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奏罷,自是滿堂喝彩。


    “……所謂琴表心聲,即便琴技可以模仿,可這琴音下表露的梅魂寒骨卻是旁人難以企及的。” 仍舊迴味於方才琴音的蕭功成過了一會兒才出言道,“穆昭儀琴技當真是京都一絕,如此仙樂天籟當真是俗世難聞……來人,將前些日子得來的那把焦尾賜予穆昭儀。”


    “謝陛下。”


    對於蕭功成此般讚譽,穆清漪雖是福身行禮,但麵上卻仍是波瀾不驚,想來蕭憬渺那身超然灑脫和對樂律的精通悟性想來多是承襲於其母。


    “碰”地一聲,蕭憬淮桌上的銀盞金杯鏘然墜地,叮叮啷啷地滾落了滿地,杯內潑灑的暗紅酒液在地上蜿蜒開來,栽倒在地的蕭憬淮麵色慘白發青,豆大的汗珠自鬢角滑落,儼然是不知何時中了毒!


    “保護陛下!”


    宴上忽生異樣,原本候在殿外的侍衛頓時魚貫而入將眾人團團包圍了起來。


    “這是怎麽迴事!?”


    在一眾妃嬪的驚叫聲、侍衛嘈雜的走動聲中蕭功成帶著壓迫與震怒的聲音在眾人頭頂洪鍾大呂般驟然響起,看著毛毯上泅染開的大片血汙似的酒水,眾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在了方才向蕭憬淮敬酒的蕭憬澎身上。


    見蕭功成鷹隼劍芒般尖銳的詰問目光停在了自己身上,蕭憬澎全然沒了方才的風發意氣,急忙麵色慘白地下跪亟亟道:


    “還請父皇明鑒啊!定是有小人從中作梗離間我和五弟,且不說我與五弟乃是血脈相通的手足兄弟,更何況在這睽睽眾目之下兒臣又怎可能會做出如此鄙賤不齒之事?”


    “但若是你無意失手毒錯了人呢?”


    蕭憬渺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用視線瞟著候在侍從之列中神情焦灼而不好言表的賀重霄。


    “放屁!他一個小小屬官怎麽可能值得我去動手!?”見父皇看著自己的眼神愈發淩冽,蕭憬澎全然沒了方才的鎮定,衝插冷冷話的蕭憬渺揚起眉毛破口大罵道。


    “夠了,都給朕閉嘴!太醫呢?太醫怎麽還不過來!”


    見兩人仍有繼續唇槍舌戰之意,蕭功成出言斥道。


    “兩位哥哥莫急,現在不是爭執的時候,待到禦醫來了,父皇自會派人調查,真相如何一會兒便會水落石出。”


    一向沉穩寡言的皇四子蕭憬淵衝有些劍拔弩張的蕭憬澎與蕭憬渺沉聲道,無形間劃開了些許火星味。


    見宴上突發狀況,本是候在殿外的賀重霄跟著步履匆忙的侍衛湧進了麟德殿內,一進去見此情形心下自是驚駭不已,以至於一時腦內隻是一片空白亂糟。而待到他稍稍恢複了些許神誌後,因自己不過隻是一個小小隨行屬官,自是不可能進到大殿中央,賀重霄便也隻能看著被眾人擁簇著的蕭憬淮心下幹著急。


    就在賀重霄心下焦灼,暗罵尚藥局離這有這麽遠嗎,禦醫們怎麽還沒到時,急得幾近跳腳的賀重霄卻是無意對上了蕭憬淮有些吃力睜開的那雙琥珀淺褐色的眼瞳,隻見對方扯了扯青白的嘴角,衝自己露出一個寬慰的淺笑,偷偷比了個嘴型——


    “我、沒、事。”


    又過了一會兒候命的太醫終於匆匆趕到,蕭憬淮便也先被移去了偏殿。禦醫說蕭憬淮中的毒的確來自潑灑在地的那杯酒水,卻好在蕭憬淮喝下的並不算多,但用藜蘆白薇催吐卻也反反複複地折騰了一整夜。


    其間豫王妃林似錦聞訊趕來直接在殿前哭成了個淚人,不住地央求著來往的禦醫,若非有宮人摻著,林似錦差點就要衝其下跪。


    雖然蕭憬淮在殿上時衝自己比了那麽個嘴型,可賀重霄卻又如何能放心得了?他在宮殿另一側的台階上坐了整整一夜,看著另一側殿前匆忙來往的禦醫宮人,不知怎地他卻忽而假想起了自己中箭昏迷時的情景。


    ……當時的蕭憬淮會和現在的自己是同樣的心情嗎?


