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桂弘抬手將畫良之攔下,從盒子裏拾了塊糕放到墳前,說:


    “我也不是誠心要害你們見不得最後一麵,但你說因果這個東西,很是奇怪,無心之舉總能釀成大錯,還是怪我好了,心裏頭尚能不那麽糾纏。但說這糕。”


    桂弘話說一半,突然從盒子裏再掏出一塊兒綴著紅點兒的漂亮兔兒酥,整個囫圇塞進自己嘴裏。


    “誒你……!”


    “你家大人都不曾掏自己那鐵腰包給我買過什麽吃食首飾,反還要打我這個平民身上訛月祿,怪叫人羨慕的。”


    畫良之啞了口:“我……”


    “分一塊,我是真饞,您別介意。”


    畫良之不知怎的就紅了臉,匆匆站起來扯著桂弘袖口喊他起來,別跪了,嘴裏又要罵什麽就不該帶你來。


    拽不動,就改上手扯他耳朵。


    桂弘這才把五官全疼折疊了,嗚哇叫著哭喊,可把一地藏著的鼠兔狸雀全嚇得亂竄。


    “大人下次準自個兒來,不擾你清淨!”


    “啊!畫良之,你偏心!!!”


    “我偏給誰了!”


    “你隻心疼你家丫頭,就當她是你妹,我呢,我不也是你弟!”


    “……桂棠東,你聽你說的那是人話!”


    “就偏心!我真可憐,生下來就沒人愛的。”


    “我怎沒愛你了!”


    “你?”桂弘眼睛一亮,尾調揚了至少八個音兒,疼皺的眉都舒開了。


    “良之哥,再說一遍。”


    畫良之明明揪的是他的耳朵,怎覺自己耳垂忽地一熱,像被什麽小鬼咬了口。


    三兩下推著他迴了身,用凍僵的手捏了捏莫名發燙的耳垂,把他推到流雲洪濤的山巔前。


    “你說你脫不開身,離不去這皇城,不曾見海。”


    他從桂弘身側繞過來,扶著他的肩,趁他被景色驚啞了嘴的須臾,說:


    “雲海也勉強算得片海,或說九天之上,神明之海,不比人間海差。湊合一看,等有朝一日。”


    他將手臂展開,擁向山風,碎發散著吹向一側,自由似鳳鸞。


    “諸事皆了,我帶你去看真的海。”


    “……”


    桂弘盯著他,眼裏帶笑,沒吱聲。


    畫良之叫他盯得發毛,畢竟四處空曠,迴聲蕩得尷尬。


    “有點表示成嗎,平時話那麽碎多的,現在怎麽啞巴了,白讓人感慨。”


    桂弘笑了,附身湊到他耳邊,小聲私語:“哥,我讓你再說一遍。”


    “說什麽,帶你去看海。”


    “不是,上一句。”


    “……”畫良之說:“神明之海?”


    “不是!再上一句!”


    “當你哥是朝堂起居官啊,兩句三句都要拿筆記了?記不得。”


    “不行!你好想想,我要聽,你想


    那尾音糾繞的話未落,臉上忽狠狠被拍了好一團混著雪的涼風,刺得眼都睜不開。


    “小狗崽子,下山去了!”


    桂弘呸地將嘴裏的雪吐出去,大聲那朝不走尋常路,反竄進林間的白影大嚷:“慢著點!”


    便聽頭頂遙遙傳來聲嘲:“不給你放水!”


    桂弘哂笑,揮地將大氅拋至身外,腳底一蹬,騰出雪霧。


    畫良之於枯枝敗葉中敏捷似條狡兔,遇矮壁而單手撐石,匍匐迅轉重心落到腳底,筆直傾改方向,嘩地在地上激起場新雪,


    再尋平攤雪厚處直躍,敏捷翻滾,隨手將兩邊凍脆的枯枝抓倒,以防追兵。


    耳聞背後沒了聲息,狡兔跳上亂林裏半人高的禿石,負手而立,嘴邊泄著訕笑。


    林間樹枝被風吹得鬼叫,一層層積雪卷成薄浪,畫良之忽覺後頸一涼,有雪落了進去。


    這前禁衛首領頭皮一緊,驟地反跳下禿石,雪中倒滑數尺,手落到腰間盤槍上。


    “你暴露了。”


    “胡說!”桂弘打樹上跳下,急道:“是巧合助你!”


    “也是。若放他人,也該遭了你的暗算,可惜你當永做不成我的對手。”畫良之放了下意識摸槍的手,淡道。


    桂弘臉上跑出了血氣,上了勁兒,地咧開一嘴犬齒險笑。


    換作平時可該當他又犯了瘋病,好在當下不過是激出虎性,將那鹿皮束腕的係帶一勒。


    霎然撲食下來,躍得足半丈餘高,嘭一聲正當撞上畫良之護臂,將人再推出幾尺,攔在枯樹上才停。


    岌岌掛在枝頭的枯葉混細雪蕭瑟潑下,蓋得二人滿頭白發。桂弘的進攻方式直白迅猛,力氣大得驚人,正麵擋定是不敵。


    畫良之軒然,翻腕帶勢化解蠻力,反扣他手掌,刮目相看道:


    “習武了?”


