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


    蘭溪攙扶著父親,眉頭緊皺,“絮兒那時就已失憶了嗎?”


    蘭衡歎了一聲。


    “不單純是失憶那麽簡單。”


    “她像是完全接收了另一個人的記憶,成為了真正的王絮兒,接受了自己是王氏外嫁女遺孤的身份,認為自小寄養在王氏,由王氏撫育長大,所以,對王氏忠心耿耿。”


    “有沒有可能,她跟符吟霜一樣……並非……”


    蘭衡搖頭,苦笑。


    “溪兒,你便是不相信父親,也該相信自己的判斷。”


    “她是不是你妹妹,你心中,定有數的。”


    迴應他的,是蘭溪長久的沉默。


    親姐妹之間,怎會沒有感應。


    可她始終無法相信,自己的妹妹……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


    蘭溪將父親帶迴了自己的住處。


    給父親灌了兩碗白米粥後,顧不得為父親清理身上的傷口,拿出一把特質的哨子,輕輕吹響。


    那哨音極高,高得幾乎能衝出人類聽覺的承受範圍。


    沒過多大會兒,禁閉的窗扉突然被敲響。


    兩個高大的黑影倚在窗外,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這兩人是蘭溪的暗衛。


    不是從蘭家軍中選的,而是從江湖中尋找的死士,給予重金,護持在暗處。


    一共有十三人。


    各個皆是飛簷走壁,以一敵百的高手。


    他們的存在,連淩統領都不知道,腮雪和凝霜也隻有隱有感覺,並不清楚實況。


    這是蘭溪最後的底氣和手段。


    當初在揚州城被打入大牢時,即便符家的人還有這王薪生不來救她,她也能靠著這十幾名暗衛逃出生天。


    不過好在,她賭對了。


    王氏怎麽舍得放棄她呢?


    蘭溪催促父親道。


    “王氏內部猶如龍潭虎穴,您在其中我難免受他們桎梏,您先跟著這兩人離開王城吧,一切事情,等我迴京後再議。”


    蘭衡有些羞愧地看著自己日漸長大的長女。


    “為父本意是想為你分擔,沒想到卻讓自己深陷其中……”


    他終究……還是老了啊。


    蘭溪安撫道:“有些事情您做起來順手,可有些事情女兒比較擅長,您不必因此自責。”


    “女兒在京郊建了一處女學,正好缺個院長,父親不如舍下包袱,往後替女兒負責女學之事。”


    “女學?”


    蘭衡微頓,再看自己女兒的眼神,便帶上了些深思。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


    知女莫若父。


    看溪兒的態度,便知她想創辦的女學,絕非京中貴婦們為了給家中女眷鍍金增添人脈所創辦的那些女子私塾。


    而是……


    “父親所料不差。”


    蘭溪眸中帶著笑意,似有星光閃爍。


    “凡我大安朝女子,隻要年紀未滿十八,但凡想讀書學藝,皆可來我女學報名,隻要能通過女學的入門考試,可以在禮、樂、射、禦、書、數中任選其一,衣食住行女學全包了,隻為……為天下女子,謀一條嫁人生子以外的出路。”


    蘭衡深吸一口氣,看自家女兒的眼神,帶著驚駭。


    “你是要將這天下翻個蓋啊!”


    如此行為,那些迂腐的士子,那些執掌天下千年的男性權貴,怎能容忍?


    他甚至可以想到自家女兒未來將要麵臨的血雨腥風……


    可。


    蘭衡攔不住。


    也……


    不想攔。


    人生韶華易逝,他好像昨日還是那青山之下求學的學童,想著將來成為大丞相,成為輔佐聖主的賢臣,君臣共治,造一個升平天下。


    可一轉眼,須發斑白,落入敵人的圈套,還要自己的女兒不遠千裏從京城趕赴而來,將他從深淵之中救出。


    隻怕……


    女兒再晚來一日,他變成了那巨蟒的口中餐。


    不得善終。


    蘭衡看著女兒眼底的光彩,看著那許久未見的明亮之色。


    狠了狠心,道:“既你不怕,為父一身糟爛的骨頭,又怕什麽呢?”


    “等迴了京城,為父便全權接手女學之事,給你們打下一個江山。”


    蘭溪笑靨如花,難得撒嬌,露出小女兒的軟態。


    拱手,“既如此,女兒便多謝父親了。”


    蘭衡心頭一軟,如小時候那般,捏了捏她的鼻頭。


    “自小到大,但凡是你們兩人所求之事,為父豈有不應的?”


    “就是斷了這條老命,也定要為你們掙到手!”


    蘭衡又交代幾句後,看了看日漸暗沉的天色,強打起精神,問蘭溪道。


    “這暗衛可信否?”


