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麻意自腳底順脊梁升上頭頂,像是被壓了咒,無法將餘光從雞頭上抽走。


    陣陣頭疼鑽心,混雜記憶叫囂,電光飛速晃過那兩個被敲碎了頭骨,死不瞑目,亦如弱雞般無能驚悚的雙生殘屍。


    險忘了……


    險忘了他哪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說著自己連隻雞都不敢抓,不敢殺。


    可他為博生路,瘋起來的時候。


    殺人都不眨眼,甚於殘忍無情,堪比暴君。


    險忘了他是如何步步為營,逼死自己。


    說什麽複仇無門呢,我豈可測他為達目標,到底還能行出何等駭聞瘋事。


    畫良之眸中昏然染了畏,握著菜刀的手微抖,惶惶迴頭看了眼桂弘。


    那暴君正倚在門框上,盯著被拔了毛的死雞舔嘴,眼神可是個單純幹淨,嘴角似乎都粘了往外流的口水。


    這副軀殼中好像住了兩個人。


    一個是被包裹其中,被保護,被愛寵之下,純淨無邪,天真爛漫的孩童。


    另一個卻是在受威脅時,絕境中得殺萬千,暴虐兇狂,殘暴無比,毫無人性的,護著那孩童的惡鬼。


    都是他。


    畫良之默默把燙脫毛的雞撈出來,切成小塊,撒上調味。


    桂弘在後邊忍著饑餓緊盯菜板的眼神,燙得他同鍋中雞一般,焦灼難受。


    “阿東。”


    畫良之低頭將神色隱在發絲下,啞聲一問。


    “嗯?”桂弘立刻應了。


    “吃辣嗎。”畫良之抖著聲問。


    “吃!”


    “好。”


    可是伴虎,野性猶在。


    望眼人間,他最恨的人可該是自己。


    唯有親手殺了自己,才能解胸中鬱結,方好釋懷,不去糾結什麽難報的仇怨,好過平常人生。


    若他所言皆真。


    二皇子一黨,三百多條人命,皆因自己一念之差而死。


    那我真償不起這命。


    我當死去活來,生不如死的。


    我憑什麽好活。


    他把鍋蓋扣上,到池裏把滿是油料的手洗淨了。


    “哥,還要多久能好,饞死了。”背後的餓鬼追著問。


    “小半個時辰。”畫良之無奈一笑,故意往桂弘的胸口抹上兩把,當拭手布擦了水:


    “你啊,錢財多著就別可我一個欺負了,做個飯要還要拿命逼著催上百次。外頭館子多著,敞開吃便是。”


    “不介。”桂弘耍起賴皮,把兩條長臂全從背後甩到畫良之肩上去,這一突發動作險沒把他撲扁在地上。


    “就要吃你做的。全皇城的館子我都試過,沒一個做得出當年你在山上偷偷給我燉出的雞香,都是廢物。”


    畫良之笑了:“虧你還能記得味道。”


    “不記得。”桂棠東說,“但入了口,映不出你的臉。”


    “我長什麽樣。”畫良之摸了摸自己,把他那沉成鉛的胳膊從肩上扔下去,說:“十五六的時候,該跟現在不一樣了,怕你還是照樣吃不出,失望。”


    “可我心誠,我迫切,我念念不忘,到底是把燉雞的人尋了迴來。”桂弘貼在他後頭,手臂被人推下去,就把下巴硌在他頭上,粘得像條犬,


    “吃不吃得出又怎樣,你都在這兒了。”


    “咱倆的誤會不是才解,你以往能念念不忘些我什麽。”畫良之懶得再躲,依了他黏著,說:“不忘深仇舊恨,念怎樣殺了我才痛快?”


    “念你……”


    桂弘晃了晃身,悄然把手搭上畫良之的後腰,隻隔了半寸,懸空落成個握住的姿勢,聽他被煙嗆得從嗓子裏小咳了半聲後,沒敢再動。


    也沒敢真伸手,握上去。


    “念那年寒夜舊舍,你身上的,餘溫。”他喃喃。


    畫良之嘩然輕笑:“嗬,如何,那你算得償所願了。”


    桂弘咽了口水,把懸著的手拿到身側,往衣服上蹭了蹭發癢的手心,低聲道:“哥,你可還記得,與我初逢那日,我對你說過什麽冒犯的話。”


    “……”畫良之眉頭一緊,霍地迴頭,引桂弘一時惶遽,退了半步,接著朝他腳底啐道:


    “你這是要我迴憶你那發嘔造作的狼狽模樣?恨不得自戳雙眼,開顱把那記憶剜出去的事兒,提什麽。”


