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閣是冷宮最北的宮殿。


    雖處冷宮,卻不似其他宮殿那般破敗。


    兩進的院子裏,栽滿梧桐樹。


    北國的夏比南方來的晚一些。


    但梧桐樹卻比南方更高挺茂密,綠意澎湃。


    不過初夏,綠意森森,遮天蔽日,為這喧嘩浮躁的後宮,撐出一抹幽靜。


    等到秋日,梧桐樹染了金芒,雨落梧桐的聲音,好似金玉撞擊,故此殿,被稱為秋聲閣。


    嶽公公便被安排在此院中。


    前門後院皆落了鎖,一日三餐有太監送來,院內有井有灶有恭房。


    看似日食供養,實則名為軟禁。


    綠意隱蔽的院內。


    石桌前。


    嶽公公滿麵陰沉,手中的茶水倒歪了也沒發覺,直到那滾燙的發褐色的茶水,燙到了他的手腕,他才悚然一驚。


    急忙將茶壺放下,摸著自己狂跳不止的心髒,嘟囔。


    “今日這是怎麽了,一直心神不寧的,右眼皮還一直跳,難道是逃出皇宮的計劃,出了什麽變故?”


    “不行!”


    他驟然起身,焦急地,在殿內來迴踱步。


    “那蘭太後每次見我,都很不對勁。”


    “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個相交多年的故人一般,對我還處處忍讓,可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她啊……”


    “不行,得把這蘭太後的異常告訴太妃娘娘!現在就寫密信!”


    嶽公公轉身要迴房。


    院門外的鎖鏈,突然被拉響。


    一番動靜後,三把銅鎖皆落下,緊閉的院門被打開。


    嶽公公心頭詫異。


    這還沒到飯點啊……


    難不成,是送糕點的?


    他皺著眉迴頭,看到那斑駁朱門後的豔容絕色時,瞳孔一縮。


    來不及詫異。


    宮中多年訓練出來的本能,讓他立刻屈膝跪地,“奴才見過太後娘娘,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蘭溪沒叫他平身。


    沉默地將院門關上,坐到他剛起身的那石凳上。


    冰冷的,不帶人類感情的眸子,凝在他的顱頂。


    無形的壓力,逼得嶽公公膝蓋越跪越軟,腦袋越埋越低,到最後,幾乎屈膝埋進地磚裏。


    額頭的冷汗,大滴大滴滑進領子。


    就在他這老骨頭快撐不住時。


    才聽那珠玉琳琅一般的女聲,冷淡的開口。


    “起來吧。”


    “找個地方坐著。”


    嶽公公後退兩步,尷尬地,將袖子攏在身後,弓著腰,氣喘籲籲道。


    “太後娘娘折煞奴才了,您在旁邊,奴才怎配坐著?”


    “您有什麽要吩咐的話,盡管差遣奴才。”


    蘭溪從袖中拿出那把慣用的匕首。


    笑著打量其上的寒光。


    “如果……哀家要你死呢?”


    嶽公公心神猛地一顫。


    跳了一天的右眼皮也不跳了。


    唿吸困難的心髒也不壓抑了。


    他心底浮出原來如此的想法,接著,本就酸軟的膝蓋,不受控製地往後挪了兩步。


    老臉撐起難看的笑,如霜打的茄子。


    又皺又虛。


    “娘娘前日不還說……要留老奴一命嗎?”


    蘭溪將那匕首重重地按在石桌上,匕首鋥然的冷意,輕輕磕碰著堅硬的石桌,那聲音,好似刮骨的聲音一般,落在人耳中,頓覺毛骨悚然。


    蘭溪笑了。


    笑得比那快升起的晚霞,還要燦目。


    “前日留,今日殺,你生死不過哀家一念之間,你有什麽可辯駁的呢?”


    嶽公公麵上頓時清白交加。


    後宮裏最大的主子想要他的命,他這條命豈能保住?


    嶽公公垂下灰眸,不忿地道:“奴才死之前,可否問您一個問題?”


    “哦?”


    蘭溪眉頭微挑。


    她很好奇,這時候,嶽公公有什麽話要問。


    “前日您見過老奴時,對老奴還有幾分看顧……為何今日……”


    蘭溪恥笑一聲。


    譏誚地挑眉,“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你不配啊。”


    前世的嶽公公不配。


    今生的嶽公公更不配!


    捏著她最後的退路,逼她懷著恨意在冷宮殘喘多年,受盡了淬骨噬心的恨意,不人不鬼地遊蕩在世間……


    真不如……


    讓她隨父親早點死了!


    早死早投胎,早日找那對賤人複仇。


    倘若她能迴到前世。


    手刃蕭燁之前,她真想問問……


    嶽公公這人血饅頭吃的可還順暢!


    ……


    眼見今日蘭太後態度狠辣堅定,不給他半點活路,嶽公公的眸光來迴轉動。


    思索著這殿內,可有其他逃生之路。


    眸光落在那匕首上時,心頭忽然浮現出一個瘋狂的想法。


    此時院內,隻有他和這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太後二人。


    這蘭太後想用那把不怎麽鋒利的匕首,將他的命奪去……


    是太高看權力了?


    還是太低看一個必死的人的瘋狂了?


    對麵。


    蘭溪從石桌上拎起那匕首。


    手指把玩著匕首的鋒芒,眼底的鋒利之色,也愈來愈旺。


    “你是自刎,還是等哀家割你的脖子?”


