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言,這些事情交給你,朕放心。”


    “……軍中還有事要處理,臣先行告退。”


    在得了蕭憬淮擺手示意後,賀重霄便退出了營帳,他正是本以為蕭憬淮還有事要同江如練交待這才先行退了出來,未料江如練卻與他一道出了營帳。


    “賀將軍。”


    聽見江如練出言叫住自己,賀重霄轉身迴頭,卻見對方衝自己展袖長揖,行了好長一番禮。


    “先前因陛下所托,在下假意同林相及昭陽交好,故而屢做與您不和,先前多有得罪,還請賀將軍怪罪。”


    “既是陛下所托,江侍郎又何罪之有?侍郎言重。”


    上前虛扶起江如練時,雖心下有所猶豫,但賀重霄還是未能忍住心中接踵湧起的疑慮,皺眉沉聲道:


    “敢問江侍郎為何,又是從何時便已效忠陛下的?”


    “賀將軍還記得在儋州時當時還為皇子的陛下送給我們兩兄弟的那隻狸花貓麽?”


    見對方忽而提及如此陳年往事,賀重霄一怔,心下雖是狐疑更甚,但還是皺眉頷首。


    “……自是記得。”


    “下官與江家報的便是當年那‘一貓之恩’。”


    笑著留下這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後,又衝賀重霄俯身行以一禮,江如練便轉身離去,徒留得賀重霄愣怔在地,內心緒慮萬千,湧起一陣驚濤駭浪。


    賀重霄有些發懵。


    此番涼州之行所遇到和牽扯的離奇之事和莫名之人著實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本身蕭憬淮不速來此就已經讓他很是震驚,但眼下看來很多事情卻是比他想的還要複雜:江湖、廟堂;吐蕃,西突厥;婁家、李家、林家,現在又是江家……


    ……陛下他到底還埋了多少隱不發的棋子?


    便拿江如練此事來說,這十多年來莫說朝臣,便是賀重霄都一直以為江如練乃至江家都是全然歸附於昭陽,歸附於林相,可時至今日他才驚覺,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蕭憬淮為了讓老謀深算的林相信任於其而埋下的伏筆。


    這一埋便是這麽多年。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策謀的?五年前出震繼離時?或是更早,要追溯到當年蕭憬淮為豫王被貶謫到儋州遇到江太守時?


    草蛇灰線,伏行千裏。


    讓人膽寒的不光是這份深不可測的心機手腕,更是這份綿延數十載的洞察與隱忍,就像是一條蟄伏的冬蛇,看似人畜無害毫無殺傷力,但不知何時候便會突然睜眼,驟然暴起,一擊斃命。


    不知為何,賀重霄忽而覺著背脊發涼,無端打了個寒顫。


    作者有話要說:


    實力豬隊友·千裏坑舅送人頭·李永言(林相:mmp:)


    反水套路小王子·數年實力派演員戲精·江如練


    扮豬吃虎·心機boy·蕭憬淮


    -


    嗯,是的沒錯,中卷快要收尾啦qwq


    第75章 荼蘼花


    蕭憬淮在姚充媛的墓前跪了三天三夜。


    與其說是墓碑, 倒不若說那是一抔土堆——


    因為至死都還背負著殘害長樂公主的罪名,莫說入皇陵,姚橫波甚至連墓碑都沒有。


    在蕭憬淮腳邊, 不知何人放來的一枝原本潔白勝雪的荼蘼花已然打了蔫兒, 在磅礴雨水的衝刷下, 花瓣泛黃耷拉著, 片片凋零。


    依照祖製,守孝本可以略進糜粥,但蕭憬淮卻依舊固執的不吃不喝, 直到三天後的夜裏他終於體力不濟地昏倒了過去。


    在高燒的夢中, 蕭憬淮腦海中迷蒙迴放的一直是自己提劍闖入宮闈時和皇帝蕭功成的對話。


    殿外狂風大作,驟雨疾馳, 這場磅礴的暴雨正如天兵神將般鋪天蓋地地砸在了宮闈寰宇的飛簷翹角粉牆黛瓦上, 發出令人窒息的悶響。明明是白晝,可卻因這場狂風暴雨而天昏地暗,兩儀殿旁的蒼天古槐上不時傳來幾聲寒鴉叫喪, 好似悲鳴。


    此時, 偌大的兩儀殿中隻有蕭功成一人背手佇立在堂中裏,殿門洞開,仿佛在等著蕭憬淮的到來。


    少年提刀奔殿門, 他氣喘籲籲著,雙目赤紅,仍帶單薄的背脊隨著喘息而上下猛烈起伏,宛若一隻雖困猶鬥的野獸。


    還來不及平穩氣息, 少年便開了口, 嗓音嘶啞得駭人。


    “……您都知道的對嗎?您既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是母妃做的, 那您為什麽還要這樣!您不就是覺得這般不去深究, 讓母妃背了這口黑鍋當替罪羊是最為省事的選擇?”


