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洵見他一副被無賴纏上的模樣,心下倒是鬆去幾分,隻是無論如何想不出張繼死乞白賴待在醫館中跟著他的樣子。


    “說真的,他要是成天跑來纏著,老|子肯定幾腳就把他踹的趴下,”柳楓接著向他吐苦水,麵上苦惱的很,“可他成天要跟我道歉,幫醫館忙前跑後燒飯煮水的,說實話,我總怕他忍不住跪下跟我磕頭。”柳楓皺著鼻子,忍不住的歎氣搖頭,又舉了酒杯敬向慕洵:“我跑你這來躲幾天,不嫌棄吧?”


    這直莽的行事聽著不大像是將軍做得出的,可放到張繼身上……倒還挺真。


    慕洵本還提著心氣擔憂他,這會兒聽了實情,反倒覺著有趣,便也提了小盞同他對敬。


    他心弦一鬆,滿鼻酒香裏便混進桌邊一道清炒的油腥氣,激得慕洵顧不全禮,當即含了口溫酒潤進喉中壓住那瞬即騰湧的嘔意。


    柳楓甚至不必看他麵色,夾著顆豆粒往嘴裏一撂,又歎道:“手伸過來我看看。”


    傍晚剛停了雨,此刻華燈初上,地上還存著深淺不一的洇濕,月色燭火映著地上重影,灰攏攏叫人分辨不清。


    慕洵不大想喝藥,可還是捏著酒杯伸了條胳膊給他。


    “有些著涼,我潤幾口熱酒便好。”


    他不敢看柳楓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由白轉黑又由黑生怒的臉色。


    柳楓摸了脈,又驚又氣,打量著虛汗靜生的慕洵,一時怒得說不出話,起身抓住他近口的酒杯往地上摔。


    “柳楓!”慕洵突然被他砸了酒杯,嘔意也沒有完全壓解下去,堵在喉間的燒苦感忍的艱難,一時少有的沒壓住心緒,“我胃裏不舒服,隻想喝些熱的暖著。難道一定要咽你那苦藥?”


    “將酒撤了,換成熱水。”柳楓轉頭吩咐邊上端著尾菜過來的府人,聲音出奇冷靜。


    待目光轉迴,柳楓見到那雙深潭似的眸子閃著疑色,正蹙眉看著他。


    “這幾天身上乏嗎?”柳楓這才仔細瞧了瞧他並不豐潤的臉色。


    慕洵見他神色稍霽,插科打諢的意思斂去些,便也實話實說:“自澄州迴程,馬車上便連日覺著倦。”


    “惡心幾日了?”柳楓又問。


    “昨日中了暑氣才……之前並無大感。”慕洵倒不是諱疾忌醫,隻是每迴被他抓著腕子不放,總不會是什麽好事。


    “進屋。”柳楓盯著他的眼,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他身前道:“進屋躺下,觸診。”


    慕洵便是怕他這樣正經,不由捂著悶緊的上腹問道:“我身子不大好嗎?”


    “但願是你身子太好。”柳楓藥箱一拎,示意慕洵趕緊跟他進屋。


    慕洵躺在榻上,單衣未解,薄軟的衣料勾出一道淺線,更顯他修長清瘦。


    柳楓見他這身形,心中醫斷更切,又堵上一團火。


    他站在榻邊,並指移按,餘光探著慕洵的反應。指尖輾轉,深筋正位輕壓十幾處,終在腹溝正側某處下按時被慕洵捉移了手指。


    “這裏最疼?”柳楓抽開手,指腹輕點原處。


    慕洵闔目點頭,被他按得實在難受,冷汗浸了滿背,下意識拂掌往小腹上遮。他唇色幹淺,張口時氣力委實不足:“你說吧。”


    “我說?”柳楓垂首凝視著他清貴雅俊的一張臉,拳頭直硬:“我可不敢說。”


    “慕大人不妨猜猜自己這滑脈,到底是身強力壯氣脈盡通,”柳楓語頓片刻,接道:“還是要給太子再添上個把弟妹。”


    慕洵聞語神色一怔,迅即張目皺眉,凝視柳楓片刻,而後猛然撐起半身,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淺凹的腹部,指掌輕覆,半晌無言。