    嶽公公也笑了。


    終於不裝了。


    他一笑,參差不齊的牙齒,活似鬼齒。


    “太後娘娘既然要殺人,我作為奴才的,自然得讓您享受一下殺人的快樂。”


    “這脖子,還是由您來抹掉吧。”


    蘭溪豈會不知他的小心思?


    可蘭溪隻當沒看見。


    且不說她有幾十暗衛首在暗處,隨時等待出手。


    就這麽一個將行就木的老頭……她還殺不得了?


    蘭溪提著匕首,來到嶽公公身前。


    匕首的寒芒,刺痛了兩人的眼。


    蘭溪的匕首欲要往前送時,嶽公公眼底精光一閃。


    藏在袖中的右手,也做好準備,找好角度,隨時搶奪那匕首。


    誰料,就在他要有動作時,他看到了蘭溪掌心藏著的另一物。


    一枚簪子。


    鳳凰尾羽做的銀簪。


    羽毛正中央,還有一點嫣紅。


    他心神一顫,急不可耐地開口問道:“這簪子——”


    下一刻,什麽話也問不出來了。


    脖子被匕首抹斷,喉管爆裂,鮮血噴湧。


    那帶著腥味的血沫,濺在蘭溪身上、衣襟上、臉上……


    斑駁的血跡,滴在她雪白的皮膚上,仿若雪地裏乍然盛開的玫瑰。


    美則美矣。


    卻帶著詭異和殺氣。


    臨死之前,嶽公公擴大的瞳孔,仍死死盯著那簪子。


    捂著喉嚨想止血,可根本止不住血。


    那匕首又往前進了一寸。


    嶽公公的唿吸徹底被掐斷。


    死不瞑目地往後仰倒,重重地摔在台階上,再無生機。


    蘭溪緩緩下蹲。


    臉上的血漬,順著她的下巴,滴在地麵上。


    她拔迴自己的匕首,用自己的袖子,將其上的血漬擦幹,一寸一寸,慢條斯理。


    做完這些後。


    她將匕首裝迴袖口,將那簪子,戴迴自己的發髻。


    起身離開。


    院門再次被落鎖。


    蘭溪孤身一人,帶著即將熄落的日光,緩緩消散在暮色中。


    ……


    她不想問嶽公公,關於這把簪子,知道多少隱情。


    她也不想再思考前世,在她死後,嶽公公拿著這把簪子,做了什麽。


    她今時今日,此時此刻,隻想將這個讓她想起來便覺得惡心的人。


    殺了。


    ……


    冷宮盡頭,再拐一條長巷,便能迴到冷宮外的寬闊宮道上。


    偏偏。


    長巷盡頭,霞光散漫處,白衣的男子,直身而立。


    從前此人穿白衣,隻有無盡的風流與清傲。


    如今此人穿白衣,白衣上隱繡著的龍紋,彰顯出他的身份,與尊貴。


    蘭溪目不斜視,便當沒看見他,從他身邊掠過。


    手臂,被製住。


    怎麽?


    過路攔人,是強盜嗎?


    蘭溪二話不說,提起匕首便刺向那攔路的手臂。


    刀刃入肉,血脈溫熱。


    從匕首的手柄處,湧到掌心。


    那血液,同嶽公公腥臭的血液不同。


    帶著絲甜膩的味道。


    蘭溪猛地拔出匕首,聲音冷凝如冰。


    “好狗不擋道。”


    蕭長卿的手,仍抓著她的小臂,沒有鬆開。


    任由那血液滴落成線。


    “你殺人了。”


    他篤定的說。


    蘭溪抬頭看他,眸光飽含譏諷。


    “哀家不僅殺人,還想殺你。”


    “不如你引頸受戮,成全哀家?”


    蕭長卿溫聲道:“再等等。”


    蘭溪笑容更諷刺,“虛偽。”


    蕭長卿轉眸看她,眸光裏藏著萬千要說的話,可那些話在心裏來迴纏繞,終究,沒說出來。


    “一個奴才而已,不值得你髒了自己的手。”


    “與你無關。”


    “現場清理過了嗎?”


    “與你無關。”


    “朕送你迴宮。”


    “滾。”


    蘭溪提著帶血的匕首,繞過蕭長卿,消失在長廊盡頭。


    蕭長卿看著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直到薛乾從暗處躍出,向他匯報。


    “迴陛下,屍體已經處理好了,死的是一個在宮中名不見經傳的公公,那公公的真實身份,是赫連太妃的暗線。”


    “前些日子,這公公曾綁架了肖似蘭絮的秀女符氏,蘭太後沒有當場殺他,將他擱置在冷宮之中,不知怎麽,今日蘭太後迴宮之後,直奔冷宮,手刃此人……”


    “小人猜測,蘭太後之所以殺他,皆因他是赫連太後的人……”


    蕭長卿評價道:“你的猜測,毫無半點邏輯。”


    薛乾老臉一紅。


    這……


    蕭長卿卻沒再多言去提點他。


    赫連太妃的密探,還不值得蘭溪親自動手。


    在蘭溪這二十年的生命中,她親自舉刀手刃的,隻有兩人。


    一是玉媚兒。


    二是嶽公公。


    玉媚同蘭溪的因緣自不必說。


    這嶽公公的背後,定藏著更大的秘密。


    “查。”


    蕭長卿下了死令。


    “查不出來這嶽公公的真實背景,你就提頭來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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