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你又怎知陛下不會拿我們昭陽一派開刀?”


    聽聞江如練此語,林昭然一時哈哈大笑。


    “哈哈……即便陛下多麽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可我現下卻也是這大煜朝的國丈,遙想當年太.祖駕崩之際,若是沒有我坐鎮替他平穩朝中局勢,他能有今朝麽?”


    “陛下比你我更清楚,隻有我這一介行將就木之人在,這朝堂一時半會才翻不了天。”


    林昭然拈須冷笑,驚得江如練登時起了涔涔冷汗。這番話說得直言不諱,若是被他人聽到知道了足以治其大不敬之罪,可林昭然卻是不畏。


    人到了他這般年紀往往會更加注重自己的名節,免得老來失節遭後世垢嗤,但是像林昭然這般自汙泥中走出來之人,卻是更加不畏這些所謂的鬼神天命。


    見江如練聽得大汗淋漓雙腿發軟,林昭然又是一語冷笑,他便是想借著今日將此事言說清白,省得日後再浪費口舌徒增麻煩。


    “退上千萬步,若是陛下當真那般信任賀重霄,為何這麽多年來自他手上過手的兵馬猶如江鯽,可卻從未給放手給過他一支固定的軍隊與實職,偏生要他每每仍是冠那一個“行軍總管”的名號?


    “長此以往的兵將分離無論於兵於將皆是不利,但這卻是為何呢?是陛下的紕漏麽?不,他是在疑心,在猜疑!”


    林昭然說著,麵上已然帶了幾分篤定的狂色。


    “……可賀將軍不是無所求嗎?”


    忽地想起那坊間傳言,江如練不著痕跡地把視線瞟向校場周圍所環繞的舞榭歌台,心下暗自盤算著其之價值是否與那民間傳言相吻合,而他的這般小動作自然被林昭然以餘光收入了眼中。


    “世人皆罵我明明已位極人臣卻依舊貪得無厭吞噬國財,你可知是為何?”


    林昭然一麵緩緩說著,一麵卻是調試好了那弓弦的鬆緊,再度抬手拉了個滿弓,眼鋒亦銳利如刀。


    “……晚輩愚鈍,還請賜教。”


    “正是因為他無所求所以才更讓人心生忌憚。為臣的跟隨君主,若是為. 財,君主自可予其厚祿;若是為.權,便可給其高官;若是好. 色,亦可贈其藝姬美妾,可若是一個人什麽都不求、什麽都不要,那為君的又該如何拿捏他呢?”


    “你可以向一個薄情多疑的上位者求取金錢、求權勢,求美人、求名利,可若是這些一個人他都不要,那陛下還能給他什麽呢?”


    “給心麽?”


    說著,林昭然自己都覺著好笑,開懷大笑了起來。


    “年輕人,學著點吧——”


    笑罷,林昭然斂去樂麵上的笑意,再度引箭向靶,隻聽“嗖”的一聲,箭矢破空,翎尾輕震,颯颯冬風中,這根箭矢卻是正中紅心。


    作者有話要說:


    兩章過渡劇情章,緩解下小天使們被刀子紮傷的心靈,後麵馬上就會有糖的啦~畢竟渣皇辣麽會(不是x)看玉山我的文需要練就從劇情或者刀子裏扣糖的技術hhh_(:3)∠)_


    -


    【小小科普君:】


    本文裏麵官員的官職大致分為三類:官職(武將一般打仗的時候再給,當然也有像斐棲遲那樣家族比較nb皇帝相對來說比較信任的,讓斐棲遲掌金吾、他爹掌左右驍衛的)、散官(俸祿小錢錢按此的等級發)和勳位(軍功)爵位(公侯伯子男/皇親國戚)。


    以目前的賀重霄為例,他的散官是從二品鎮軍大將軍,勳位是上護軍,卻他因為手裏並沒有一隊固定的兵馬故而並沒有固定的官職,而是在行軍打仗的時候再冠上“行軍總管”或“行軍大總管”一職,這也是為什麽林相會說渣皇不是完全信任他的原因。


