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織錦的從泛著刺目金光的獸爪下延伸出來,到了踝處收緊,以個漂亮纖細的模樣塞進白底翹頭黑靴裏頭,著實顯眼,整個人在太陽底下渾身放得都是位高權重的光。


    不過他這身華麗,全不抵臉上那帶訕笑的詭異黃金狐麵要浮誇。


    這般招搖著過來,哪兒還用報什麽家門。


    百夫長哧地嘲笑兩聲:“晃得嘞。”


    畫良之雙手負後,腰骨挺得筆直,冷道:“讓路。”


    “禁衛大人怕是走錯地方。”百夫長生得是人高馬大,八尺餘高,鐵甲裹不住的筋肉幾乎撐破衣布噴發,像瞧著東門樹下兔子似的:“這兒不是酒樓妓館,沒得美人小曲兒,隻有汗流浹背的臭男人,無趣。”


    畫良之不動聲色,冷金的假麵也見不得神情,把柴東西從背後掏出來,推到二人之間:“這孩子是你打的?”


    柴東西視線搖得厲害,兩邊全不敢看。倒是護城軍的百夫長彎腰細細將他臉上淤青打量一通,嘶了一聲後哈哈大笑:


    “哎呦,以為是哪兒來的綠豆發了芽怎麽,輸不起,找你家大人告狀去了?誰家開襠褲沒換的崽子跑出來打仗!哈哈哈哈!”


    柴東西說不出話,咬著嘴唇子,又要掉眼淚。


    畫良之往前兩步,貼在百夫長胸前,鐵爪扶了人立在地上的刀柄,發出聲清脆的敲響。


    百夫長覺得冒犯,瞬停了笑,正下色來:“看來大人這是找小人的不快來了。小人與您那毛頭小子部下的比武可是堂堂正正,他輸不起,您不能也輸不起,跟我這卑賤小人較勁。”


    “讓路。”畫良之再道。


    百夫長挪了身過來,掰開刀柄擋在人正前,臉上露得是戲謔:“大人,那可真是抱歉,裏頭滿了,長陵護城軍人多,實在騰不出空位。”


    畫良之側頭朝裏望去,再被百夫長探身將視線擋住。


    “大人還是請迴吧。眼瞧著戰事來了,咱沒時間浪費在這等雞毛蒜皮


    “我說讓路!”畫良之忽渾然一聲怒吼,竟是嚇得麵前八尺大漢一顫:“眼下站你麵前的是正三品太子左鶴禁衛軍統領,你不認我,那這一身禦賜魚龍服豈可不認!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無視禦命,竟敢攔我!”


    


    百夫長一愣,未料這小身板還能吼出這般底氣來,不覺倒退半步,隨即再是迴了神,仍將大刀一立,攔道:


    “大人,實在抱歉,將軍有令,校場非長陵軍人不得入內。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非您今日在此撥倒了小人,強闖進去。”


    畫良之並未抬頭分他半點目光:“我不和你打。”


    百夫長糾纏不休,抬腳踢起刀柄,在地上跺出塵來:“還請大人出招。”


    畫良之冷笑:“你不配。”


    “……什麽?”


    “區區百夫長。”畫良之鐵爪攥到腰上,後腳微微稍上些許:“真當自己驍勇無邊,尊什麽武將精神,給我賞眼都不配的東西,也就欺負個小孩兒能耐柴東西!”


    柴東西立馬提了神,抽了鼻子,立正道:“在,大人!”


    “交太子大纛與我。”


    “大……”柴東西頓了片刻,脫口欲出的猶豫被他吞下,小孩狠點兩下頭,跑去將護衛隊車馬掛的太子圍金大纛旗拔出,雙手交到畫良之手裏。


    百夫長受辱自然不願善罷甘休,正欲揮刀起勢,便見畫良之接過大旗,招搖揮起,而後起跳敏捷翻至肩頭,蹬了他頭頂而上,哪兒有出手相攔的機會,眨眼間已經掠進校場中去!


    眾將士豁然驚停手下操練,愕地見著抹銀紅的影伴金旗如鳳鳥振翅,遨向點兵台,再三兩步借腳底凸木用力,輕功躍上半山,高度不及時遽然甩出七煞伐杜,纏住木梁,蕩至台頂,平穩落步,一套行雲流水。


    黃金假麵分明見不得五官,眼仁立高處模糊,怎得那股衝破身軀的蔑然睨視,渾身都散著方不善且傲然的氣。


    畫良之轉身將太子大纛插進點兵台至高處後,踏步走向木台邊緣。


    望腳下粥粥人群,凜然玉立,洪聲道:


    “禁軍翊衛之首,太子左鶴禁衛統領畫良之,今插旗請教長陵總鎮、柱國將軍李肄,望將軍賜教!”


