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這個錦匣,蕭憬淮這麽久以來的沉浮隱蔽、拉攏世家大族的心機手腕,以及賀重霄的助力。半餘年後,皇帝罹病,這些年來行兇作惡的晉王終是自食其果,遭了報應反噬,罪行披露,禦史台彈劾上書,聖上滿朝皆驚,終是數罪並罰下詔被貶黜去封地。


    “……蕭景淮,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薄情家夥,你不得好死!!”


    被押送著離京的臨行前,晉王蕭憬澎與進宮麵聖的蕭憬淮擦肩而過,他赤紅著雙眼,迴頭衝其高聲怒吼。


    蕭憬淮這招著實設計得陰險,像是九連環般環環相扣,卻是讓他啞巴吃黃連般自討苦吃,食了自己種的惡果。


    麵對蕭憬澎不住的謾罵詛咒,蕭憬淮並不說話,隻是在路過對方身側時,輕斂星眸睥睨輕睃了他一眼。


    帶著陰鷙森泠的冰涼視線輕掃過他的麵頰,不知怎麽地令蕭憬澎噤聲打了個寒顫,而待到被押出宮門,他才後知後覺地覺著這個眼神有些眼熟——


    就像是先前“毒酒案”時父皇看他時的眼神。


    秋去春來,又是半年,在蕭功成病重,蕭憬淮終於洗清了姚橫波身上的罪名,終還她清白,後又被三書六詔、授印緩帶冊立為太子的那一天,他走到了冷宮,看到了神誌已然癲狂的美人戴雲薇。


    當時,在爭執中失手將長樂公主推下渠中,見再把她撈起後已是昏迷不醒,井噴般的鮮血自女孩額角那碗大的傷口流出時,戴雲薇當即嚇破了膽,她知道蕭功成究竟有多麽疼愛這個小女兒。


    她駭得麵無血色六神無主,惶惶不安之際便聽從了晉王派宮人傳來的教唆,在又害死了姚橫波製造其畏罪自殺的假象後,連先前震動後宮朝野的巫蠱偶一案的髒水一道潑到了姚充媛身上。


    在這之後的大半年中,戴雲薇確實依舊憑借著其之美貌頗受隆恩,在後宮中如魚得水,甚至還接連晉升至了二品充儀。


    但這些日子她卻過得並不遂心,她時常會從夢魘中驚醒,被那個糾纏她已久的噩夢駭得夜不能寐惶惶不安,終日活在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中。


    而也正因如此蕭憬淮不過對其和宮人稍加威逼利誘,演了出“活見鬼”的戲折,便沒費什麽功夫查清了事實真相,還了姚充媛一個清白。


    “我、我我……我沒殺你們!你們別、別過來!不是我、不是我的錯……你們要找就去找晉王,不要找我啊啊啊!!”


    蕭憬淮步入冷宮時,戴雲薇正蜷縮在破殿一隅,顫抖著手臂麵色驚恐地指著麵前並不存在的鬼魂。她披頭散發,身上的裙袍拖曳至地,因許久沒有清洗而顯得邋遢肮髒,亦全然不複先前驕矜跋扈的飛揚神采,而是宛若枯槁,蒼老得仿若不似一個還值桃李的年輕女子。


    “你你你你……你別過來……別過來!!”


    見與姚橫波麵容相似的蕭憬淮朝自己緩步踱來,戴雲薇的神色愈發激動,麵容亦隨之扭曲,她活見鬼般地不住驚叫著,連滾帶爬地連連朝後退去。但她當然比不上蕭憬淮前進的速度,蕭憬淮很是輕而易舉便揪住了戴雲薇的頭發,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出口唾罵時,一個響亮的巴掌聲便已在殿中響起。


    “啪——!”


    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摑打得有些發懵,戴雲薇暫時恢複了些許清明與神誌,她一時認出了麵前之人,扯著尖細嗓音高聲驚叫了起來:


    .


    “反了啊!我現在已經是二品充儀,陛下可疼愛我了……你一個死.了.娘的小小庶出皇子居然敢打我?”


    “這一巴掌,我是替母親還給你。”


    麵對戴雲薇的破口大罵,蕭憬淮並沒有說話,隻是拽纏著青絲的手上又增了幾分力道,在對方疼得齜牙咧嘴之際,抬手便又是一巴掌。


    “啪——!”


    “這一巴掌,我是替天。”


    戴雲薇嗔目怒視,但還沒等她開口,迎著她的便又是一反手。


    “啪——!”


    “這一巴掌,是為了我自己。”


    “……陛下、陛下!”


