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漢廣拍拍兒子的肩,道:“爹在那兒有許久未見的兄弟,又是馮家故居,你如今成了家娶了妻,當是過去問候一下為好。”


    馮思安知道他爹指的是誰。


    馮家的根就在益州,他祖父與父親都曾任過益州總鎮之位,直到新帝撥亂反正後,父親才被召迴皇城,自然舊友都在益州。


    他知道那方土地承載著父親青年俊逸的一切。素聞父親二十歲執掌益州兵權,西境無一次得犯,他打心眼裏都是敬佩。


    “您常說的周叔嗎?”


    馮思安提的是益州總鎮周烈文,人悍馬烈,踏平西境蠻族,治理得當,從未斷過從他爹手中繼過來的益州小皇城的稱號。


    “那小子年輕的時候打死不為將,不入官,性子烈得跟野馬似的,倒也不耽誤他這二十多年替我在總鎮的位置上,坐得踏實。”


    馮漢廣提起舊友,倒是驀地一笑,道:“辛苦他委曲求全這麽些年了。”


    馮思安出去後,又有人推了將軍府的門,進來的是護國軍副將韓霖。


    韓霖進來摘了盔,拍拍上頭雪融的水,先說了句:“將軍,外頭飄小雪了。”


    “怪不得今日怎麽腰疼。”馮漢廣笑笑,坐下歇了腳,把周圍人都喚退下,解開麵具,給韓霖倒了杯茶水,說:“薄雪,留不住的。”


    韓霖隨他坐下。他自打益州的時候就是馮漢廣手下的兵,跟了將軍快有三十年,早都是摸透了性子的人,武將不戰時,私下裏規矩少,自然也沒什麽值得客套的,便直直問了句:


    “大哥,您可真要帶三十萬大軍去對付個……羯胡?怎不再勸勸陛下!這不是興師動眾,浪費國庫的嗎?三十萬人啊,一路糧草供應都是問題!”


    馮漢廣淡薄勾唇,臉上疤痕更像淡紅的胎記。他把茶杯放下,轉身投目到身後整張牛皮的大昭地圖上。


    “糧草出京後的補給,將由指揮使一路延隰州,代州,豐州征用。但出了豐州,背靠大漠,消耗巨大,供給成問題。一旦豐州斷了聯係,那這三十萬人,就全成了大漠裏的沙。不管陛下打的什麽注意,這三十萬精兵都不是隨意拿來周旋的棋子,而是大昭的命脈。因此出豐州,隻能取小隊戰羯胡,大隊鎮城,皇上是知道我非愚鈍,定會如此走棋,才放心要我帶全部人馬走。”


    韓霖不解,問:“那何必帶三十萬人同行?倒不如一開始就取萬人小隊,行動方便,也不會浪費啊。”


    “不過是讓護國軍避嫌罷了。”


    馮漢廣冷笑,卻是個蠻不在乎地搖茶,道:“近來有疑似二皇子餘黨複仇殺人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他此番讓大軍出征,便是留了空虛在皇城,一來是為了引蛇出洞,二來,若是真有政派有謀逆心思,他把兵權遠遠支走,誰都巴結不上我,便成不了威脅。皇城中隻有三千禁軍,全是陛下死心塌地的人,也好挖出餘黨,一網打盡。”


    “皇上果然還是對您放不下心。”韓霖有些抱怨道:“這麽多年了,咱們對他是言聽計從,狗屁捧得上天,又是征戰四海,戰無不勝,全天下哪有比得了您更赤誠的?”


    “我早不在乎了。畢竟當年我是怎麽幫他趕了息帝下台,今後我也就能如何再把他以同樣的法子弄下來。不防我,防誰?”


    馮漢廣自嘲似的說著,又轉了話,眉目微沉,與韓霖道:“這龍椅上坐的是誰又如何。曾有人為我開路除障,將皇位擺在麵前,我也無心摘奪。皇位上坐的人是誰都無所謂,我想要的,隻有國泰民安罷了,陛下若想求個心安,不胡鬧什麽亂世,那我便陪他做了這場戲,也罷。”


    韓霖似是想到什麽,思緒偶迴從前,當年還是益州總鎮的馮字狼頭大旗,攜五萬大軍從益州一路殺到皇城,直搗禦座,脅迫息帝退位,煞氣逼人。


    甚是有些愕然發問。


    “他……當年給您鋪的路,難道不隻是到護國大將軍這一稱號?”