    眾人皆是一窒。


    迴聲蕩了足足三圈有餘,纛旗於風中孑然煽動好一個來勢洶洶。


    校場寂靜片刻,隨後私下嗡嗡起了交談。李肄是這長陵總鎮,便是長陵的主,功高蓋世,何人敢與他插旗宣戰,就是公然挑釁將軍名威。


    畫良之心知肚明,李肄為人是刻薄了些,但護國忠心不二,對他們如此使絆也不過是瞧不起廢物傀儡太子,當下自己公然插旗,宣了決心出來,定不會視而不見。


    果不其然,日晷轉過微毫,底下再是一靜,李肄縱馬打點兵台下過,揀凹麵銅鐧下馬。


    畫良之從點兵台上下來,七煞伐杜纏在臂上,抱拳一拜。


    柱國將軍被盔包得仔細,盔簷下長眉覆霜,皺紋與嘴角刀疤刻得都是浩然正氣,灰髯下薄唇動道:


    “畫大人可是大內高手,禁軍六衛依律需深藏不露,江湖早傳得神乎其神。如今卻要在這校場萬人麵前與我插旗,不怕被人摸清了底細,不好收場。”


    畫良之一笑,抬手臂晃了幾下:“不怕,走線槍講得就是個詭譎無宗,旁人摸不清。”


    “那可當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了。”李肄翻腕提鐧,難得扯起唇角:“正是試試朝廷好水好養的花擺件,跟沙場白骨人血煨出來的野草,哪個烈性些。”


    畫良之拱手道:“不過晚輩還有個請求。”


    李肄盯著他的黃金狐麵,畫良之語氣並無起伏,猜不出裏頭該是個什麽樣的表情,抬頜道:“不妨說來聽聽。”


    “晚輩若是能僥幸勝上半招,”畫良之道:“便請柱國將軍許太子護衛軍入校場,容太子殿下參與戰事,還有”


    他說著揮一指向愣在門外的百夫長:“叫你這部下,給我的部下道歉。比武不盛一事是我部下武藝不精,熟得心服口服,但其出言不遜,對我的部下無視辱罵,實在難忍。”


    李肄捋胡停頓,灰黑的眼珠把麵前細瘦不高,氣場卻要盛了天的上下打量一遍,哈哈笑道:“不成問題。”


    言罷不說二話,操銅鐧全力劈砸下去,眨眼間就到了畫良之天庭上頭。畫良之猛地後退,腳下蕩起大片塵土,趁尚未散盡前閃身揮出七煞伐杜,九尺長鞭遊成黑龍,牛皮下包的鐵骨隨腕間一抖宛若有了生魂,奔銅鐧破空刺出!


    依計略鏢頭當遭對方防身一檔,定會扭了力道,借機纏上銅鐧,迅速製約行動


    七煞伐杜“當”地一聲被李肄挑飛甩上鐧身,畫良之應聲反拽,手下卻是一鬆,反踉蹌兩步抓了個空。


    下一瞬銅鐧貼麵而來,畫良之見狀速速閃身,擦著黃金狐麵過去,險被破了麵中。與此同時,也在咫尺距離下見得李肄手中銅鐧通體圓潤光滑,又是凹麵,根本無法被繩索絞纏得住。


    畫良之退得急,半匍在地,一動不動停在那裏,麵具遮擋下無人可窺其內心所想,倒也給他添了更多無法言表的,安靜到極致的詭異。


    李肄持雙鐧立定,自上而下和他對視。老將長在沙場,經驗豐富,僅一招就大致探出些門路,似乎察覺到畫良之刹那遲疑,知道這人纏不上自己的武器,下一步就會冒險直奔著身子來。


    濺起的塵土歸於平靜,就在觀戰人群屏息窒到極限的瞬間,李肄展身突起,玄黑的甲像是夜行極蹤的豹,雙鐧如利齒揮劈刺砸,畫良之連閃數招,幾度躲過這般生硬直接,別無它計的進攻。


    再反手震出七煞伐杜,轉腕橫拉容槍線當到麵前,成了條絆腳繩,橫擾亂李肄步法,躍身而起,蹬得校場上稻草人嘭嘭三響,塵灰二開,速速繞至李肄背後,迅速騰空出槍!


    李肄舍雙鐧之一反手背後,擰住線槍,抽至麵前,猛地全力一拉,將畫良之帶到麵前後,取另一隻鐧砸上畫良之肩膀,聽“砰”的一聲,被他鷹鉤似的鐵爪鉗住,沒多想,一心拚了力氣往下壓去。


    鐵爪磨得咯咯作響,畫良之深知自己光憑力氣無法與人抗衡,李肄也像是捕捉到他身手敏捷,槍法難尋但氣力單薄的弱點,全心要揪他貼身來鬥


    眼下得了逞,自然不肯輕易放手,直將畫良之狠狠壓跪在地。


    “還是弱了。”


    第91章 入營


    走線槍被拉拽成一團,繃緊到極限,該是末路,李肄仍不見得畫良之半點慌亂,正當老將心生疑惑時,畫良之鬆了單手,且聽嘩啦啦一陣鐵鏈鬆散聲,隨後腰間轟然麻軟,緊接著陣陣悶痛襲來,方意識不對。


    他竟是故意被自己帶到身前,近距離下走線槍拋不出力氣,便借助繃緊後鬆開一瞬的巧勁兒,拋了槍尾銅錘,正中腰間!


