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棠東,你個不是人的東西,到底要怎麽折磨我才算作罷,到底要我死幾次才能滿意啊!我該死,該死!我錯了,全是我的錯,你把我淩遲了吧,一刀刀割了吧,隻要你滿意,我願意,我願意!你這混蛋,狗東西!我操你娘,操你祖宗!我待你那麽好,我盡心竭力了,我沒有一絲良心不安了!你卻隻能記得我那一次錯!死瘋子,你到底要我怎樣啊!”


    畫良之罵得是毫無章法,狗血噴頭,一會兒罵自己,一會兒又罵他,神智尚未清醒,怕全是心口裏早前便堆夠的陳詞。


    桂弘終是艱難把繩子全都割開,失了擎著身子力的瞬間,藥水中的畫良之手腳都是軟的,登時咕嘟一聲全滑進了湯藥裏。


    桂弘一下子嚇慌了。


    畫良之的手不能碰水,可他把自己淹進去都沒力氣掙紮,隻咕嘟咕嘟冒著泡,大抵嘴上還在罵。


    桂弘趕緊趁著畫良之還沒完全滑進去,扯著手臂給他拽出來,一使勁拎出水桶,拖到地上!


    出水的一瞬,盆中人嗆得瘋狂咳嗽,一絲不掛地趴在地上,桂弘才看清他滿身的鞭痕。


    他把畫良之拿鐵鎖拴起來的那次,是個半瘋的狀態,加之房間昏暗,根本無暇注意到這些。可這次是如此清晰的……


    當真是個體無完膚,一處好的地方都沒有。不隻是那時候因為他私自跟了桂訶跑的時候挨的鞭子


    更是為無師自學,摸爬滾打,隻靠著些劍譜啟蒙,偷偷拚死拚活練走線槍的時候,把自己傷的。


    稱得上是個天才,從武藝來講。無師自通,因此全是個無章無序,難有人破,混雜的不知其做活之餘,爬在山上從哪兒看來偷來的武式,他學的不是武藝,不是為強身健體,保家衛國,行走江湖,是為了活命。


    是為了走出這座山,洗去糟爛肮髒的本命,剔骨重生似的給自己改命。


    他……


    桂弘在這一瞬,似乎看到了那個為了逃出窮苦詛咒,在門派裏替人做著髒活打雜時,在一旁偷窺著學武的少年。


    毫無章法,拿著他唯一拎得動的武器躲在山上,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也咬牙撐著的少年。


    是那個到底被丟下山去,咬著苦布,忍劇痛親自用手硬生生掰迴斷骨,綁木板接骨養傷,也未曾放棄他唯一從山上搶下來的武器,那個一條路走到黑的少年。


    他都撐下來了。


    一個全都沒喊過一聲痛,沒道過一句苦的人。


    可如今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連撐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在自己麵前哭著嚎著喊,求你讓我死吧。


    為什麽救我啊。


    讓我死吧。


    好想死啊。


    桂弘就跪在地上跟他一起哭。


    哭啊,喊啊,難過啊,好痛啊。


    桂弘把刀塞進畫良之手裏,讓他捅自己。


    求他能不能活,我樂意給你殺了,給你解氣,你殺我,殺我,別死你自己。


    畫良之就爬著,分寸分寸的挪,把刀換到纏著繃帶的左手時,突然發現自己這隻手連握個刀都費勁,手指頭一動,全是鑽心的疼,他便以為自己徹底廢了,還苟活個屁啊,更是絕望得嚎啕大哭,軟綿綿使不上力氣,跟拿棉花戳人似的哭叫瘋喊著用刀去紮桂弘,連衣服都劃不破。


    桂弘見他這副可憐模樣,心疼得像被人生扯撕裂似的,哭得更厲害,覺得自己太不是個人了,覺得他哥太苦了,也恨自己為何偏是個瘋子。


    於是攀過去握起畫良之的手,幫他擎著力氣,要他捅自己。他下得真是狠手,拚勁全力要往自個兒肚子上紮,就像畫良之當初在他麵前給自己的那一刀似的


    他哭得聲都變了,喊著說給你解氣啊,我賠你啊。


    然後畫良之就大哭著把手鬆了,刀摔在地上,躍響得清脆。


    畫良之說我他娘不是不殺,是握不住。我真好想殺了你,再把自己殺死。我跟你一起下地獄,不染這人間了。


    再然後。


    桂弘撲過去將畫良之緊緊箍住。


    誓要把他揉進骨子裏,融到一處,比抓著心愛玩具的小孩都固執,死也不肯放手。


    倆人就在這滿是藥苦參香,水汽氤氳的屋子裏,跟著一地的水,掙紮時四處狼藉,倒下的盆啊壺啊桶啊藥筐啊的混亂地方。


    抱頭痛哭。


    哭得好像這國就要亡了似的。


    哭得好像再沒明天了似的。


    哭得,好像兩條枯涸池塘裏的魚。


    相濡以淚似的。


    “你能不能不死啊!”桂弘大放悲聲,抱著畫良之可勁喊:


    “我真的再沒人陪了,我哥死了,我就是個沒娘養的野物,父皇把我當傻子圈著,天下人全當我是個笑話,我不過隻想要個人陪我,我隻想要你留下呢,活著吧,哥,求你了……”


    “可我他娘不欠你的了!憑什麽是我!”畫良之痛哭流涕地掐著桂弘的衣領子,要不是他沒力氣,多半是要把這人掐死的怒喊:


    “那我呢?我呢!我身邊人早都沒了,了無牽掛呢,就連你也瘋了!我都把罪償了,既然你不想讓我好好活,那我就去死啊!死他娘的也死不了……桂棠東啊,你若想留我,至少也要把我當個人!我這輩子全給別人做牛做馬,尊嚴人性都成了奢望,從來都沒像個人一樣活過,太難了,太難了,太累了!”