    韓霖話剛出口,忽地捂了自己嘴。


    馮漢廣擺擺手,意思他不要再提。


    “哪有什麽盛名遠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頭銜,不過都是必承其重的咒罷了。”


    三十年前,有人用自己的命,替他鋪了條入京成將,掌這一國最高將軍名號的路。


    他便在這命修成的「護國大將軍」名號上,閉口不提,活了三十年。


    次日,仍是薄雪踏沙,護國軍三十萬鐵甲出征,天地皆顫。


    第45章 戒備


    皇城軍戒空虛之際,三千禁軍入備戰狀態。


    老皇帝這時候想起來喚他的翊衛迴宮,派了人往王府去的時候,才知道為何這些時日翊衛的畫大人都沒來報告王府事宜。


    柴東西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應著內侍的話,把吉桃說得一愣一愣,捂著嘴連連倒抽冷氣。


    桂弘從階上大步下來,一腳把柴東西踹翻,踢滾到一邊兒去,恬一張大言不慚,狂妄無知的獰笑臉,放肆大放厥詞道:


    “對,人是我逼死的。本王就是看不慣有人監視,管他是個什麽身份,孤不自在!沒死那都是便宜他。怎麽,吉公公有本事為難我王府下人,不敢當麵與我對峙?”


    吉桃嚇得快尿,跪在地上可勁兒磕頭說不,慌慌張張揣著手哭,再連滾帶爬的迴去複命,連畫良之的臉都沒見著,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桂弘攆走了人,轉身進了屋。


    這屋子裏地龍燒得旺,人沒血氣的時候就是易發寒。他熱得三兩下把外袍給扯開,但也隻是站在門邊上看,沒再往裏頭走。


    畫良之半倚在床頭,帶滿臉倦容,呆滯盯著紅木床籠的雕花頂。


    兩人就這麽一個躺著,一個站著,久久都沒對話。


    到底是桂弘先看見桌上放涼了的雞參粥,心裏極不是滋味,過去端起來,說了句:“我去叫人熱熱。”


    桂弘再進來的時候,捧著熱粥,隔著門縫透看畫良之在活動纏著繃帶的手。五指捏拳,放開,再捏拳,再放開,動作極慢,肉眼見得指尖顫抖,頭發披散垂遮,看不清五官,但當是很疼的。


    畫良之聽見人進來,又把手藏進被子裏。


    “良之哥。”


    桂弘坐到榻側,小心翼翼地開口,把碗端到他麵前。


    “多少吃點吧。”


    他看畫良之似是歎了口氣,被子都跟著他單薄的下陷,卻也轉頭沒看向自己,隻是眯眼緩上小會兒,開口時氣力明顯虛得懸線。


    “你就這樣讓吉公公去稟告皇上。”


    桂弘像個犯事兒的小孩似的撓了頭,嘿嘿笑道:“你都聽見啦。”


    “不想做王爺了嗎。”


    “父皇若真生氣,不做就不做,被困皇城這麽多年,早受夠了。不做王爺,還能出去看看江山,雲遊四方。”桂弘應得倒是個毫不猶豫的幹脆,隨後又小聲添了句:


    “也不用再連累你了。”


    “瘋子。”畫良之罵了句,有氣無力,不成威脅。


    桂弘笑著應他:“我眼下可不瘋,好著呢。”


    他說著把粥遞過去,看病患沒反應,幹脆自己用勺子舀出滿滿一大勺,送到人嘴邊。


    但這金枝玉葉的王爺何曾照顧過人?也不知先吹吹散熱,滾燙的粥就要往畫良之嘴裏塞。得虧送到一半兒,手抖,全灑在他下巴上。


    給畫良之燙得渾身剩那麽點力氣,全用來罵娘了。


    桂弘慌裏慌張拿手去擦,也給自己的手燙得夠嗆,屋裏侍女都被斥退了下去,沒個幫手,連他都被自己這般笨手笨腳給氣笑,好歹最後用衣袖給大致蹭了幹淨,看著畫良之燙紅的下巴,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下官可受不起王爺照顧。”畫良之撐著身子,勉強坐直起來些。他當真沒有胃口,又再沒心思去討好他,剛想開口讓他把粥放下,就被桂弘一巴掌給按迴床上。


