侍衛護送,估計十天後就能到京城了。”


    方磊這才舒了口氣,“那便好……那便好……”


    誰拋頭顱灑熱血為官籌謀,不是為了家中妻兒呢?


    如今逢此大難,家中妻兒無憂,他也撿了一條命迴來,也算是老天保佑了。


    薛乾將赫連太妃身上一切尖銳之物都扔出來,將其綁在那屋內的立柱上後,迴到洞口,半個身子往裏探去,向方城主伸手。


    “上來吧——”


    方城主搭過力,一邊借力攀爬,一邊問道。


    “你說你隨貴人來的方城,那貴人是誰?竟有如此魄力和手段?”


    薛乾沒答話,將方城主扯上來後,往蕭長卿身前一甩,笑道——


    “你自看看便知是誰了。”


    方城主還未抬頭,先看見那對麵之人,鞋上的龍紋雲繡,心裏頭一個咯噔。


    緩緩抬頭,和帝王沉默又凜然的眸光對上,狠狠打了個哆嗦。


    “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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