    第35章


    ================


    次日朝後,正於暑火將盛之前,天光燥暖,在地上鋪下一層零碎的樹蔭,朝官們三五成群踏出殿門前的禦下長階,而慕洵和新調任上的禮部尚書蔣泉等統籌秋闈鄉試的朝臣以及自地方遠赴皇城的貢院官吏則被皇帝共召入政通殿商議秋闈要事。


    陸戟既有招賢之心,科舉舊製的弊處便被新任的能臣賢士提上了內議。盡管寥寥數人的一場小議已盡量減免了不必要的禮節,可還是被那零碎的規矩占了空,唇舌爭鋒、虛懷納諫、起擬文書……幾乎是與上朝差不多的流程,零零總總又耗了兩個時辰。


    待議會散場,正午的太陽已稍稍偏移了些許,浪熱的氣流順著窗棱往屋內滾。


    慕洵昨日答應陸戟留在宮裏,這會兒二人剛移步到禦書房西殿,屋內擺置了幾處冰桶降溫,陸清一早被侍奉的宮人抱來候了許久,此刻正坐在慕洵膝上吃楊梅乳團,小手被酥軟的乳糕黏糊糊沾了滿手,喜滋滋地張了張爪子放嘴裏吮。


    方公公從殿外躬著腰進來,報說午膳早已備好了,剛過了遍溫,問皇帝今天在哪吃。


    陸戟掏了塊金絲繡帕出來給兒子擦手,望著慕洵問:“餓了嗎,要不要在這兒傳膳?”


    慕洵晨起時就遭過一遍難,用的早膳在入宮前也借著街拐的樹林子交代幹淨了,這會兒一聽到“膳”字,嗓子連著胃的堵,總覺得下腹跟著那不堪迴首的酸苦勁兒一道,抽抽的悶著疼。


    沉悶的午熱罩得他昏倦倦的毫無胃口,可大兒子已經餓得乳團渣子也不放過開始吃手了,裏頭小的也不能由著他爹餓,更何況前頭還坐著個啥情況也不知道隻會一心一意由著他造的皇帝,他怎好拒絕。


    慕洵點了點頭,實在按不下強撐的麵色,桌席還未擺上便舌抵上顎喉間緊滾了幾次,端著背往胸中提了幾口氣。


    陸戟看了他這些年,瞧著也知道他臉色不佳,趕緊將兒子抱到自己膝上把手邊茶水往慕洵身旁推了推:“喝些鮮茶潤潤,總比幹忍著舒服些。”


    慕洵看著那花瓷茶盅,茶葉青綠,茶湯淺澈,盈盈繞著清苦露香,其實很想抿兩口滑滑嗓子。可陸戟體感屬熱,身前這一壺鮮製的龍井茶正是性寒降暑平心氣的佳品,而柳楓特地叮囑過,他最近身子太虛,胎息拂弱難平,茶酒都需歇一陣。


    慕洵這廂正扶了盅沿,陸戟在一旁開口道:


    “昨日柳楓托張繼帶了話,說你近日脾胃太虛隻能吃些清淡的,我今日特地命禦廚挑了幾道滋味淺的消暑菜,還有清兒最喜歡的山楂棗泥羹。”


    話正說著,外頭宮人站成溜兒的往裏進,茶壺糕點撤了下去,換上三涼四熱和一罐甜羹。陸清的山楂棗泥羹盛在小碗中獨一份,桌上羹罐裏裝的是銀耳蓮子,溫熱的冒著甜氣。其餘幾樣皆是性溫降暑的青蔬和形色淺淡的肉菜,看著清清爽爽,正抵了蒸胃的暑氣。


    慕洵入了幾口甜羹,口中竟覺爽利,跟著便同陸戟品羹吃菜喂兒子,末了三言兩語扯上了秋闈。


    “半月後便逢鄉試,皇城貢院離宮又不遠,你若是想去半途進去看看便是,哪用得著整兩日的耗在裏頭。”


    陸戟從食盅裏舀出一勺香軟的山楂棗泥遞到陸清嘴邊,甜羹盛在勺中晶瑩瑩的泛著亮,被他的兒子笑嗬嗬堵在嘴上不給塞|進去。


    “臣日前翻了自先皇登基起各地秋闈折桂的名單,多是貴富子弟。寒門者仕艱,也不知將埋沒多少賢才。”


    慕洵見陸戟端著勺子左右喂不進兒子嘴裏,微微前傾著身子將勺柄接過,在太子圓溜溜的眼前晃著遞上去,結果還是被他撅著唇堵在嘴巴前頭。


    陸清看看慕洵,又低頭看看抱在自己小肚子跟前的大手,低頭思索一陣,隨即拍著那大手眼睛往桌上放光:“肉!肉!”