    翌日午後,待到豫王妃、甚至親自前來探問的聖人走後,見忙碌的禦醫也已麵露疲憊地揉眼離開,賀重霄這才悄悄溜進了四下無人的偏殿。


    見賀重霄走進屋內,半靠著牆麵支起身的蕭憬淮並沒有感到絲毫驚詫,他的麵色唇色同身著的中衣一般慘白得看不出太多血色,照入屋內的陽光在他悉數披下的發梢上金芒般流轉著。見賀重霄徑直走到床榻之前,蕭憬淮隻是像尋常一般勾了勾唇角衝其露出了一個清淺溫潤的笑意:


    “你來了?昨晚教你擔心了。”


    “殿下既然知道我會擔心,又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情……”賀重霄說著微微一頓,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就算一定要這麽做又為什麽不讓我來代替?畢竟您隻是想讓陛下疑心晉王罷了,以誰做為誘餌都是差不多的吧?”


    賀重霄不傻,他當然看得出此番是蕭憬淮的計謀,畢竟蕭憬澎所言不錯,他即便在心底再怎麽對蕭憬淮抱有敵意,可也斷不會蠢到在眾目昭彰下做出這般自投羅網的事情。


    可是即便明知如此,賀重霄還是會對蕭憬淮這般以身作誘的冒險方式感到心疼。


    看出了站在床榻前的賀重霄眼底壓抑隱藏著的少見慍惱,蕭憬淮歎了口氣,笑著抬手揉了揉賀重霄的腦袋。


    “我舍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對於蕭憬淮的撩,真真假假不用分得太清,他的城府和心思都很深,他有著明確的目標,知道自己想要的、最重要的是什麽,知道該舍棄哪些去換取哪些,做任何事情的功利性都很強。


    說白點就是個要江山的事業腦(咳,雖然賀將軍也差不多…)_(:3」∠)_


    可至少賀重霄的存在對他而言是很特別的,他的出現讓他做了很多打破他的常規與預料的事情,這也就足夠了。


    第41章 為君劍


    “懷化將軍賀重霄接旨——”


    “門下, 懷化將軍賀重霄,戎戍劍南,履立奇功, 助交好於南詔;忍辱負重, 進退多謀, 鏟除餘孽叛賊;心誌堅毅, 巍然若磐,不憚外界蜚流;碧血丹心,乃心王室, 舍身相救皇嗣。譬茲梁棟, 有若鹽梅,故擢封鎮軍大將軍, 勳上護軍, 秩正三品,賜紫金魚袋,加賜黃銅千斤, 玉璧一雙, 望爾勉效忠勤,以稱任使,官無崇薄, 不忝為才欽哉。”


    一月後的早朝,當奉命宣讀敕旨的吏部官員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讀完敕旨的最後一個字後,一貫肅靜的宣政殿上卻是騷動頓起一片嘩然。


    畢竟賀重霄自南詔歸來時便已拔擢至正三品懷化將軍,雖說其後為司馬氏一案而暫時褫奪, 但之後不久便又再度複原。而今天這封詔書不僅將其散階陟升至從二品, 更是加授了上護軍這一十轉勳官, 賜玉璧之舉動更是待若侯爵, 上一位受此封賞的還是當年的信國公於淵,如此不次之遷又怎能不令眾人咋舌。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將朝臣們的咂舌竊語置若罔聞,賀重霄隻是麵色平常地叩拜接旨,麵色是一如既往的凜若冰霜,看不出絲毫喜怒。


    端坐於龍椅上的蕭憬淮聽著殿下眾臣各式各樣的紛紛議論心下隻覺好笑,見連把賀重霄因傷夜宿宮內解釋為“夜談陛下,欲深入商談將南詔俘獲的美姬送入宮內以邀功寵”的這般猜疑都瞎猜了出來,蕭憬淮不由兀自覺得好笑,心中暗道或許這種說辭也不算全錯,畢竟“美色”有了,“深入交談”也有了。


    蕭憬淮這麽非非地想著,忽而無意撞上了起身的賀重霄的目光,兩人的麵上雖都是一派平靜峻然,但目光交錯間卻是心神已然流轉了數次。


    賀重霄走出宣政殿未久,便見站在石山後探出半個身子的斐棲遲衝自己招了招手,見素來直來直往的斐棲遲竟破天荒地做出這麽副神秘兮兮的模樣,思及方才的那份敕旨與朝臣的紛雜議論,賀重霄不由一怔。


    見賀重霄依舊站在原地不動,斐棲遲便又加大幅度衝他很是急切地揮了揮手,賀重霄雖是心下狐疑警覺,卻仍朝那重巒假山後走去。


    “喏——”


    見斐棲遲揚揚下巴遞給自己一張紅箋,賀重霄接過後打開後便見那頁紅紙題頭上儼然寫著兩個銀鉤蠆尾般的矯鴻大字——“庚帖”。


    “這是……?”