    當然本文裏很多地方為了方便(畢竟短點好記嘛233)都直接稱唿武官的散階了,這其實不太嚴謹……反正架空,而且有些像咱賀將軍這種沒有官職的也不好稱唿,有些幹脆就直接用散官了,還請各位讀者小天使們就不要太在意這些細節啦,我本人實在比較文盲,有錯誤或者捉蟲的話還請輕柔指出qwq


    另外,本文官製參考的其實還是唐朝的多宰相製度尚書(尚書令前朝信國公在世時曾擔任過,他死後皇帝就沒有再設過,所以以尚書省左右仆射為尚書省長官,但是現在左仆射也是空的,所以尚書省就林相林昭然一人坐大),中書、門下的長官都行使宰相職權,但是鑒於中書門下長官估計不會有啥戲份,所以不知道也不要緊,其實隻用記住林相一個人就好啦。


    第64章 魂兮歸


    墨和光的判斷不錯, 在他交出兵權後未久,早已對中原眈眈虎視的吐蕃果真進犯煜朝邊境。


    前朝太.祖蕭功成在位時曾在龜茲設立安西都護府以便統轄西域,然而吐蕃卻趁安西、北庭及河西、隴右駐軍大部內調侵占隴右河西, 導致安西都護府與朝廷的通道中斷, 但當時留守安西都護府的天策上將楊檄卻仍率兵孤軍死守。


    八萬大軍邊敵邊退, 待至於兩關處時大軍覆滅, 隻剩下千餘人,但卻仍是不屈,各個拿出以一抗百的氣魄, 生生把吐蕃數萬騎兵拒於關城之外, 而楊檄將軍也正是戰死於此役,太.祖蕭功成臨死前都還在為沒能收複安西四鎮為楊將軍報仇雪恨而憤恚憾然。


    吐蕃此番再度進犯自是做好了準備, 借著對其地地形的了解而故意引煜軍出城至於流沙之地, 並在此設下埋伏等著煜軍自投羅網,若非是臨近年關時隴右忽而下了場大雪,天寒地凍馬蹄打滑, 不利於騎兵出擊, 守在兩關之內的賀重霄眾人隻怕是連年難以過得安生。


    今日雖是除夕,可戍守在玉門關的賀重霄心頭卻仍蒙著層陰霾。


    吐蕃此番攻城出其不意又來勢洶洶,大有摧枯拉朽之勢, 而賀重霄此番領兵前來本就未攜多少糧草械具,而眼下隴右各城雖因年成豐收而囤有不少餘糧,但因這場大雪各城之間車馬往來卻是並不方便。


    杜衡文本欲上書言報朝廷,但卻被賀重霄壓下, 畢竟且不說這天寒地凍路遙馬亡, 待朝廷遣來糧草隻怕本就想趁此打個措手不及的吐蕃早就兵臨城下, 便是其中的折損消耗算下來都叫賀重霄覺著頗不劃算。


    賀重霄知道, 先前與南詔一役自己迴京後林昭然說的那番話,並非全然是為其一己私欲而詆毀打壓自己,畢竟以戶部天天哭窮道慘,跪求止戈為武省得勞民傷財的架勢,征伐中朝廷所費貲耗他也著實不得不將其納入考量。


    可他遣去臨近的關內和山南西道求援的驛使卻又杳無音信,而吐蕃這邊卻又屢屢施壓,且又有威逼利誘,欲與西突厥為盟共同擊煜的架勢,所謂“兵貴勝,不貴久”,賀重霄一時很是頭疼。


    吐蕃軍勢如破竹劍指關內,反觀兩關之內的煜軍卻因接連的戰敗和輜重不足而士氣糜頹,節節敗退。


    傍晚,賀重霄拎著兩壺屠蘇酒來到了哈拉湖畔。


    當年天策上將楊檄所率的七萬餘兵馬正是殞命於此,鋒鏑幹戈,血流漂櫓,伏屍數萬。可如今千裏冰封下的哈拉湖卻是一派平靜澄澈,好似琉璃明鏡鈷藍寶石,又似異域波斯貓那充滿魅惑的深藍眼眸。但待到黃昏時分,似血的殘陽斜照著傾瀉而下,映照得湖麵一片波光粼粼的赤紅時,隔著數十載的光陰,賀重霄仿佛聽到了那些轟鳴與嘶吼。