    畫良之掙不出力氣,在他懷中真成了隻蹬腿的兔子,無助得好笑,手腳不行,牙關都闔不住,想像他似的咬迴來落到人身上,隻是徒流口水的含著。


    桂弘便連牙關都在替他使勁兒,把自己後槽牙咬得發麻,擠出的一字一句全帶了血腥味,顫栗,哀求。


    “不瘋了,我不想瘋了,哥!你別死,別扔下我,我治病,我治!我好忍,不傷你了,別……”


    別拋下我啊。


    “……哥,哥?良之哥…?!”


    桂弘搖了搖懷裏人的身子。


    掛在自己肩上昏著睡著了。


    大抵是哭得太累,氣血極虛的人,撐不了那麽久。


    桂弘忙趁機撐著地,抱著他站起來,癡傻地嘿笑了幾聲,哆嗦道:


    “那我當你答應,你……你答應了!”


    他再思索片刻,又把人放下,脫了外袍給這未著寸縷的人裹上,順道遮了臉。


    外邊人多,桂弘知道畫良之還是不願意以真容麵世,他太漂亮,待他從這王府裏出去,歸營領兵時,要難安軍心。


    可是桂弘直到抱著他出去喊人,全在哭得一塌糊塗,根本止不住,連話都說不出。


    把門外侯著的謝寧嚇得還以為是人沒了。


    第44章 大軍


    宮牆紅瓦,襯美人膚白。


    靳儀圖把人從抵著的紅牆上放下來時,還不忘替他將披的褐棕色的裘袍裹好,順手摸了摸那有些發硬紮手的獸絨。


    入冬後的皇城尚未飛雪,但陰了天的風寒刺骨,金枝玉葉的少爺怕是禁不起吹。


    “什麽皮子。”靳儀圖好奇問:“怎不披個柔軟些的,當是狐皮更襯你。”


    項穆清見他那副真疑慮的正經模樣,不禁開懷大笑,臉上還帶著些未褪的潮色。


    “可我更喜歡這個,狐皮太俗氣了。”他摸著自己身上短毛的硬皮,笑道:


    “水獺的皮子,底絨厚著呢,暖和。”


    “這東西有什麽好喜歡的。皮毛顏色無趣,看著粗獷發硬,又不是個什麽南北征戰的將,配你,過硬了些。”


    靳儀圖不過隨口說說,提手將雙劍掛穩,順帶提起地上的陵光遞給項穆清。


    “我不是說這個。”項穆清自然而然地接過,往背上架著,問道:“靳大人可曾聽聞,獺祭?”


    “那是什麽。”


    “獺性殘。殺魚而不食,隻將魚擺出河岸,似祭禮,實為炫耀。”


    項穆清微笑而言,眉眼間暗藏玄妙,道:“水獺獵魚食之,早已飽腹,仍不停狩獵。為的不是生存,不是果腹,隻是享受獵殺時的樂趣罷了。再將獵物明目擺於河岸,耀武揚威,仗著張可愛的臉,便也不曾為人唾罵。”


    靳儀圖怔然。


    “靳大人,姑獲一案,查得怎麽樣了?”


    禦前衛把眉頭一皺,搖頭道:“毫無頭緒。”


    “那靳大人可要抓緊了。”項穆清淺笑款款,道:“若是被大理寺那群庸官搶了先,豈不是要掉影齋的麵子。趁更多無辜的魚被曬上水麵前,阻止他為好。”


    靳儀圖移了目光,落在項穆清彎得悠哉漂亮的眼輪上。


    ***


    太康二十六年冬,北境羯胡動亂。


    八百裏加急軍報到皇城,護國軍經夜間整裝待發。三十萬大軍壓在軍營裏邊,馮漢廣提狼頭拐站上點兵台,茫茫一片看不見頭,傳令官都要百人,騎著快馬往後傳將軍的話。


    “陛下,全動?”


    馮漢廣站在禦座下邊接了旨,人都是懵的。


    皇上念他有腰傷在身,特許可以上殿不跪,但滿朝文武無人不知,陛下越是尊敬大將軍,就越是忌憚。


    馮漢廣抬頭,見今日皇上旁邊陪的內侍不是往日機敏的小太監,成了曹亭廊揣手低目立在後頭,恭恭敬敬,低眉順眼。


    “是,三十萬,全征。”


    世帝坐在上頭,語氣格外堅肯。“羯胡犯我疆土,並非一次兩次,如此挑撥試探,該當誅其本營,斷其銳,殺其王!”


    馮漢廣再往上掃了一眼。


    “陛下,但如此一動,皇城再無駐兵。如若有緊急,或他境賊子趁虛而入


    “朕說,出軍。”


    世帝此語一出,馮漢廣當即埋了頭。


    大將軍從宮裏麵聖出來,抿嘴思索片刻,抬頭看了眼天。陰沉沉的,寒風起得凜冽。


    入冬了。


    他喊了身邊小將。


    “去把思安叫來。”


    馮思安對他爹成日天南海北的出征早已見怪不怪,和往常一樣,父子見麵寒暄幾句,馮漢廣問他是不是要攜妻出遊。


    馮思安想了想,猶豫應了聲,應該是。


    “那你去趟益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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