    蘭溪點頭,“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女兒給足了銀子,別家出不起這樣的高價。”


    蘭衡這才放下三分擔憂,道:“既如此,便不耽誤你時間了,父親多在這王氏停留一日,你我便有一日的風險。”


    “既然你有此等能耐之人,那父親也不必太過擔憂你,哪日你察覺情況不對,定要盡快離開王氏。”


    末了,他又神色忌憚的補了一句。


    “這王氏……很不對勁。”


    ……


    窗外似刮起了大風。


    風聲吹動簷外的銅鈴,金屬清脆且悠遠的撞擊聲,讓本就睡不安穩的蘭絮,愈發輾轉反側,在床上來迴翻滾。


    她做了很多夢。


    那些夢境淩亂而複雜。


    卻都跟今日見到的那個莫名其妙的蘭太後有關。


    有時,是一個背影。


    蘭太後穿著天青色的百褶裙,繞過那叢叢綠植,擔憂地為她擦拭臉上的汗水。


    對她道:”絮兒,這麽熱的天,先別練了……等太陽下去了再站樁吧。”


    “滾——”


    她在睡夢中推搡著那蘭太後,咬牙切齒,雙眸噴火。


    “別打擾我練功!”


    在她看來,蘭太後就是那個不懷好意想騷擾她努力的外人。


    有時,則是一幕雪景。


    她看著那穿著天藍色百褶裙的蘭太後,褪去鬢邊耳邊的芙蓉花,換了一身灰色的、破舊的、縫補多處的破爛袍子。


    那如水藻一般的長發,也變成了枯草,散亂地束在腦後,渾身上下,無半點金玉首飾,隻有一點梅花做的銀簪。


    那蘭太後舉起那銀簪,刺入自己的心髒,殷紅的鮮血和她慘白如霜的麵色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刺目極了。


    再到後來,湧進來無數穿著宮裝的宮人,還有許多身上帶著斑點穢亂的野狗,在扭曲,啃食她未涼的屍體……


    “十七小姐——”


    從窗外傳來的唿喚聲,驚醒了遊蕩在夢境中,不知何為真何為假的蘭絮。


    她驟然睜眼,如鯉魚打滾一般,從床上坐起,而後直勾勾地盯著那門框的方向,啞聲道。


    “怎麽了?外麵燈火通明的。”


    婢女跪在門外,小聲稟告。


    “小姐,是後院那邊出了意外,咱們圈養百年的巨蟒竟然失智了,來到前院見人就咬……如今已有十幾人喪命!整個王府快亂成一鍋粥了!”


    “老太太差了人過來,說讓去主院匯合,那邊侍衛齊全,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意外。”


    蘭絮因為剛才的夢,心情本就煩悶不安。


    此刻聽婢女這麽說,氣得從床邊抄起自己的長劍,連外衫都不套,將頭發往發頂一盤,露出那清晰的脖頸和下頜線。


    “區區一條巨蟒,本小姐斬了它便是,哪用一家人躲在一塊避難!”


    蘭絮一邊放出豪言,一邊踹開那房門,拎著長劍道:“巨蟒現在在哪個方位?”


    婢女嚇得臉都白了,急忙抓住蘭絮的褲腳,哀求道。


    “十七小姐,您千萬別衝動啊!那巨蟒在我們府中已盤旋百年,它的力氣和兇戾,哪是一般人能對抗的起的?您若出了差錯,奴婢如何向老夫人交代啊!”


    “再怎麽長壽也隻是一條蛇罷了,本小姐豈會怕它?”


    “今日本小姐便斬了這蛇頭為大家助興。”


    “明日……將這蛇肉熬成湯藥,人人都喝起來滋補!”


    語罷,扯開自己被緊箍在婢女手中的衣袖,飛身離開院落。


    婢女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已衝出去的十七小姐,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今日該幹什麽。


    著急忙慌地從地上爬起來,“快!快去追十七小姐啊!”


    可那又怎能追的上?


    王府這些明麵上的侍衛,會的都是三角貓的功夫,和十七小姐過招都不一定能勝利,如何能追得上蘭絮小姐。


    更何況,十七小姐去的是那巨蟒的方向,這群侍衛本就避之不及,如今誰敢迎上?


    ……


    蘭絮院中的情況,隔了十幾個院落的蘭溪並不知情。


    她原本點著燭火,在殿中抄寫法華經,可抄到如入火宅時,突然聽到外麵的喧嘩聲和吵鬧聲。


    竟是史老夫人送到她院裏的管事嬤嬤張嬤嬤,驚慌失措地,邁著蒼老蹣跚的步子,敲門進殿,灰黑色的麻衣布料,將她本就嚴肅的麵容,襯得愈發暗沉難看。


    “小小姐,外頭出大事了。”


    “有條巨蟒闖入府裏,正在肆意殺虐,小小姐快點跟老奴走,去老夫人府中,那裏侍衛眾多,也更安全一些。”


    巨蟒出來了?


