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步近車前,未待車夫搬下腳凳,站在窗邊瞧見慕洵扶於窗沿的一截官袖,笑道:“到家了大人,快下車吧,今日評卷勞神,大人早些休息。”


    車內黑昏,慕洵抬了抬胳膊,將那窗簾撩上一截,臉也未露,隻輕著音調:“去尋柳楓過來。”


    皎月不解其意,側步繞製車前,提燈問道:“柳公子此刻便在府內,可是大人身子不適?”說罷將車簾一掀。


    她將提燈送入車內,燈芯倏然一抖。


    慕洵緊倚窗邊,狠把著窗沿躬身不起。燭火移近,皎月便分明的見得他寬闊的官袍前淩亂絞攥的指節,成拳的指掌虛擋於腹前,屏著力往小腹上移挪,正儀的腰封不知何時被匆忙解|下,胡亂散落於馬車座旁。慕洵冷汗浸了滿麵,屏息又喘,顧不得皎月麵上駭色,忍痛又道:“尋……柳楓……來一下。”


    第40章


    ================


    正當皎月迴奔尋人之際,慕府正門前匆匆現出幾道人影。


    除卻相熟的府人隨從,更有一道疾行於人前,草草將外衫披掛肩頭的高大身影。皎月分明見到了他,卻視若無睹,滿心焦急,隻喊著:


    “柳楓!柳公子!快去看看大人!”


    那披衣的身影一愣,轉而足生風輪,步若流星地向馬車奔去。


    直至他跨上足凳,喊著慕洵的名字鑽入車簾時,持韁馭馬的車夫也未來得及驚出一句“陛下”。


    陸戟自貢院清場後便抓了方得貴在禦書房裏掩人耳目,自己撿了處防備鬆懈的偏角宮門,仗著不差的武功閃身避行,躲過一連串的巡防宮衛出宮溜入了慕府。


    秋闈落幕,考生放場之際,本就是巡防紛雜而街巷喧鬧之時,雖說喧雜止於宮牆之外,可事關皇城內外成敗一舉的又一批新名字,人們多多少少分出了兩份心力關注鄉闈,真假難辨的消息遇上三人成虎的看客,縱然是規矩森嚴的皇宮,也或多或少沾染了幾分熱鬧。


    如此一來,以往盯著皇帝蹤跡的幾位皇宮管事也分心思跟人嚼起閑話,總算讓陸戟撿著空當,出宮時悄然記下宮衛薄弱之處,想著迴頭還要與張繼商量,推幾位負責的領軍幫著正正風習。


    “凡矜!”陸戟掀開車簾,當眼便是慕洵躬著身子捂腹低|喘的體態。府門前橙紅的籠燈隔過竹簾,昏融的暗光照上慕洵半側頰麵,叫陸戟隻能隱約看見他闔目擰眉的輪廓,即便如此,蒼白的痛感還是通過他幾不可聞的氣|喘|聲,掐揪著皇帝焦急鼓動的一顆心。


    慕洵聽到熟稔的喚聲,眉間更緊了一緊,還未攢出餘力迴話,便覺陸戟摸著暗坐進馬車裏,攬過他撐抵於車壁硬木上的肩頭,將人摟入懷中。


    “柳楓馬上就來了。”陸戟循著他的胳膊往腹前探,臨到闊大的手掌將慕洵的手蓋住,這才發現他雖張指捂著腹部,手上卻沒出力,不過將腕背搭在腿上,五指微微撐開虛罩著腹前的官衣,失去腰封束形的官袍寬大地攏出繁褶,捧在手裏不過是輕滑的幾層軟布:“是昨晚受寒了嗎?我幫你暖暖。”