    說著,少年嗤笑了起來,眉眼神色皆是一片涼水般的悲戚,那低笑在殿內盤桓迴響著,正應了吹拂過窗欞的嗚咽風聲:


    “嗬,是啊……母妃沒有娘家,沒有好友,沒有權勢,也沒有恩寵,她一無所有,是最讓人省心的選擇。”


    “這樣多好,多方便呐……反正槐妹已經死了,一切都已經於事無補了,您心中的悲慟無處發泄,當然可以把這一切的過錯罪名推到母妃身上,這樣無論是後宮還是前朝都不會因此產生任何異動,既堵住了悠悠眾口,也緩釋了您心中的痛苦……畢竟,母妃先前已經接下了巫蠱偶一案的髒水,哪裏還介意再多背這麽一宗罪名?”


    蕭憬淮垂眸悠悠說著,卻陡然提高了音量,像是想質問些什麽般的,他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歇斯底裏,麵上亦帶上了幾分憤懣癲狂:


    “可是憑什麽?又憑什麽!母妃她一直謹小慎微溫柔賢淑,她到底又做錯了什麽?錯在沒有勾心鬥角殘害皇嗣拖人下水嗎!?”


    母妃死了。


    就在他馬上就要加冠的數月前,就在他本可以告訴她,讓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能抱上小皇孫的前幾日。甚至母妃她便是死了,依舊要背負那平白無故、不清不楚的惡名,成了千古唾罵的罪婦。


    蕭憬淮覺得,自己算是看透了麵前這個被自己稱為“父皇”,坐在龍椅上睥睨天下的薄涼男人。


    人麵獸心,沐猴而冠。


    如此的惡.心,如此的令人作.嘔。


    “……您真狠心。”


    蕭憬淮啞笑著,手中長刀的“哐當”一聲頹然掉落在地。


    裂缺霹靂,飆舉電至,一道電光劃破天際,像是要把灰蒙晦暗的蒼穹就此撕裂般地,旋即便又是幾道驚雷自遠處接連轟隆而來。那電光映照得明堂內明晃晃的雪亮一片,那些藻井龍紋在此時全部纖毫畢現,卻無不蒙著層淒愴的慘白。


    蕭功成從始至終都隻是沉默著並沒有說話,一直是蕭憬淮自己在赤紅著雙眼,無力咆哮著,製造出夾攜著痛苦憤恚的浩大聲勢。但他卻仿佛渺小得像是在蚍蜉撼樹的可笑附蟻,反而那個站在寶座前背對著他的涼薄帝王卻顯得無比高大。


    他就像一個小孩,因為保護不住屬於自己的玩具,所以才在這裏無理取鬧地撒潑詰問、哭喊砸搶。


    蕭憬淮一直都清楚,憤怒不過是失敗者無力的體現,可是眼下,他隻想、亦隻能做個無能懦弱的敗者。


    “你說得對。”


    先前一直沉吟不語的蕭功成此時才終於轉過身來走下玉階,緩緩踱到了蕭憬淮麵前,他看著這個與自己最像、卻也最固執的庶子,輕輕歎了口氣。


    “朕是狠心,那你呢?”


    “你以為做過的那些事情,所用的那些伎倆朕就真的一無所知嗎?五郎,你算算,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是踩著多少人的前程寒骨才換來的?


    見蕭憬淮沉默不答,蕭功成也不催促詰問,隻是背著手,再度踱迴了那龍椅寶座前,他一拂身上的明黃袍袖,指尖摩挲過麵前那象征著滔天權勢金碧龍頭,垂瞼沉聲。


    “五郎,這寶座好麽?”頹跪在地的蕭憬淮依舊神色木然,蕭功成卻也並不期待得到他的迴答,繼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雖然不答,可你,包括你兄弟們的答案朕又怎會不知?”


    “是好啊,當然好,縱橫馳騁,生殺予奪,萬裏錦繡江山皆歸於麾下股掌,看起來是何等光鮮威風?要不然為何天下蒼生萬民都想坐到這寶座上?你們身為離他僅有一步之遙的王子皇孫,若是不想才是稀罕古怪,這都無可厚非。”


    “可是,在這王座上坐久了,心卻也會隨著它一道變得冰涼。”


    蕭功成沉聲,摩挲著龍頭的指尖驟然施力收緊。


    “五郎,朕先前問過你該如何取舍,你沒有迴答,那麽今日朕便告訴你朕的答案。”


    “一個人永遠比不上天下人,無論他究竟是誰,親人也好,愛人也罷,都不過爾爾。你既想坐穩這江山,便永遠不可把任何人任何事看得太重,這樣予你,予他都不是好事……”


    “……我今後,絕對不會如您這般!”