    捂著紅腫的麵頰,俯趴在地的戴雲薇泫然而泣,哭得梨花帶雨,口中不斷叨念著的隻有“陛下”二字。


    “你別叫了,父皇是不會來的,這道賜死詔書正是他下的。”


    “父皇他從來就沒愛過你,他頂多不過是貪戀你這張與懿貴妃有幾分神似皮囊與相像的脾性,可你現下沒了那份嬌俏明豔,你卻是連一個替身都算不上。”


    “你要記著,讓你失去聖心害死你的是你自己,是父皇厭煩了你,看不慣你這般瘋瘋癲癲。他需要的是一個永遠鮮活、永遠靈動的懿兒,而不是一個隻知道疑神疑鬼杯弓蛇影的瘋.婆.娘。”


    “你不過是一條以.色.侍.君的卑.賤.母.狗罷了,我都替你感到可憐。”


    蕭憬淮一字一頓地說著,他每說一字神色便愈寒一分,這些尖刀冰錐般的話語字字錐心,戴雲薇仿佛聽了進去卻又仿佛並未聽進去,她癡怔地聽著,神色旋即流露出一絲痛楚,但很快卻又再度歸於仰天大笑的混沌瘋癲。


    蕭憬淮拂袖而去後,兩個手持白綾的宦扈從宦侍佞笑著逼近了,身後宮門隱去的是女人被活活縊.死時發出的掙紮與慘叫。


    -


    “……建元二十四年,豫王淮破長樂公主溺亡薨案,去母姚氏惡名,還真相於昭白……晉王澎受劾,言秘通外臣,暗建私軍,賦性奢侈,居心叵測且暴.虐.淫.亂。上震怒,勒去晉地,非詔不得還京……豫王淮詔受太子,就位東宮……時逢王妃婁氏嘔血病逝,宋王渺大悲,數日抱其屍首不食,後遁入空門……”——《煜史·建元紀事》


    作者有話要說:


    屠龍的少年最終都會變成惡龍麽?


    第76章 寒食祭


    攻下城池後仍有諸如安置流民、遴選城內官衙、對軍中將士依照軍功進行陟罰臧否等諸多遺事亟待處理。但好在賀重霄對此早已輕車熟路, 加之有杜衡文這個智囊相助,這些大小瑣事很快便被安頓了下來。


    當然,此般繕後所耗貲費自是不少, 然而出乎賀重霄意料的, 涼州城中竟有不少富商大賈自願捐款賑民, 隻為感謝賀重霄先前逼得婁嘉茂持平物價重疏商道。


    而其間最為出乎賀重霄意料的卻是收到了遠自鄧州而來的上好錦緞襖皮, 其間夾著一封書信,上頭隻摘了《史記》中的一句話:“天子誅匈奴,愚以為賢者宜死節於邊, 有財者宜輸委, 如此而匈奴可滅也”。


    賀重霄見此心生疑惑,但當他看見落款方正書著的“徐明玨”三字後, 他卻是立即想起了一年前在鄧州時遇到地那對多舛兄妹。向那貨郎詢問, 知道在他和白驍眾人離開鄧州後的這兩年來兄妹倆又再度恢複了雲裳坊的招牌,生意蒸蒸日上後,賀重霄便放下了心來, 並把這份雪中送炭記在功勞簿中, 一道呈給了蕭憬淮。


    元曜六年三月,寒食。


    賀重霄來到哈拉湖邊的楊柳林時,蕭憬淮早已撩袍下跪, 望向春迴大地後解凍澄淨的湖麵的神色中透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與憂悒。


    心知蕭憬淮自是在心中祭悼姚充媛,賀重霄也不多加言語,隻是輕輕走到蕭憬淮身旁,同對方一道朝那正升朝霞的脈脈水光磕頭拜去。


    蕭憬淮追悼母妃, 賀重霄祭拜此役中那些以身殉國馬革裹屍的鐵血兒郎。


    他拜他所拜, 他亦拜他所拜。


    此番大捷所獲的不光是失地盡複, 也極大的鼓舞了重霄軍的信心士氣, 軍中將士先前無論對賀重霄有無成見,無不心悅誠服於賀重霄麾下,令其全然掌控了軍心。


    即便如此,每次一役作罷,無論勝負,賀重霄總要親自收斂屍骸,祭拜那些戰死沙場的英靈烈士。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初入軍營時的新兵哪個不是以為馳騁疆場便是快哉馭馬控弦如風,何等熱血瀟灑?可現實卻是殘酷的,更多時候他們要麵對的卻是乏善可陳的訓練剿匪,食不果腹衣裘不暖,以及戰場上的屍橫遍野血流漂櫓。


    時至今日,賀重霄才算是明白了當年在豫王府時蕭憬淮同自己說的“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真正含義。


    但這近十載的戎馬生涯中賀重霄心中卻從未有過後悔,畢竟比起宮中的鎏金銅瓦,他還是更喜愛邊塞的長河落日;比起朝堂上那些虛與委蛇的同僚儕輩,他還是更願將軍中的兄弟袍澤視作手足。


    更何況,他持劍護著的是大煜的山川萬民,是自己兒時的希冀向往——


    是蕭憬淮的江山。


    稽首長拜後,見身側的蕭憬淮依舊沉默著,並沒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心知蕭憬淮想自己單獨待一會兒,賀重霄也不多加詢問,抱拳施禮後便轉身先行離開了。


    賀重霄走後,又沉默著跪了一會兒,蕭憬淮才緩緩站起了身,他看著一旁隆起的一撮小土堆上插放著的那枝青跗紅萼的潔白荼蘼,闔眸輕聲:


    “……韓牧,出來吧。”


    直到蕭憬淮話語的尾音近乎泯滅於微風,遠處的樹林陰翳中才有一個黑色影,踟躕猶豫著緩緩走出現了身。


    正是韓牧。


    “陛下。”韓牧抱拳恭謹道。


    “這裏還有當年母妃墓旁的那支荼蘼花都是你放的吧。”


    以視線一瞥土堆上插著的那枝含苞的荼蘼,蕭憬淮淡淡道,但這話本該是詢問,可語氣卻是篤定。


    韓牧先是愕然,但旋即卻連忙下跪請罪:


    “……屬下該死,請陛下恕罪!”