    慕洵手上沒什麽力道,被陸戟身上熟悉的熏香環著,倒真是卸去了兩分精神,抓著絳紅官袍出褶的部分,任他循著痛處覆上。


    陸戟瞧不見慕洵神色,隻覺他僵緊著身子悄然發顫,掌下撫過的地方稍有鼓|脹,與先前平薄的觸感略有不同。他左右一想,掌下稍加了道力,打著橫圈輕輕地揉。


    “別壓……”慕洵指尖一緊,立刻捉了他的手腕,伸手擋護腹前。


    陸戟聽他尾聲帶顫,知道慕洵疼得厲害,柔聲勸道:“揉一揉能好些,凡矜你信我。”


    “信你?倒是不如信閻王!”車裏忽現一道大亮,柳楓拎著藥箱挑燈進來,本就不算寬敞的車廂內登時顯得有些擁擠。


    陸戟最看不慣他這暴脾氣,攬著慕洵冷聲道:“柳神醫自然比朕可信,入府幫慕大人調理了半月脾胃,他這身子不見好,人卻清減不少。”


    柳楓舉燈細照,盯著慕洵麵色怔了怔,隨即立刻拎過腕子號脈,倒像沒聽見陸戟的冷嘲熱諷。


    “什麽時候開始疼的?”他問慕洵。


    “大約是送走宮吏……登車時便有些墜。”慕洵疼得心下難安,望著柳楓的神色蹙眉憶道。


    “此前可用了帶花香的茶點?或是周圍人身上有熏香?”柳楓這廂問著,那邊抻平他腹前的官袍,並指觸壓幾次,從醫箱中取出一粒丹藥,讓慕洵服下。


    慕洵含過藥粒,搖了搖頭。


    “藥可是按時喝的?”


    這話問到了慕洵虛處,他原先便想,腹痛恐起於那碗放涼的藥汁。可登車之後,痛感鈍墜,愈演愈烈,卻不像單單受了寒,倒有身懷陸清那年,雪中迴府時的緊墜感。


    “半個時辰前飲的。”


    “藥氣無異嗎?”


    “……我不知,”慕洵緩過兩息,接道:“飲時已涼透了。”


    柳楓聞言卻也不驚,沉默了半晌,待慕洵眉頭鬆快些,再開口時,言語中添了幾分疏淡:“還請陛下趕緊抱大人進屋躺下,放便草民施針。”說著,便收拾了藥箱下車等著。


    陸戟見他如此認真,本也歇了話,動也不動的任慕洵倚著,這會兒聽著話音,越聽越覺得別扭:“柳楓,你是不是生氣了?”


    “陛下若是有閑在這耽誤柳某看診,不如去查查是誰給慕大人下的催|情|藥。”


    “什麽?!”陸戟神色一凜,順著發跡看去,發現慕洵也麵有驚色。


    “陛下最好快些,眼下草民隻是用藥為大人緩穩腹痛,若是待會兒那烈藥的藥性上來,慕大人便有大罪要受了。”


    第41章


    ================


    大抵是那粒丹藥起了效用,不多時,慕洵便覺腹中稍緩。彼時他身上雖虛|軟,入府上榻的力氣卻還是有的。可聽了柳楓“大罪臨頭”的一番話,縱然他並不想要當著滿府上下的麵被陸戟抱進屋,也還是抵不過方才那陣腹痛的告誡,順意遂了陸戟的願。


    柳楓確實沒說錯,那是種烈藥。


    甚至未及臥房,方至內院時,陸戟便察覺慕洵麵上攀紅,人也不由自主地僵在他懷中繃|緊。皇帝急忙向懷裏問著怎樣,卻隻是得到幾聲加重的粗|喘。


    陸戟加緊步子,趕緊將人放在榻上,解冠去袍,好讓他躺得舒服些。緊跟其後的女婢迅速取火點起床帳邊的亮燭,與柳楓交言幾句,轉身去外頭熬火煎藥。


    不過眨眼的功夫,柳楓攤開長針正在火上燎著,榻上墨發單衣已是翻覆幾轉。


    慕洵如墜火牢,身上燒得躺不住,攥著手邊的滑布一息一息地忍喘。比之更甚的,是腹中如煉的磨難。


    其實他尚未失神,隻是體內熱痛膠著,平躺不得,彎膝側臥榻上,全身的力氣都聚在蜷緊的膝骨上往身前頂,單憑著唯餘的星點意識伸臂護在腹前,深促的鼻息攜來窗下竹葉的幾縷顫意。