    賀重霄自幼仰慕楊老將軍,他是聽著其之傳奇故事長大的,而現在的他卻踏在了楊檄當年曾經持戈揚鞭倚馬而望的這片土地,身披甲胄,手握赤霄,做著與當年楊將軍無二的事情。


    這是一種傳承,它無關血脈,無關身世,卻比這一切更為亙古彌新。


    賀重霄伸手,借著湖畔的一眼小泉以此洗去自己手上的汙泥漬垢,然後把那兩壺屠蘇酒放立在湖畔,而後撩袍下跪,朝著哈拉湖方向俯身跪拜,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


    雖說以清泉濯手,但賀重霄知道,他自己手上沾著的鮮血便是傾盡四海五湖也不可能再洗得幹淨。


    在劍南時棲遲問他打完仗想去做什麽,他說自己想當遊俠之語並非搪塞,他確實對那種以天為被以地為席的逍遙自在心馳神往,他並不喜歡宮廷朝堂上的那些所謂的勾心鬥角、陰謀陽謀,但為九年前上元夜時自己許下的兩個誓言心願而踐行終生,他從不後悔。


    戰爭啊,不論勝負成敗,從來都意味著流血和死亡,賀重霄知道即便自己拚盡全力,也隻能保大煜一方安穩。


    可正如在劍南時嚴宏勝對自己的那番質問,既然他身上穿著這鐵甲金帶十一銙,手上握著眾將士和城中百姓的身家性命,他便理應擔負起這份責任,揮刀斬敵,直取樓蘭。


    這是責任,是義務,亦是他從兒時起便一直烙刻在心底的畢生夙願,可以讓他傾盡一生去信守兌現。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叩拜起身後,賀重霄席地而坐,他將身側的那壺屠蘇酒中的其中一壺拔蓋飲下,像是欲與那七萬餘忠魂共飲般,他抬手將另一壺屠蘇酒悉數傾入湖中,而後卻打著節拍高聲唱頌了起來。


    水天相接,冰麵上有雪白水鳥羽翼掠過冰麵、一閃而過的飛影,賀重霄嘶啞著喉嚨高聲唱至一半,身後忽地響起了一陣悠悠笛音,那笛聲雄渾跌宕,如泣如訴,與他的歌聲相輔相成,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了一起。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一曲終了,賀重霄驀然迴首,發現魏林遊手握一柄翠綠竹笛出現在自己身後。


    “……許夫人?”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賀重霄愣怔在原地。


    “若是楊老將軍能率那七萬忠骨,魂兮歸來,隻怕千軍萬馬都要為之顫栗吧?”望著那在斜陽照射下一派碧波似血般的哈拉湖,魏林遊悠悠歎道。


    七餘萬。


    對很多人來說這隻會是個冰涼的數字,從尋常百姓人家口中也隻能聽到楊老將軍一人的威名,可是賀重霄卻知道,那都是一條條與旁人無異的鮮活人命。


    “今晨的詔令是你帶來的?”


    見到魏林遊在此,又思及今晨那封“許顥將軍大病卸甲,故遣黑甲軍於北涼禦敵,望重振其雄風”的詔令,賀重霄心下頓時了然。


    “不然呢?”魏林遊雙手抱臂,送了賀重霄一個白眼,“黑甲軍隻聽夫君和我的話,要不是我親自前來他們能這麽服服帖帖地跟在你手下?”


    賀重霄麵上雖帶著幾分戲謔調侃的笑意,可他的語氣中的謝意卻是誠摯:“那末將便謝過許夫人了,如此大恩賀某自是沒齒難忘。”


    “不過黑甲軍畢竟是許家這麽多年來的辛苦經營,許夫人如此‘慷慨解囊’,倒是令賀某有些誠惶誠恐呢……”


    衝魏林遊笑著抱拳施禮後,賀重霄卻又忽地覺著有些奇怪,如是打趣道,但魏林遊卻攤了攤手,顯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我們留著幹嘛?讓他們繼續珠沉滄海、劍穢黃埃啊?”


    見魏林遊麵露不解地瞥了自己一眼,仿佛她才像是那個覺著奇怪之人,賀重霄一怔,半開玩笑道:“……你就這麽信任我?”