    蕭憬淮聞言沒有說話,隻是略略側過身去,把視線投向了遠處薄發的旭陽。


    早在當年清理姚橫波留下的遺物時,蕭憬淮便已透過母妃這些年來所記的手劄,知道韓牧當年義無反顧地追隨效忠自己的原因其實並非是因自己,而是想借此默默遙望守護著曾是青梅竹馬的母妃。


    通過那手劄,蕭憬淮知道了韓牧當年在寺廟禮佛時無意撿到了尚在閨中的母妃的香囊,二人因而結緣,很快便兩情相悅,背著父母於花前月下許下了此生非君莫娶的山盟海誓。


    但在姚橫波成為姚縣令諂媚阿諛的工具而被迫入宮後的第十一年,韓牧卻仍是食了言,娶了京都一個七品小官的女兒,做了倒插門。


    但他也因而來到了京都,在幾經周折打聽到了自己曾經心上人的近況後,幾年後他便選擇效忠在了蕭憬淮帳下。


    許是 “愛屋及烏”,這麽多年來,韓牧一直沉默寡言,像個影子般心甘情願地為蕭憬淮驅使奔波,解決那些埋藏於暗處的潛伏危機。


    韓牧一直以為時間能讓他忘記一切,可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在他心頭住著的,卻仍舊是許多年前那個站在荼蘼花下著一襲藕色襦裙轉圈跳舞、在自己幫她在鬢角別上一朵荼蘼時露出的嬌羞神情的無暇少女。


    “世人皆言‘開到荼蘼花事了’,可奴家卻覺得這不媚俗世孤芳自賞的荼蘼別有一番冰肌玉骨……牧郎,今後我們每年都要一起來賞這荼蘼花,好不好?”少女依偎在他的懷中,笑靨如花道。


    有的人雖已逝去可她卻依舊活在一些人心間。


    這句話韓牧記了大半輩子,他們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他最後甚至沒能護得住她。


    看著稽首跪拜在地,將頭全然俯埋於地的韓牧,蕭憬淮輕輕歎了口氣:


    “無妨,你與母親本就青梅竹馬,若非要論個先來後到亦是你先行遇見母妃。這些年來你幫了朕許多,朕並非是個不明事理的人。”


    “更何況,喜歡一個人又有什麽錯呢?”


    聽到蕭憬淮此言,韓牧跪拜的背脊一僵,蕭憬淮伸手,把一封信箋放在他手邊。


    “這封信是我清理母妃遺物時發現的,想來該是母妃留給你的。”


    “這麽多年了……我代母妃,謝謝你。”


    聽到蕭憬淮此言並未自稱“朕”而是如當年還為皇子時以“我”相稱,韓牧在愣怔驚異中稍稍抬起了頭,卻見蕭憬淮展袖衝他施以一禮。


    韓牧見狀心下更是惶恐,旋即便又欲磕頭還禮,卻被蕭憬淮以眼神壓下,示意他先看那信箋。


    “牧郎,見信如唔。


    宮中年歲悠遠,妾時常會想起當年同你在荼蘼花下同你許下的誓言。然世事難料,滄海桑田,此生怕是難如所願,隻盼若有來生,與君再續今生未盡之緣……”


    看至此處,韓牧握著那信箋的手顫抖不止,淚水已然模糊了他的眼睛,使他再難續讀。這時,一小截枝莖從箋中露出,韓牧將其輕輕抽出——


    那是一枝修建整齊的荼蘼花,花瓣早已幹透泛黃,薄脆得好似一碰即碎的蟬翼,但韓牧卻把它視作珍寶般顫抖著雙手將之小心翼翼地平捧在了手心。


    伴著蕭憬淮這一聲物是人非遲到多年的道謝,這個平日中沉默寡言的男人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


    “……請陛下恕屬下禦前失儀。”


    “你的心願執念既然已了,便沒有必要再追隨朕了,做你這些年來一直未做的事去吧。”


    麵對韓牧慌裏慌張地拭去麵上的淚痕,磕頭請罪蕭憬淮不過留下這句話後便在對方愣怔之際轉身離去。


    天地悠遠,遙遙地仿若能聽見一聲輕微的歎息。


    “陛下……?”


    蕭憬淮再迴到營中已是月上梢頭,嗅見他身上散發的濃鬱酒味,賀重霄不由皺了皺眉頭。


    今天的蕭憬淮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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