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靠在蘭溪身側,同她一起看向那空蕩無寂的晴空。


    “新帝登基,百官朝拜,往後再見,便不能再稱之為攝政王了,而是尊唿陛下了……”


    是啊。


    往後,她也要換個身份了。


    昭容太後。


    昭昭其華,容行令止。


    昭是美玉,容是權威。


    這樣的名字,她配嗎?


    那日朝會談判,她也想不到,蕭長卿會同意慕容川冶的提議,為她設置禦鳳台,督察百官……


    依照她的本意,她不打算將自己的勢力放在明麵上。


    畢竟太後的身份,蘭氏女的身份,太過顯眼。


    名聲過盛,不是一件好事。


    她前些日子已經開始著手了,將自己資助看好的人,安插在春闈的考生之中,借今年春闈,蓄養起在前朝的第一批心腹……


    三五年內,借力提拔,往後必將是朝堂的肱骨之臣。


    如今……


    她手底下有七個二品大員的名額。


    那……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讓蕭長卿登帝,隻是權宜之計。


    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


    今日她將他送上那無上的皇位,為的就是將來某日,能再輕易地將他拉入塵泥。


    蘭溪收斂心思,眸光落在院中那顆桃樹上。


    春日漸暖,樹梢隱現綠意。


    枝頭間,偶有那一兩個早熟的,開出幾隻青芽。


    為這暗沉的深宮,增添幾分生氣。


    她打起精神,問道:“春日宴的名單可擬好了?到時去春水居舉辦吧。”


    “春水居後麵是一片桃花林,綿延數裏,每到三月時節,花開穠豔,奪色爭春,美的不似凡間。”


    “哀家,也想去看看那十裏桃花的盛景。”


    她對春水居的印象之所以如此深刻。


    是因為那裏離冷宮極近。


    前世被困冷宮,無路可逃,有時夜裏做了噩夢,她驚悸之下難以入眠,常會沿著磚瓦,攀附到屋頂,坐在那夜風之中,遙望這目之不及的深宮。


    那年春日,春水居的桃花開的太豔了。


    夜風吹舞時,將那花瓣吹到了片草不生,荒蕪冷寂的深宮中,吹到了她的臉頰上。


    那冰冷的花瓣,喚醒了她木然的身體,讓深埋的恨意再次發酵,支撐著她,活下去……


    前塵往事不可留戀。


    蘭溪語氣疏淡,又道:“春日宴不僅是給樞北王選妃,也跟咱們新登基的承元帝有關。新帝登基,可後宮卻無甚新人,哀家身為太後,有義務為新帝挑選幾個可心人,好好伺候著,也省的前朝那些官員,說哀家占著這太後的位置,不行半點仁德之事。”


    青鸞在蘭溪說這話時,悄悄抬頭看了她一眼。


    主子和那位的糾葛,她聽腮雪姐姐提過的……


    就連前些天逝去的那個孩子,也……


    主子如今,要親自為那人選妃,心裏必定不平靜吧……


    蘭溪不知青鸞的想法。


    聲音依舊冷靜而自持。


    “不過,給陛下選妃之事,不會放在春日宴上,那樣有失體統。”


    “等六月時節,天下采選,廣納秀女填充後宮,那樣的隆重,才配得上陛下的身份。”


    “春日宴上,倒可以提前瞅一瞅,這滿京的名門閨秀,哪個適合納入後宮。”


    “哀家給他選妃,是給他找事做,而不是給哀家找麻煩來了。”


    蘭溪和青鸞又閑語了幾句。


    芝蘭殿的殿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緊接著,便是步履匆匆的行步聲,還有衣裙掠過草沿,惹過青石地麵的摩擦聲。


    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蘭溪疏冷的唇角,緩緩上揚。


    眸中,閃過暖意。


    緊接著,腮雪脆亮的聲音,將整個院子裏的沉晦之氣,一掃而散。


    “主子!奴婢迴來了!”


    腮雪穿著鵝黃色的宮裙,身形姣好,容貌俏麗,耳邊簪著嫩黃色的絨花,和她那脆亮的嗓音交織在一起,泄了滿院春色和喜氣。


    “那樞北王在城南的十幾處秘密據點全找到了!其中有一處嫌疑最大!凝霜已和許副將策馬趕去了!”


    “據咱們的線人匯報,昨天夜裏有一架馬車駛進那宅子裏,那時夜風吹起馬車簾子,曾露出一角紅色披風。”


    “您知道的,咱們二小姐失蹤時,穿的便是那一身紅色披風!”


    腮雪快步行至蘭溪身邊,揚著笑道:“主子放心,今晚咱們就能叫上老爺和二小姐,一塊團聚了!”