    “我看中的人我有什麽不信任的?”魏林遊張嘴便道。


    “……”


    魏林遊心直口快,待話音脫口她這才覺得有些古怪。倆人麵麵相覷,一時間,氣氛不由有些尷尬,賀重霄輕咳一聲,略微錯開了與之的視線。


    “咳……你應是見過何鈴了,婁家三公子之事想來你也有所耳聞吧?”


    “咳咳,嗯……”


    魏林遊再怎麽大咧不羈但說到底卻仍是一介女子,她亦是有些窘迫地輕咳幾聲,垂眼朝下看著自己的翹頭鞋尖,麵上不覺染了幾分緋紅,但待到說至何鈴之事時卻又是抬頭,麵露忿忿:


    “你說得不錯,那婁家三公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先前是我被其外表所蒙蔽,這才讓她遇人不淑,遭受這般不幸。”


    魏林遊語氣激奮地說著,但忽地眼神又是一暗,黯然歎了口氣:


    “……但當我與婁家對峙,欲為何鈴她爭個公道後再給她尋覓良夫再度改嫁時,她卻是拽住了我,我問她為什麽,她隻是搖頭。我知道這丫頭麵皮薄,是擔心這般再嫁有辱她的名節,今後怕是不會再有夫家要她。”


    “可我卻是不甘啊!憑什麽你們男人能三妻.四妾風.流.快.活,而我們女人就要低三下氣忍氣吞聲?”魏林遊說著攥緊了拳頭,她的背脊起伏著,卻不知她這憤懣究竟是為誰,“……實在不行,大不了我就養她一輩子,省得讓她再去你們男人那遭罪。”


    被誤傷為“你們男人”,賀重霄也不說什麽,畢竟婁嘉茂這種敗類哪裏算得上是人?在婁家時若非是想著何鈴,故而手下留情,要不然賀重霄簡直想一腳讓那家夥半身不遂斷掉他後半輩子的“性.福”,省得讓他今後再去為禍人間。


    在魏林遊因自覺失語,而在心下暗罵自己怎麽總在對方麵前說出此般話語來時,賀重霄卻是在魏林遊驚詫的目光中點了點頭,附和道:


    “你說得不錯,但這件事情你還是要征求何鈴她自己的想法。”


    “伸手。”


    “幹什麽?”


    見魏林遊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些許複雜,而後又掏出一塊方帕,忽而來了這麽一句,賀重霄一時覺著有些莫名其妙。


    “還能幹什麽?當然是給你把脈啊,難不成我想占你便宜?”


    魏林遊說著剜了賀重霄一眼。


    “哦……”


    稍稍擼起衣袖把腕臂伸過去時,電光火石間,倆人相識而怔——賀重霄想到了當年坐在梢頭朝自己扔山果的那個張揚跋扈的紅衣小姑娘,而魏林遊則想起了那個曾經那個還在苦惱自己不敢上陣殺敵的小小少年郎。


    好像有什麽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見魏林遊隔著絹帕給自己把完脈後眉頭蹙起麵色凝重,賀重霄問道:“怎麽?”


    魏林遊抬眸瞪了賀重霄一眼,滿臉的恨鐵不成鋼:“我是在想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不惜命的人?你有按照我給你開的藥方按時抓藥吃藥嗎?”


    “有有有,絕對有,我可以對天發誓!”賀重霄說著舉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經道。


    “唉,好心當成驢肝肺,罷了罷了……”魏林遊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但隨即語氣中卻又帶上了幾分惡狠狠,“我知道行軍打仗有多忙,可是你既然想要保護蒼生守護萬民,那你就要對你這條命上點心,聽到了沒?”


    “喏,這次我改了幾味藥,以後你就按照這個新藥方去煎藥,從今天起你不管幹什麽早晚都必須要照著這上頭列出的藥劑乖乖喝藥,哪怕沒鍋就算焐熱了也要喝!”


    “你還笑!”


    見接過那藥方又衝自己鄭重其事地點頭,賀重霄終是忍不住破了功,低低笑出了聲,魏林遊很是無奈地瞪他一眼,歎了口氣:


    “也不知道陛下他究竟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況,居然還放心讓你來北疆,也是不知道你這麽賣命到底是圖什麽?”


    魏林遊不過隨口抱怨一語,而賀重霄的笑意卻是凝滯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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