    陸戟伏在榻邊,脫下外袍,任他攥著袖口的滑綢錦絹,繞道旁側按著柳楓的要求將慕洵身子強行放平,錮著他的雙|腿,以便柳楓施針。


    這迴的針位與之前不同,細長銀絲一根接著一根的紮在腹周,隨慕洵短急的唿|喘起伏不絕。


    到底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森嚴貢院之中,竟有如此惡膽,敢對皇帝親命的主考、總覽社稷的丞相下如此濫作之藥?


    在那起伏不絕的針麵下,陸戟分明看到慕洵全無遮|擋的腹前那道幾不可見微弧。這具身體他太熟悉,以至於哪怕隻有微小的變化也盡數能被這雙溺入深潭的眼睛分辨出來。


    他想起方才掌下那處微微鼓|脹的觸感,一時有些怔愣。


    到底是什麽樣的病症,讓皎月、柳楓,甚至是貼身侍奉他十餘年的心腹太監方得貴也甘願幫慕洵瞞下?什麽脾胃甚虛、受寒體弱,倘若沒有慕洵的授意,如此托詞哪裏會傳到他的耳中?縱使慕洵無礙,再烈的情|藥又如何會讓他痛苦至斯?


    榻上人被無源的隱火煎燎著,雙|腿掙絞不開,單薄的褻|褲|下緩緩支出一道小帳。陸戟垂首一望,正及柳楓比指定針之處的正下方,他側目一視,見柳楓仍在燎針,當即取了床|內的薄衾將那處覆上。


    柳楓迴身下針,見著薄衾也未打趣,反而正聲道:“醫者無他心,取下吧,他身|下不能遮。”


    “如何不能?”陸戟順言道。


    “壓不得,他已經夠熱了。”柳楓自然不會告訴他,他需隨時監看著內處,以防慕洵出血。


    聽到這話,陸戟想起方才在馬車上,慕洵拉開他緩揉的手掌,聲音急切的那句“別壓”。那分明不是深重的力道,縱然揉到了脹處也不該引得慕洵急語,究竟如何壓不得?


    他想到慕洵近日受寒厭食、頻繁的嘔意,想到自己抱著清兒笑曰“此便足矣”時,慕洵輕搭腹前的那處淺袖……皇帝的英眉微微蹙起,難道是……


    慕洵的意識似乎明滅不清,時而攥著手邊的滑綢喘深屏忍,陸戟扶著他緊|顫的雙膝也能感受到他維護腹部的抵抗感;時而喉間溢出低聲痛|哼,陸戟便感到他側著身子想要掙|紮,拱起腰脊欲將疼痛的前腹團縮起來,與此同時,那隻護腹的手掌似乎仍然記得腹前的針尖,隻是奮力攥扶在側腰的凹跡旁,似乎隨時準備將下|腹的那道平隆護住。


    難道是……陸戟目光向下,再次朝那紮滿銀細的腹上定了定。


    這顯然不是個好時機,可他必須找柳楓確認一件事。


    “柳楓,慕……”


    “柳公子,藥來了!”皎月少見的邁了大步,端著青玉碎紋的兩隻藥碗上前。


    柳楓側目一瞧,攜了藥色烏深的一碗,對皎月說:“先喂慕大人服下。”