    蘭溪焦躁了幾日的情緒,終於也得到了些舒緩。


    她握住腮雪冰冷的指尖,溫聲道:“不用跑的這麽急,消息就在那兒,還會跑了不成?”


    腮雪趕忙將自己的手從蘭溪的掌中抽出,懊惱道,“主子,您身子什麽樣您都忘了?給奴婢暖什麽手!清晨冷寒,怎就出來外麵了?是不是青鸞這丫頭沒照顧好您?看奴婢迴去怎麽訓誡她!”


    蘭溪笑道:“得了得了,跟個管家婆似地。”


    “哀家身體很好,青鸞照料的也很好,你且放心……”


    哀家兩字,讓腮雪想起這數日的見聞。


    她歎了一聲,難掩擔憂。


    左右瞥了一眼,確定無閑雜之人後,放低了聲音。


    “那廝本就是個冷心冷肺的無情無義之徒,您怎能鬆口讓他上位?”


    “就是不靠那家夥,奴婢和凝霜也能將二小姐找到!”


    “何必讓他白白占了這麽大的便宜?”


    提起蕭長卿,腮雪就滿腹怒氣,若非身份限製,早拿著二小姐的鞭子,朝那廝臉上甩去了。


    翻臉無情的渣男,要這張臉有什麽用!


    蘭溪歎了一聲。


    涼風忽起,她身體湧上疲憊之意。


    扶著腮雪的手,慢慢朝裏走去。


    溫聲道:“鈺然成年,還遙遙無期。”


    “哀家想完全扶持起一個皇帝,和蕭長卿對抗,如今看來,過於乏力。”


    “不如韜光養晦,慢慢做打算。”


    “而且哀家近日得了密信,樞北王在西北剛獲大勝,連收了三座遺失百年的城池。”


    “如此聲威,他卻強行壓下,不往京中匯報,定是在謀劃著大事。”


    “哀家之前隻是皇後身份,蕭長卿也隻是頂著攝政王的身份,如何能壓得住樞北王的氣焰?”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樞北王對蘭家的恨意,隻怕比對蕭長卿還要深……”


    “蕭長卿是他的兄長,登帝成皇,對他來說,雖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鬧得再過分,那也有手足兄弟的情分。”


    “可哀家就不同了。”


    蘭溪緩緩步入內庭,斜靠在榻上。


    腮雪為她的後腰墊了一塊軟墊,其上,繡著丹青仙鶴圖。


    那丹青潑墨逸仙,那鶴舞如焰在淵。


    “當年還是二皇子的樞北王,臨門一腳就要登上皇位了,是我蘭氏拚盡全力,才將他從那個位置上扯下,將蕭燁扶持上位。”


    “為此,幾乎得罪了朝中一大半武將,聲名狼藉。”


    “如今,樞北王勢起,而蕭燁也在他的旗下,他們聯手,第一個開刀的,肯定是蘭氏。”


    “不如先賣蕭長卿一個好,扶持他登帝,維護一下我蘭氏同他之間,岌岌可危的合作關係。”


    “好歹也算個助力,將來麵對樞北王時,有幾分底氣。”


    蘭溪看著眉頭緊皺的腮雪,勸道:“所以往後,見了蕭長卿那廝,你們也要注意些。”


    “過去的終歸是過去了,往後大家是和平合作關係,誰也不許將私人恩怨計較進去。”


    腮雪咬了咬唇。


    泄氣道:“奴婢知道了,往後一定對攝政王禮讓三分……


    蘭溪點了點她的額頭,沒再說話。


    ……


    之後的半日,蘭溪一邊命宮人按照太後的規格,布置宮殿,一邊將自己的私庫打開,盤點這些年收攏的物十。


    靜心等待宮外的消息。


    到下午時,腮雪從私庫中捧出一個八寶琉璃燈出來,提燈來到蘭溪麵前,訝異的問。


    “主子,這燈是什麽時候得的?奴婢怎忘了?”


    接著,將那紅木做的燈柄遞過來。


    蘭溪看著那燈柄,眸色倏然變暗。


    燈柄之上,刻著兩個小字。


    阿翁。


    蘭溪扶著那燈柄的指尖,微微發顫。


    這是……蕭長卿的乳名。


    彼時,蕭長卿還未清醒。


    那日來宮裏尋她時,特意帶來這盞宮燈。


    她避開腮雪等人,悄悄同蕭長卿去禦花園賞花。


    禦花園中,那幾束海棠,原本隻有三分姿色,在這燈的輝映之下,變成記憶裏十分的絕美。


    後來想想,孤男寡女夜裏賞花,太過孟浪。


    她便瞞下此事,將這燈悄悄塞入私庫中,再未提起。


    如今……清理私庫,竟被腮雪發現了。


    腮雪還在誇讚。


    她端詳著那燈上的畫,驚歎道:“主子,您發現了沒,這燈是用波如蟬翼的雪絹紗做成的,上麵的字畫,竟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繡上去的!”