    見賀重霄驚異得一時說不出話,用一種打量怪物般的眼光將自己衝頭到腳審視了一遍,斐棲遲將那卷庚帖重新收了迴來,笑罵道:“怎麽?有必要這麽吃驚麽,你難道覺得我的魅力有這麽差?”


    “……是哪家的姑娘?”過了好半晌賀重霄才從驚駭中迴過了神來。


    “嘖,看來你剛才也就看到啟頭那兩個字了,虧得我還想第一時間把這事告訴你呢。”斐棲遲不由翻了個白眼。


    迴憶起方才瞟見的那一瞥“杜”字,賀重霄試探道:


    “可是杜家三小姐?”


    “正是,不過她馬上就要是我斐家的少夫人了。”斐棲遲笑道,眼底露出幾分期許般的流光溢彩。


    見斐棲遲雙手抱臂,露出一個“虧得你還記得”的頷首模樣,賀重霄心下卻仍有些疑惑。畢竟能叫斐棲遲這位“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紈絝公子哥“從良轉意”,倒是比叫太陽打西邊出來還要讓人摸不著頭腦。


    “你當時不是不想娶她麽?”


    “呸呸呸……杜小姐那麽秀外惠中窈窕傾城,我是那麽有眼無珠的人嗎?”賀重霄話音未落,斐棲遲便搶先駁斥道。


    見斐棲遲這般“翻臉不認賬”,媳婦還沒娶進門便先寵上了,賀重霄微微一怔而後不由舒眉笑了起來。


    “時候定了嗎?”


    “還沒呢。”斐棲遲略一搖頭,又道,“這六禮才過了一半,還沒請期呢,不過爹娘催得緊,估計也就在下個月了。你可是除了我家人外第一個知道的這件事情的人,到時候可不許不賞臉。”


    見斐棲遲一本正經地板著臉做出一副威逼利誘的嚴肅模樣,賀重霄心下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嘴上卻是爽快道:“那是自然,你的喜事我豈會錯過?”


    “痛快,夠兄弟!到時候我絕對會讓家仆從地窖中找出那壇陳釀多年的秋露白,我們暢暢快快地痛飲一場!”見賀重霄答應得如此爽快,斐棲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麵上是難掩的喜色。


    “……不過話說迴來,雖然正如陛下今日早朝時下的那份敕旨上頭所言,你確然履立奇功,擔得起那些封賞功勳,可是如此這般豈不是會更叫你成為眾矢之的?”


    走在京都街巷上即將分別時,斐棲遲像是忽而想到了些什麽,收起了先前的躍上眉梢的雀躍喜色,正色皺眉了起來。


    “別多心了,你現下還是快快迴府,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新郎官吧。”麵對斐棲遲如此詢問,賀重霄隻是衝他寬慰一笑,不置可否道。


    “……好吧,那你多保重,切不要忘了下個月來斐府喝酒。”斐棲遲再次叮囑道。


    賀重霄並不言語,隻是衝著滿麵春風得意的斐棲遲笑著點了點頭。


    斐棲遲走後,看著袖中露出的那半截份沉甸甸的明黃錦雲聖旨,賀重霄歎了口氣勾唇笑了笑,眉眼中更多的卻並非無奈而是刀雕石刻般的堅毅。


    斐棲遲方才說的這些話賀重霄心中又豈會不知?


    鍾家司馬家覆滅後朝廷中自然空缺出了不少亟待補全的位置,而既然產生了空位便必然需要有人去遴選補全,蕭憬淮近來多次召見士人且親督禮部開科考試,從中扶持提拔起了一批親近勢力,而其中身居高位、最為奪取眾人眼球的便是如今秩正三品的自己。