    畫良之瞪著雙困惑的眼,見桂弘再舀出一勺,這迴學乖了,抖迴去些,想了想,又放在嘴邊吹了好幾下。


    “想起小時候你照顧我的事了。”桂弘盯著粥上的熱氣,認真說:“還有謝公公照料我的時候,也是會這麽吹藥的。吹過的話,就不燙了吧?良之哥,你再試試。”


    這次拿自己的手在勺子下邊墊著,怕粥再灑。


    畫良之看得有一瞬發呆他那麽大一個男人,當下站起來能一把捏死虛弱自己,此刻竟像個小孩學步似的小心謹慎,努力嚐試,往自己嘴裏送粥。


    他一個從小到大都是別人照顧大的皇子哥兒。


    滿眼真摯。


    他是真的想讓自己活。


    畫良之撇臉讓開勺子,沒去看桂弘明顯失落焦躁的眼神,隻把他手中勺子接過來,扶著床塌才能勉強站起身,挪出幾步,坐到桌前。


    “吃,我自己吃。”


    褻衣鬆垮披得薄,桂弘視線隨他過去,看見他布料下的背後,脊骨根根凸起。


    真的很瘦。


    “那你多、多吃點。”


    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隻能說得出這一句話。


    他咽得慢,桂弘像頭獵虎似的在背後盯著看,甚至不自覺替他使勁兒往下咽。但也就是個三四口的功夫,病患就把勺子放下了。


    桂弘正想開口催他吃。


    “王爺。”畫良之怔怔看著剩的大半碗粥,苦歎道:“我能出去走走嗎。府裏太悶,壓得我喘不上氣。”


    “不行!桂弘答得斬釘截鐵,神色須臾的慌亂,全是擔心他再做什麽傻事。但又迅速弱了調子,怕被他誤會自己有軟禁的意思,說:


    “你現在都還沒恢複好,貿然出去,危險。”


    “怎麽,外頭是水深火熱,還是天降刀子了。”


    “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桂弘那偏執性子還是改不了,盡管語氣聽上去已經在盡量壓抑強忍地放輕:


    “我怕。”


    畫良之沒再跟他爭,脾氣好得讓桂弘頭皮發麻。


    “那您可好出去,讓我自己待會兒。哪有人連吃飯的時候都要被盯著,真是您養的一條狗了。罷了,照這麽說,本來就是狗嗎,也應當被看著。”


    畫良之搖搖頭,再往嘴裏放了勺粥。他多半是吃不下,硬咽。


    桂弘聽得背後像有蟲爬的惡心,狠吞了口戾氣,勉強順從道:“那我出去!你若真嫌悶,把窗子打開就是,人不能動。”


    再一巴掌推了窗子,匆匆出去把畫良之留在屋裏。畫良之便瞧著大開的窗子,看窗外王府裏絕美的初冬庭院,在木窗一隅圍成的畫框中,枯葉搖曳,奇石落鶯。


    體寒不侵風,起身把手邊上桂弘落下的白狐大氅披在了身上。


    -


    畫良之被潛王差點逼死了的消息,沒到皇上耳朵裏,先傳進了禁衛裏去。還不是吉桃這個小膽兒的怕皇上龍顏大怒,再遷就到自己,第一個跑去禁衛那兒求參謀。


    隻是這下可好,季春風一不做二不休,當場摘了官帽,火氣衝衝奔著大殿就去了。


    不過這次秦昌浩可沒攔他,甚至喊上詹老爹和項穆清一並,摘了官帽跟著人往大殿下頭一跪,把在大殿外頭筆直站著的靳儀圖嚇了一跳。


    本來這就是個關鍵時期,沒了護國軍,禁衛當下就是皇城最後一道牆,天天忙都忙得腳打後腦勺,怎麽還集體摘了帽子,跑大殿底下跪著來了。


    都不幹了?


    吉桃沒想到這幾個大官爺反應這麽厲害,他跟在幾個衝得猛的武將後頭,跑得魂兒都追不上,還哭得滿臉鼻涕淚,快要混泥。


    “陛下!禁衛乃是皇家顏麵,國之將帥!潛王此番目無章法,逼死翊衛首領,是在挑釁皇權!畫大人忠心不二,寧死不屈,為護禁衛尊嚴寧責自絕,也不甘淪喪家犬,臣等今日,亦舍命奏請陛下做主!”


    “懇請陛下為畫大人做主!”


    “請陛下為畫大人做主!”


    哄聲繞在宮牆飛簷下久經不散,北風吹得山水盆中枯草簌簌,再是險阻,有些事必要做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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