    “還是失傳已久的雙麵繡法!”


    “正麵繡著八仙過海的圖畫,你瞧張果老的毛驢,何仙姑手中的蓮花……色澤濃淡得宜,明顯是出自大家之手啊!”


    “還有這絹紗的裏麵,繪著各個季節盛開的花。”


    “春日迎春,冬日臘梅,秋日海棠……”


    “這宮燈您是何時得的?可是老爺給您的?奴婢怎一點印象都沒有!”


    青鸞也未曾見過這般絕美的物十,將小臉湊過來,仔細端詳後,驚訝地指著那燈壁。


    “主子,腮雪姐姐,你們看!這宮燈裏的琉璃隔層,是切了很多切麵的,若裏麵點了燈,那燈火透著這層層疊疊的切麵射出來,定然流光溢彩,滿目絢爛。”


    蘭溪捏著那把柄的手指,又緊了些。


    “你倒是細心。”


    話裏,帶著些讚賞,也帶著些喟歎。


    正是因為這些琉璃切麵,那夜賞燈時的場景,那璀璨的如銀河一般的焰芒,她才記在心中……


    “收了吧。”


    蘭溪手指鬆開其上的小字,將手柄重遞給腮雪。


    語氣平淡,“宮燈一枚,登記在冊,不用過多描述。”


    腮雪不明白蘭溪為何這幅態度。


    滿腹的疑問。


    可等她察覺到那手柄處的兩個小字時,渾身一顫。


    眼底,遍布懊惱之色。


    怎麽……怎麽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畜生!


    她曾替主子燒過蕭長卿寄來的書信,也知道蕭長卿的乳名……


    得知這宮燈的來源後,腮雪再看,便覺得那其上的琉璃和繡花,豔俗難耐,惹人心煩。


    憤憤地轉身,正欲離開——


    忽聽到嬌俏的女聲,自拱門處傳來。


    “呀!腮雪姑娘手裏提著的這宮燈!妾身好生眼熟啊!”


    修養數日,痊愈了大半的桑桑,穿著一身明豔的紅裙,不請自來。


    她耳邊掛著明月璫,繁繁密密,有四五層的樣子。


    走起路來,珠玉碰撞,人未至,音已到。


    此刻,捏著帕子的手,遙遙地指著那宮燈,塗著丹蔻的指甲,戳出瘮人的弧度。


    “這不是巧了嗎!這宮燈,妾身那裏也有一尊!”


    院內,霎時安靜。


    原本準備斥罵桑桑不請自來的腮雪,也愣在原地。


    捏著那宮燈的手,愈發用力,恨不得將其掐碎。


    咬牙切齒,“你說什麽?你也有?”


    蕭長卿腦子是進了大糞嗎?


    合著擱這兒廣納後宮呢?


    給主子送一個這玩意已夠主子糟心了,如今又蹦躂出來個小醜,說蕭長卿也給她送了一份?


    他把主子當什麽?


    當成後院裏等他恩賜的侍妾嗎?


    他怎麽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桑桑不等蘭溪和腮雪反應過來。


    已扭著屁股,邁著腿,靠近那宮燈。


    眼底,滑過晦暗的,充滿惡意的光。


    原來如此。


    原來日日掛在蕭長卿寢殿中,每日睡前都要端詳的那盞宮燈,竟是一對。


    她記得當初她不過摸了這宮燈一把,便被蕭長卿好一頓嗬斥,懲治了半個王府的下人,勒令若她再靠近他的寢殿一步,便要將伺候她的下人斬盡殺絕。


    那時,她以為,這宮燈是跟蕭長卿母後有關的某個禁忌。


    雖懊惱,但也沒太在意。


    畢竟中了她的命蠱,往後蕭長卿餘生,將隻有她一個女人。


    可為什麽……


    另一隻宮燈會在蘭溪這裏?


    中了她蠱毒的男人,還能記住別的女人嗎?


    聯想起蕭長卿近日種種作為,桑桑心底的慌亂,越來越重。


    蕭長卿和蘭溪這對狗男女……私情竟然如此之深嗎?


    深到連南疆傳承的蠱毒都能抗拒嗎!


    蘭溪如今都已是太後了,為何還要恬不知恥的跟她搶男人!


    對。


    她出身確實卑微了些。


    可她也不能讓人這麽糟踐!


    此刻,桑桑徹底把蘭溪給恨上了。


    盯著那宮燈的眸子,也越來越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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