    賀重霄當然知道蕭憬淮此舉是為了什麽?往好聽了說是為了製約平衡朝中各方勢力,掩藏其想培植的近臣新秀,而往難聽了說便是在拿自己當那棵招風的“大樹”。


    所謂“高處不勝寒”,站得越高若是有一步踏錯便會跌入萬丈深淵摔個粉身碎骨,可是賀重霄卻從未後悔過踏上這座滿是荊棘猛獸的料峭山崖。


    他願意成為他手中的那柄無堅不摧的長.槍鐵劍,哪怕迎接他的將是粉骨碎身肝腦塗地,他也心甘情願。


    午後的禦花園是少有的清靜,秋日煦陽透過斑斕金黃的枯卷枝葉,斜斜地灑滿了園內九曲迴廊的白牆黑瓦,給其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圓攢尖頂的千秋亭旁一隻皮毛柔順細長的白毛正懶洋洋地蜷在草地中眯眼休憩,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得綿長而永續。


    亭內,蕭賀二人分坐棋枰兩側,賀重霄執黑,蕭憬淮執白,朝棋盤內看去,雖說黑子棋風穩健嚴絲合縫,白子看似較為隨行散漫實則暗藏殺機,兩棋的棋風雖截然不同,但黑白二子此時卻正糾纏得烽煙四起難分伯仲。


    “賀卿,你大意了呀。”


    看著賀重霄皺眉凝神良久後才在枰中點出一雙飛燕,力求開辟新路盤活局勢,蕭憬淮卻忽而勾了勾唇角,笑著拈起一顆白子輕輕敲在了賀重霄方才落下的那枚棋旁,語氣中透出幾分惋惜。


    賀重霄聞言立即定睛朝棋盤上看去,果見黑子已被封卻了退路,若欲拆左則白子逼迫右,欲拆右則白子圍左,呈騎虎難下之勢。而與黑棋狼狽不堪截斷相反,白棋不僅出頭順暢,且如雪鴞般始終保持著對黑子保持著夾擊的攻勢。


    見狀賀重霄隻得硬著頭皮試圖勾連破解,卻仍是難逃被白子圍追堵截的覆滅結局,見原本的大龍被生生攔腰截斷衝得七零八落,一下便被吞去了七八目棋子,賀重霄隻得投子認輸,抱拳拱手道:


    “陛下妙算,臣實屬不及。”


    “你此局的起勢不錯,棋風也是步步為營穩健而不失開闔,隻是後來有些過於謹慎,錯失了很多良機,要不然現下投子認輸的便是朕了。”


    在宮人撤去棋枰斟沏新茶時,蕭憬淮出言點評道。


    “陛下可別再笑話微臣了,這十多年來臣哪次手談贏過您了?做多也不過是一盤和局罷了。”輕啜了一口杯內微燙的烏龍秋茶,賀重霄苦笑道。


    “嘖,這麽說倒是朕的不對了。”蕭憬淮咂了咂舌,比春茶更為香溢的迴甜醇爽便在唇齒間流轉了開來,他眯了眯眼睛,少見地露出了一個野幹般的孩子氣的狡黠微笑。“得,朕今個心情好,愛卿想要什麽補償呐?”


    見蕭憬淮如此少見的不正經,賀重霄心下很是無語,隻是礙於亭外還有候著的宮人沒法如實表現出來,但他還是毫不客氣地偷偷甩出一個白眼,但饒是麵上如此,但賀重霄心下卻仍是認真思忖了一會兒後才緩緩開口道:


    “微臣想見見大皇子,不知陛下可否應允?”


    對於賀重霄此般匪夷所思且並不合理的請求,蕭憬淮聞言雖也是一怔,卻仍是依言帶著賀重霄走進了大皇子暫住的含涼殿偏殿。看護的宮女奶釀見蕭憬淮步入殿內,在得令福身施以一禮後便悉數退出了殿內。


    國久無嗣,朝中大臣們自然難免會有所議論憂心,雖說這個孩子的身份實則頗為尷尬,並不似宋禦醫說的那般救其便可大張旗鼓地受到過多嘉賞,可明知如此被烈火燎去一塊皮肉的賀重霄也並不後悔,畢竟這個孩子可以堵住那些朝臣的悠悠眾口,更何況這個孩子是蕭憬淮的骨肉。


    第42章 蕭澤梧


    搖車中的嬰兒剛剛滿月, 身上係著一塊紅肚兜,正津津有味地吮吸著自己的手指,模樣倒是比先前圓潤了不少, 想來看護的宮女奶娘也沒少費心思, 許是感到自己麵前多了兩個人影, 便下意識地伸了伸蓮藕般的小手, 咿咿呀呀地笑了起來。


    “這孩子跟你真親啊,朕先前來都沒見他笑得這麽開心。”


    見小孩笑著去抓賀重霄垂下逗弄的手指,蕭憬淮打趣道。


    “陛下您這是在吃醋?”聽出了蕭憬淮語氣中的酸溜溜, 賀重霄不由笑著戲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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