    未等蕭功成把話說完,蕭憬淮便已橫眉冷對,出言喝阻駁斥,斫發的眉目淩冽如鋒。


    “好。”並未因蕭憬淮的喝斥麵露絲毫不悅,蕭功成隻是神色淡淡地迴首一睨,因蒼老而略顯瘦削陰戾的臉上麵無表情,“朕等著。”


    “但是朕希望你記著,哪怕你再怨、再恨,可你骨子裏流著的,依舊是朕的血,生是蕭家人,死亦是蕭家鬼。”


    “送五皇子迴府。”


    神情晦暗難定地說完這句話後,蕭功成便轉過身去,不再多加言語。很快便有兩個內侍走入殿內,將癱跪在地的蕭憬淮“請”出了兩儀殿。


    在蕭憬淮守著姚充媛的墳冒雨跪了三天三夜,迴來便發高燒害了場大病,賀重霄一直很是擔憂,整日提心吊膽,生怕他因姚充媛的逝世而想不開。


    可在退燒醒來後,蕭憬淮卻像是變了個人一般,他沒有哭鬧,沒有落淚,更沒有想著去尋死,而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去放在朝堂上。他開始利用林家,利用先前一直以來積攢下的人脈,開始廣交豪門勳貴,開始在私下用自己的手段去嚐試著探尋真相。


    蕭憬淮很聰明,尤其是在這些陰謀上他更有著勝於陽謀的過人才華,他謹小慎微卻又大膽果決,就像是嗅覺靈敏的虺螣,天然便擁有著捕捉獵物的能力。


    越是在這捭闔之道中混得如魚得水,蕭憬淮麵上真正的笑意卻是愈少,整個人愈發沉默寡言了起來。本就因小產而悲慟欲絕的豫王妃見狀更是脆弱不滿,饒是脾性賢良淑德如林似錦都受不了府內接連的低壓,吵嚷著迴了趟林府娘家。


    賀重霄見狀心下自是憂心忡忡,但是他卻不知該如何規勸——


    他沒有這個資格。


    何況他也不得不承認,他自己確實是存了些小心思,他確實怨恨晉王,恨不得能將其千刀萬剮,若是蕭憬淮能就此扳倒晉王,讓其陷入萬劫不複,他心下說不開心、不高興定然卻是假的。


    “皇嫂。”


    “對不起……”


    兩月後,當在宋王府的宴席散場,迎麵遇上宋王妃婁攸寧,這個受命於晉王而導致林似錦小產的女人。麵對對方的道歉,蕭憬淮顯得漫不經心,他隻是略一斂衽道安,便轉身將要離去。


    “皇嫂這番話不必同我言說,小王受之不起。”


    漠然留下這句話後,蕭憬淮轉身便要走,卻被婁攸寧出言叫住。


    “殿下留步!”


    “……這個匣子中裝的是妾這些年來掌握的晉王的罪證,隻要殿下您再稍加攛掇,數罪並罰,想來讓陛下將之黜去封地已是足以。”


    見蕭憬淮聞言不答,也不接過那錦盒,婁攸寧心下一急,俯身彎腰,將那錦盒朝前一捧,又亟亟補了句:


    “殿下不必懷疑,妾身不會加害殿下,也不求殿下感激妾身……因為妾做這一切是為了妾的夫君,為了宋王殿下,殿下您若是要謝便請將之記在夫君身上吧。”


    蕭憬淮雖略有遲疑,可最後卻還是接過了那個錦匣,在蕭憬淮的身影消失在迴廊拐角後,豆大的汗珠自她鬢角滑落,婁攸寧卻是捂住了因未及時拿到解藥而一陣刀割般絞痛的心口。


    當時去豫王府上給林似錦通風報信的女婢正是婁攸寧所扮的,她知道自己這麽做定會害得豫王妃小產、蕭憬淮震怒崩潰,她知道這樣她便會成了害死蕭憬淮孩子的間接兇手。


    但她受製於晉王,為了拿到解藥,繼續苟延殘喘地陪在蕭憬渺身邊,她別無辦法。


    可這些日子,每當蕭憬渺給她畫眉點靨,為她吟詩作賦斟茶煮酒時,她心中卻總會泛起一陣愧疚自責——


    她也是女人,也是王妃,要是有人這般害死了她同宋王的骨肉,她心裏又該有多麽肝腸寸斷?這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她又何德何能配站在這個光風霽月、明月入懷的君子郎君身邊呢?


    既然如此,那便讓她親手結束這一切虛妄錯誤的鏡花水月吧。


    婁攸寧想著,又是一陣鹹腥翻湧上喉頭,她隨即緩緩闔垂下了眼瞼,在她意識消散前最後一刻定格著的畫麵,是走出廳堂便旋即變了麵色,朝自己飛奔趕來的那一抹猗竹昆山般的翩躚白衣。


    迴到王府打開那錦匣後,蕭憬淮發現其中滿當裝著的確然是蕭憬澎這麽多年來所觸及的所有罪證:秘通外臣,暗建私軍,賦性奢侈,居心叵測……條條列列俱是清晰明了,並且多已附上了書信文案作為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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