    小女婢應聲上前,扶起慕洵的肩膀,拿了塊軟枕在他肩頸下墊高,舀了小半匙苦汁先遞給他。


    這是慕洵近來的習慣。若是不及入口便泛起嘔來,也不至廢去整勺的湯藥。


    慕洵大抵是聞見藥苦,撐著勁醒過幾分,費力抬了抬眸,張口接下了。


    隻霎時,他不知何來的力氣,撐肘便起了半身,側俯榻邊按緊了胸|口。肩側的墨發落下幾縷,正掩住他緊闔的眼目和迅速幾滾的喉骨。


    柳楓也未料及他如此大動,目光迅即往長針上落,怕他動作過急移亂針位,或是紮深重處傷到不該傷的。


    好在沒事。


    慕洵大起的瞬間,陸戟當即俯下|半身擋住他的膝骨,另隻手托在腰側摟穩,將那十幾處針絲護得牢牢的。


    “沒事吧……”陸戟隻能望見他側頰的散發,單薄白衣混著熏黃的燭色,裸|露的臂膝皆含豔光,宛若話本仙妖。


    慕洵半晌緩過,滿身浸汗,竟真被激出幾分精神,搖頭隻說無礙,讓皎月捧了餘下的藥,作碗飲下。


    柳楓再探了脈象,知他情|熱尚未消盡,不過那重藥烈性已除,於身於胎,卻已無礙。


    他鬆了口氣,將銀針盡數拔去,囑咐慕洵靜躺,又讓陸戟將那薄衾覆上,自己坐到榻前的圓桌上吞了口茶。


    慕洵躺在榻上仍無適意。那藥性雖失了烈,卻也有上乘的催春之效,激得他滿眼水豔,腰骨|麻|軟,腹中還留著長存的悶|脹,隻是勉強可耐。


    陸戟見他不適,也不敢多攪,陪在旁側握著慕洵冷汗津津的手掌,眼光直往他腹上盯,滿心的怒與惑化作三個字


    誰幹的。


    他捏了捏拳,爆了滿額青筋。


    “比起怒查罪魁,陛下,”柳楓放下茶杯,與皇帝望過來的那雙怒眸對視:“眼下倒是有件事更為要緊。”


    他向前推了推餘剩的那隻藥碗,藥色淺淡,聞之味甘。


    “什麽事?”


    “慕大人自己說吧,你們造出來的事,終歸輪不到我這外人來說。”


    慕洵的手在他掌心緊了緊,陸戟迴目望去,見榻上靜臥的人張開了眼,握著他的手掌往衾中帶。


    “好像能摸出一點了,對嗎?”慕洵聲音還顫著,不知是因為藥性,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在陸戟的記憶裏,慕洵向來行事果決,才光盛斂的一雙眸下從來難見難決之色。


    可這一次,他觸著掌下那處微熱的平隆,捂手上去也填不滿掌心,卻堪堪能將遲決寡斷填進慕洵的眼中。


    他知道那是什麽。


    “如果我今日不在,慕相想要瞞我到何時?”他將問題拋迴去,聽不出喜怒,便是沒有喜怒。


    他不明白慕洵緣何又要瞞他,分明是如此大事,分明……是喜事。


    “又要等到顯了肚子,再被我質問一次嗎?”陸戟凝視著他的眼睛,那雙強壓著水光,卻無上清明的眼睛。


    “事關龍嗣,臣何敢獨斷。”慕洵壓下燥意,將腹上那隻寬闊的手掌往悶處移了移。


    “留下陸清時卻不是你獨斷了?”陸戟見他未有迴避之意,反倒大方指了痛處給他,一時心悅,便順嘴接了句調笑話。


    此於慕洵卻是大忌。他無意禮逾君臣,更不願讓腹中子成為事關感情的要挾,如此動作,已是鼓足了勇氣。


    “是臣之錯。”慕洵當即白了麵,隻當陸戟並無留子之意,拂開他緩緩摩|挲腹上的手掌,唯餘滿心羞憤,朝皎月道:“將藥拿來吧。”


    “等等。便是有錯,也錯不在你。”陸戟攔下話,“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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