    蘭溪擱下手中的善漣湖筆,眉心蹙起。


    紙上的墨團暈開,如同她並不平靜的內心。


    那個能掌蛇的瘦小男子,被吞了嗎?


    在山洞中時,她曾取下麵紗,露出了真容,那瘦小男子即便偶然一瞥,也能瞥見她的真容。


    若那瘦小男子還活著,逃到了前院後,和那執掌家世的史氏一交代,便知是她闖進後山,放來了巨蟒,帶走了父親……


    到時……


    隻怕自己在王家的境地更為難了。


    張嬤嬤又在催促。


    “小小姐,您再不去,老夫人便親自來請了!”


    “這滿家子上百口人,老夫人是最疼您了!”


    蘭溪可不信。


    她佯裝要去匯合,慢悠悠地披上那繡著竹葉的披風,來到殿外,撐起那早已點燃,等待許久的燈籠。


    道:“張嬤嬤往前領路吧。”


    “這兩天腿腳不適,可能走的慢些,張嬤嬤千萬不要顧及在意。”


    張嬤嬤又客套了幾句,便匆匆撐著燈籠在前帶路。


    可走著走著,總覺得身後少點什麽。


    等她反應過來時,狠狠擰了一把大腿,一天的虛弱和愧意煙消雲散。


    “怎麽——怎麽給跑了啊!”


    張嬤嬤撐著燈籠,在王府中來迴遊蕩。


    另一邊,蘭溪已逆著人群,來到了酣戰最激烈的環節。


    十幾個侍衛一起動手,圍著那巨蟒左刺右刀的,可惜攻擊力度還有反應速度差點,十幾個人竟然讓一條大蛇欺負的死去活來。


    蘭溪摸了摸腰間的笛子,長眸微眯。


    剛才那瘦小男子在蛇窟用笛子吹奏音樂,雖然怪異,但那曲譜她也都記下來了。


    實在無法對抗這大蛇時,隻好學一學那瘦小之人的本事,拿出長笛,將那快要瘋癲的巨蟒給定住。


    就在蘭溪權衡利弊之間,一道錦灰色的身形躍入人群。


    女子的長發高高挽起,頭頂的月色皎潔如玉,手中的長劍直刺那巨蟒的右眼。


    為什麽是右眼?


    因為巨蟒的左眼,已經被蘭溪給處理掉了。


    如今全靠著嗅覺、觸覺、還有那兇戾的血性,在這院落之中來迴遊蕩。


    蘭絮的劍術,蘭溪向來是佩服的。


    隻見一個照麵,那巨蟒的右眼已被洞穿。


    本就幾近於癲狂的巨蟒,這迴徹底爆發了,帶著幽綠色毒光的長牙,毫不留情地撕扯著那靠近他的每一個侍衛,更誇張的一幕是,那巨蟒竟將附近一個倒黴的侍衛從頭到腳,撕扯成兩半!


    蘭絮見狀,怒發衝冠。


    “孽畜!你找死!”


    又是一道長劍刺出,直打這巨蟒的七寸,欲要將它一擊斃命。


    可癲狂的巨蟒,剛才被蘭絮得手,隻是因為錯估了蘭絮的能力\/


    如今雙眸被廢,其他四感愈發靈敏,在那長劍到來之前,已一個甩尾,甩飛那長劍,而後,將偌大的蛇軀朝蘭絮這邊壓來,想要將蘭絮活活壓死!


    蘭絮反應極快,躲開了這巨蟒的反攻,但是因為所穿的褻衣有點長,半邊裙角被巨蟒壓在身下,身形一個趔趄,被巨蟒抓住機會,而後,尖利的蛇牙,朝著她的脖頸咬去——


    蘭絮瞳孔微縮。


    如此近的距離,她根本無法躲避!


    一直在一旁觀看的蘭溪,看到這一幕,唿吸驟停。


    顧不得暴露之後的弊端,猛地從袖中掏出匕首,朝那巨蟒的牙齒之上狠狠砸去——


    “嘶——”


    巨蟒吃痛,牙齒有些鬆動,流血的宛若骷髏的雙目,呆滯地轉過來,在空中努力嗅了幾息後,嗅到了那熟悉的,令它厭惡的,打破了它今夜平靜生活的味道。


    就是這個味道!


    它的仇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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