    兩人跟著他晶亮亮的目光往上一看……是芋蒸排骨。


    好在今日的肉菜調味也很清淡,軟爛脫骨的鮮香排肉配上糯泥似的芋頭,給孩子吃些也無甚不妥。


    陸戟夾了一筷給他,未至口鼻便被小陸清伸長了脖子包進嘴裏,咕湧著沒長齊的小乳牙朵頤大嚼,吃得那叫一個快活!


    最後還是陸戟先找迴話頭,見慕洵盯著兒子吃飯也笑,眼裏卻總有些未盡的思慮,在這幅你儂我儂合家歡喜的場景下總覺著缺了些快意。


    “那折子我都批好了,準了你跟蔣泉做主考。”這說的是賑災前幾日慕洵上折子給他,說想要巡審皇城秋闈的事。此話一出,慕洵眼見的亮了眼,陸戟緊跟著歎了口氣,又道:“可你近日麵色不好,又要進去挨兩日貢院餐食,方方麵麵哪裏比得了府上宮裏稱心……朕實在、我不忍心。”


    “選賢舉能,為公天下。陛下不是也抱著如此理念從政治國的嗎?”慕洵說話時噙著淺笑,餘著滿心的快意,祈盼秋闈能見得賢才為朝所用。


    下一刻,這幾日早該司空見慣的嘔意便數著將過的飯點返上來,慕洵當即忍白滿麵,用來揮墨留丹的修長手指並攏捂在鼻前,偏過臉避開滿桌吃食。


    “難受了?”


    慕洵抵著喉間的酸燒沒有答他。


    皇帝將兒子往懷中靠了靠,伸長胳膊為慕洵撫背,自言道:“凡矜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忍著難受不告訴我。”


    他凝了慕洵一陣子,又垂眸看了看睜大眼睛盯著他爹爹的兒子,長歎一聲:“清兒出生的那一陣,我每晚都夢見你當初挺著肚子躺在床上被他折磨的不成樣子。”


    慕洵稍稍偏過眼,沉斂的眸中少見的忍浸著水光,捂鼻的手掌自然垂至身前,隱在袖中覆著小腹望向他。


    陸戟將清兒抱起,架著胳膊蹭了蹭他的額頭:“凡矜,我時常想,能有清兒,我此生足矣。”陸清趴在他的肩上,伸長了小胳膊去夠父皇發冠的垂帶。


    “沒有手足相爭,不必操戈同室,讓他自在安穩的長大。”皇帝抬眼與慕洵對視,滿目欣然快慰,“到時我們就去世外隱居,看山高水遠,白鳥鳴澗,把滿手渾糟事撂給他。”他複望向陸清,“你說好不好?”


    待這位滿懷欣愉的君主再次抬眼時,正見到慕洵唇邊瞬然勾了一道彎,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沉靜,清淺的笑意浮在麵上。


    “陛下所願,自是好的。”慕洵掩去眉間緊蹙,捂腹的手掌仍隱在袖下,緩緩攏了勁。


    第36章


    ================


    幾日後便是秋闈,自考官公示後,慕府大門連天的響著,拜訪賄賂者紛至遝來,人攜卑辭,馬載厚禮,喧鬧的人聲自稱城東排至街西。


    慕洵在這類人事雜務中總是不惜扮演成一名高傲且不近人情的薄涼客,府裏人向來知道他的性子,都是開了府門同人好語致歉,挨個兒勸人迴去,說慕大人身體抱恙公務繁忙之類,明耳一聽便知是不願領這趟人情的意思。


    可偏偏有人聽不出這弦外音,守在門前抱袖蹲守,盼望以誠意打動這位傳聞中持禮惜才的當朝丞相,更何況他與皇帝的故事在民間版本眾多,其中關係利弊無消權衡,有太子拱在中間,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會虧待了他,結交到就是賺到。


    因此才不得不閉了門,留下幾名府人在門內把守,門童則不時向外喊話,依舊是公務繁忙身體抱恙之類的,遇到死纏爛打之輩,也適時加上這麽一句:“陛下的人現在裏頭,各位來此便有阿諛行賄之嫌,若是再進府打了照麵,往後仕途隻會更艱。”