    桂弘獰笑,目中不服,強行掙開封鎖,一拳唿風照人襲去:


    “賭著勝了您的心習的!”


    畫良之麵上詫笑,撥開重拳不躲,反往人懷中轉滑進去,要他這拳法接不上下一勢,斷了便會亂下陣腳,不等桂弘反應事態,早被畫良之潛到背後,登上樹幹借力,一腳正中後心。


    桂弘連咳幾聲,撫胸哈哈大笑,轉身朝那歪頭款款睨著他的勝者道:“鬼魅無蹤笑麵狐,名聲不是白來。”


    畫良之一覷目:“要怎說你還嫩著。”


    “我想未必!”桂弘仰天一笑,渾雄鼻息吐得是丹田之氣,二度奔衝過去,連一套動作攻速極快,畫良之想試探他功夫底細,硬接了下來,防得連連後退,倒是一個閃失被他擒住半臂,拽進懷裏。


    “三宮六院傳得皆是你三殿下不學無術的惡名,這本事,誰教你的?”畫良之非但不急,反遊刃有餘,打他下巴處仰頭淺問。


    桂弘嗤地一笑,他這態度可讓自己覺得被蔑視得到了地底,刻意將滾燙鼻息往他臉上撲:“當然是老師。”


    “老師?你哪兒來什麽老


    心中忽然浮現出個人影。


    緊接著惡啐一聲,失了耐性,眼中厲光一閃,兩手抱住那擒著他的腕,翻兩腿勾他臂上。


    再是下身穩健,遭這樣突然一扭也該被帶摔在地,順勢破了擒拿,拍拍灰起身,低頭瞧起腳下捂著險被他那一轉扭斷的胳膊,乖乖躺進雪地裏哼唧的壯虎。


    “楚東離那些個三腳貓的功夫,我一隻手都能將其捆在梁上,你跟著他,還妄圖學出什麽有用的東西,要勝了我?”


    桂弘知他這副掐腰而立,落視線到四處的模樣是真惱火,卻還狡黠一笑,趁其不備,忽地從地上一把薅了他腳腕,將人扯摔下來。


    “還不許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此處野山雪厚,不至於摔壞了人,但足摔得那脾氣壞的人炸毛。畫良之驚叫一聲,粘了滿身的雪,破口罵道:“你趁人不備,卑鄙無恥!”


    “配您鬼魅無蹤,正好正好。”


    “好事輪不到,壞事全他娘的跟你纏到一處!”


    “這不就叫臭味相投?”


    “……油嘴滑舌,也是自以為是的那個教出來的吧。”


    桂弘跟著咯咯笑了幾聲:“不然呢,除了楚天師,我沒得選啊。”


    正趕此間風息,雲開見了冬日。


    二人躺在地上,有漫天交錯枯枝割裂日光,不甚刺眼,倒還襯著暖意。


    那條身子長的臂展也開,胳膊上下跟把雪地掄出好大一片坑,忽然扭頭朝旁邊怔然觀日的人問:


    “良之哥,想什麽呢。”


    “想我,許是有些幸運的。”


    桂弘額角一抽。幸運一詞,何曾與他二人有過幹係。


    即便是冬日暖陽,望久了依舊刺眼。畫良之抬手遮到眼上,攔不住幾顆滾下的晶瑩。


    刺眼的吧,雪化的吧,總不至於是眼角流出來的。


    他道:“曾以為人死當作飛煙,留不住,留不下。卻不想而今我在這世間,還能有了個祭拜的墳,留了念下來,不易啊,不易。”


    後幹笑幾聲,再道:“看著了嗎,阿東,這就是銀子的好處,有錢人才辦得到的事情。窮人呐,一畝荒地,一張靈牌都守不住。”


    桂弘沉默幾許,轉頭一並望向天去。


    “未必吧。”他輕念了聲:“我也有錢的。有好多好多,金銀財寶,揮之不盡”


    可他連為他們收屍的資格都沒有,甚連為亡魂平冤,都是四處無門,做不到。


    怎得氣氛突降至冰點,畫良之展開指縫,斜瞄了那向來沒心沒肺的一眼,忽一個翻身,從懷裏掏出個挺大的東西,舉到他臉上。


    陽光被那物件遮的一瞬,眼中青光一時未散,桂弘迷茫眨了眨眼,就見著鼻尖頂著隻……斧頭?!!!


    “哥,哥!畫良之,有話好說,別,別別砍我!!!”


    第59章 朝珠


    “想來跟你鬧著,險些忘了此行另一件正事。”


    畫良之提斧頭在那嚇青了臉的人麵前擺弄幾下,忍不住笑道:“殺雞焉用宰牛刀呢,瞧把你嚇得。”


    桂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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