    桂弘抿起嘴,兀自一笑。


    “沒提,就是叫您別在意,都是瘋言瘋語嗎。免得我倆住到了一起,哥還要處處防備於我,碰一下都警覺得跟個兔子似的,怪讓人傷心。”


    畫良之皺著眉,盯起那彎眸帶笑的輕浮眼看了片刻,也分不清什麽哪兒到哪兒是真誠,哪兒到哪兒又是調侃了,隻覺渾身像有螞蟻竄著,不得勁兒。


    “滾去捅你的螞蟻窩玩兒,我看著火候呢,別煩了。”


    第58章 相投


    幾日後得了個晴天,桂弘隨畫良之去了趟鶴落山。


    畫良之本是打算尋個空閑獨自去的,奈何桂弘成日跟隻黃皮雞崽子似的跟得緊,拗又拗不過,罵又臉皮厚,打又打不出手。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嗎,處處跟著。”


    “不說明的,一概當窯子。”


    “……”


    想來那張嘴裏也冒不出什麽好話,總之是一並去了。


    山高荒涼處積雪難消,不勝嚴寒,腳下一踩沒過踝,拌腳又費力,嬌養包一路絮絮叨叨,嫌他就是沒事兒吃鹹了跑來受罪,到了地兒才怔地止嘴。


    在他那袖籠裏搓了搓手,無主地往四處灑上兩眼,囁嚅道:“我……我去邊兒上。”


    “往哪兒去。”


    畫良之沉聲喝住那想跑的,眼裏冷得讓他打怵。


    “迴來。”


    “……”


    他不敢再躲,局促立在旁邊,看著畫良之蹲身把那新墳碑上的雪清了。


    他把二人才買的糕點放下,又從懷裏掏出塊白絨布,展開支漂亮的玉釵。


    也不嫌雪涼,往地上一坐,無言就是半個多時辰。


    枝頭驚鵲簌簌蕩下了雪,飄飄灑灑落了滿頭。


    山上靜得奇,連鳥振翅的聲都清晰。


    “近來事多繁忙,沒能常來陪你,幸得這山景致優雅,又有山雀相伴,想你該是喜歡的。”


    畫良之隔了許久開口,桂弘聞聲往後看了,原是高處山霧繚繞,見得層巒疊嶂,遠山漆如墨畫,盤雲成海,勁鬆如鶴獨立。


    美得他愕然。


    “禮物也是久未贈過,如今再稱不上一聲‘大人’了,其是想聽你喚一聲兄長的,怎奈,天各有數,事與願違呢。”


    畫良之的聲音凍得有些犯軟,碰了碰鼻尖,頷首將神色藏在陰影下,驀然黯淡勾了嘴角,道:


    “明安呐。”


    “我把他帶來了。”


    立在他背後的人手指一蜷。


    “我也不知當不當帶他來這兒,你家大人總是自作主張,不懂如何照顧女孩家心思,這聲道歉先說為妙。但你若是怨呐……”


    桂弘從背後瞧著,怎覺這身板越發孱弱頹然了,心裏便是抽著疼得厲害。


    “怨我吧,明安。”


    我那時若是狠了心,忤逆一次,說不去就好了。


    若不在那攬星樓下徘徊,也不被樓內那些奇物迷眼,拌了腳步就好了。


    假若我不畏那高塔,乘了縱雲梯下來,是不是能多換些時間了。


    或是我……山火兇惡,不成那一念之差,險境中迴頭選了他,是否就不會釀成今日之澀果。


    她活著的時候都沒見過這風景,是自己忙於公事,一心隻懷著報複性的執念往天上蹬,究竟忽略了,又負了身邊人多少的盼。


    他喉間哽得難受,說不出話,用力去抹墓碑上的名字。


    這山景甚美,可不能容半星雪灰遮了她的眼。


    她的眼多漂亮呢,映著晨間的暉,明亮的,閃光的,喚一聲大人時,眼底裝著自己的倒影。


    你好好看著,看吧。


    風撫的雪揩過麵頰,輕軟冰涼,像有人想扶起他的臉。可他再愧得抬不起頭,撐在墓碑上的手擎住渾身力氣,看似麵色無改,一動不動。


    隻有他才知那疼多鑽心,活生生要掏了心肺。


    “孽緣無跡。追遠了,說到底都是你家大人無能,護不住他,也護不住你,因果報應,卻不想叫你替我承了。”


    山澗鳴鳥聲銳,破了長空,留下大段的空白。


    黯色的人忽覺身邊過了陣風,詫異抬頭,那席黑衣已然跪到自己邊上。


    這讓畫良之大驚失色,慌去扶他起來,怎說再落魄都是皇家血脈,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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