    “倒是果真名不虛傳!”李肄來了興趣,站穩腳步後哈哈笑道:“再來!”


    二人一戰足半個時辰有餘,李肄的進攻十分生猛,再是盡力想要與其維持距離,保證自己七煞伐杜能施出足夠力道,都會被他迅速衝奔過來,銅鐧力道砸下的極大,單以鐵護臂抵擋,的確不夠,硬是中了他幾擊。


    好一個一招一式全是謀命去的,李肄劈下的每一道風,全都帶著沙場上生死較量的血腥味。


    畫良之深感體內的力量再逐漸被抽去,李肄是在戰場曆練出的猛將,講求的就是耐性,誰撐到最後誰才能從那煉獄裏活著出來,但他不一樣。


    大內禁衛護的是皇上,防的都是些精良死士刺客,講求一招斃命,武藝高超且不易破解,時常端著神秘難測的架子,才會讓刺客心有餘悸,不敢貿然出手。


    因此練得都是爆發性的詭招,自然沒辦法與人鏖戰。


    然眼下二人平分秋色,銅牆鐵壁他攻不破,李肄也近不了身,抓不到自己。


    就此糾纏下去不是辦法,耳邊忽聞一陣騷亂,門口兵士嘩地跪倒一片,快馬狂奔進來,沒人敢攔,勒韁時高頭大馬裂聲嘶鳴,桂弘掀袍躍下,往前跑了幾步,滯地停在較武場一側。


    畫良之愕然愣住,想不到他是怎麽跑到這兒來的,反倒是一走神,被李肄一鐧輪到胸口,慌忙取手臂一擋,直來直往震得他半邊身子發麻,滑步退出老遠,一時險動不了胳膊。


    “畫大人,比武時走神,不太禮貌。”


    畫良之不再往他那兒看了,扶著胳膊起身,端正麵具,那狐狸臉笑得奸詐。


    “那你也看好了。”畫良之往掌中繞著七煞伐杜,道:“我什麽都取得來。”


    李肄沒聽懂他話中意思,也不願拖拉時間,知道畫良之快被自己熬到末路,將雙鐧挽出腕花兒,再度出招。


    桂弘卻是在大袖下把手捏緊,他清楚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想要的,他什麽都能取來。


    桂弘胸中悶極,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眼前二人戰成一團,一紅一黑翻成電花,步步相逼,拳腳間都是尋常人這輩子都難見一次的奇招,煙塵幾乎攏了兩人進去,


    再度破塵暴起,飛槍撞上銅鐧,劈裏啪啦響個不停,周圍也早忘了什麽贏不贏的,一眾舉拳叫好,吆喝得熱鬧。


    隻有桂弘在一旁把拳頭捏得更緊,咬牙切齒,看得心焦。


    單槍匹馬的插旗,一對一就是規矩,且身份隔閡在那兒,參手反是砸場子幫倒忙。


    兩人轟地撞在一塊兒,猛朝兩邊退去。李肄顛顛手中銅鐧,力道上分明該是中了對麵的肩甲,眼見畫良之落了地,氣喘得厲害,仍沒什麽大礙,反倒是麵具似乎笑得更肆意嘲諷了些。


    這讓他胸中煩悶,即便明顯覺得這禁衛統領動作較比開始慢了許多,該到了力竭的時候,就算披甲,遭自己這銅鐧撞上這麽多下,常人早吃不消了


    但見不到他神色,摸不到底,也沒什麽吃痛的樣子,難不成他大內還有打不壞的人在了?


    再幾迴合下來心中沒了數,徒增不安煩躁,不願再跟人耗著,想來一不做二不休,一招見分曉算。


    李肄揩了麵上汗,一把扯下鐵盔,頭頂在冬日中騰騰升出白煙來。


    借周圍唿聲震天,猛朝畫良之衝了過去。


    畫良之妖狐麵微抬,投出槍頭,後腿反勾七煞伐杜尾部鐵錘,眼見李肄從上砸下銅鐧,竟是未閃躲,反而順其攻勢,伏身向下,正麵迎了雙鐧!


    桂弘大駭,登時拔劍出鞘,顧不得什麽規矩追衝上去,但那雙鐧雷厲迅猛,不及阻攔,隨一聲沉悶地“啪”,全都砸在畫良之背甲,登時將人擊在地上。


    眾將士見此狀大喜,“總鎮!總鎮!總鎮!”的唿聲連天,震耳欲潰,此間唯桂弘一人惶然跑去查看畫良之狀態,卻被他抬手止在一半。


    眼中隻能見到那半張狐麵嘴角高扯,看不見他如何,擔心也就翻了倍,要他跟熱鍋上的螞蟻,左右不是。


    李肄忽地發出陣大笑,振臂向四周道:“別喊了!”


    隨後朝畫良之抱拳笑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桂弘與眾人皆是一愕,與此同時,畫良之撐著膝蓋起身,站直身後,手腕一甩,從李肄脖子上鬆了七煞伐杜下來。


    “承讓。是將軍未使全力,否則畫某也難萬全撐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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