    話雖無情,卻是實打實的真言。


    當然,將人拒之門外的緣由不隻這一條,公務繁忙、身體抱恙,沒一句虛話。閉門擋下的,也不盡然都是前來拜會的秀才儒生、貴胄子弟。


    譬如柳楓。


    柳楓前些日子被張繼跟前跟後,他一屆大夫,自由慣了,哪知道宮裏頭將軍護衛都是什麽性子,更遑論遇上張繼這種忠心無二馬首是瞻的類型。知道的曉得張將軍在跟他賠禮道歉,不知道的,還以為柳神醫暴脾氣得罪了宮裏人,而將軍是上頭派來監視他的。


    好容易武舉將近,張繼那邊忙裏忙外少空閑,柳楓也就得了自由往慕府鑽,結果被外頭成群的拜會者堵得嚴實,柳神醫拎著藥箱使勁兒往門前擠,愣是把藥箱擠散了架,十幾年的老醫箱零零散散往下掉竹屑。


    前頭擁擠作動的人群齊眼盯著府門,擠壞他箱子的三兩個也被別人擠著,對身後事一無所知。柳楓哪受得了這氣,當即擼袖攥拳,不怎麽魁梧的胳膊攢著力,蓄勢待發地掄在空中比劃。


    正當他白豆腐似的拳頭作勢要揮,府門突然開出半人寬的一道裂,年過半百的徐管事匆匆往漸起的喧鬧聲外跑,低聲迴應著往他身旁擠蹭的人們,說是出府辦些雜事。


    柳楓拳頭正豎著,人群推推攘攘又往外頭擠,弄得他腳步不穩,踉蹌著往後直倒,結果罵罵咧咧的被人拽著胳膊拉去了後門。待他摟著醫箱站定了,定睛一看,發現拉他的正是慕府後廚那個澄州菜做得一絕的仆役,五大三粗的一位莽漢,硬生生打扮成書生模樣,顯然是奉命混在人群中等他的。


    讀書人大多愛往“君子”這種好話上安排自己,講究謀道坦蕩比而不周,因此慕府後門外人跡寥寥,多為拜會者不屑之地,也恰好給柳楓入府留了條道兒。


    “好一招聲東擊西,你們慕大人還有閑心給我造這麽大的排場?”柳楓迴首看了看街口擠擠挨挨的人牆,心有餘悸卻不忘打趣道。


    那雜役倒是沒接他閑話,餘光打量著街拐牆邊幾名麵生的仆從,料想是前門世家派來守著的眼線,大抵都怕這後門空寂無守,被別人趁了先機。他領柳楓轉至府後一處僻靜角落,讓他拿好東西。柳楓目光一晃,霎時隻覺身體一軟,腳下空落落沒了地,耳邊風聲速颯,微妙的停頓伴隨“喀拉”兩聲細響,再及迴神時,已身處慕府內院的遊廊邊。


    一身白衣的柳楓站起身拍了拍灰,環顧四周,倒是連那仆役的人影也沒見著,沒頭沒尾的給他撂在這兒,怎麽看也不像是慕洵的待客之道。


    幹什麽幹什麽!柳楓壓著火直犯嘀咕,盼著他來還不給安排個靠譜的小仆招待,非得叫個胳膊比碗粗的提溜著後領子,拎野味似的翻牆拎他進來,這會兒還丟在這院頭沒人搭理……很沒麵子好吧!


    柳神醫氣不過,拽著藥箱就往書房跑,邊跑邊盤算著中午留府吃啥,怎麽才能讓慕洵也青著臉肉痛一迴。


    結果常年翠著的院子跑到頭,慌忙間踩折了兩顆蒲公英,三株野草,還有不知名的幾朵白花,走到跟前卻見書房開著門,裏頭安安靜靜的沒什麽聲響。


    “慕凡矜?”他怕打攪了慕洵做事,因此隻是伸頭進去,見地上蹲著個灑掃小仆,正勤勤懇懇抹著椅首,地麵上淺淺溢著一灘水漬,當中混著幾塊盈玉色的碎瓷。


    那小仆一抬眼,見是柳楓,額汗一抹,趕緊道:“柳神醫快去臥房,大人方才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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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了水了,詳略很難得當……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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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府不算大,院落草木清疏,蔥鬱處稍帶些野趣,卻向來不會任由雜草閑枝肆意橫生。


    柳楓方才踏著雜草野花進來,心裏本沒多想,這會兒臨到臥房門口,滿鼻子都是他先前配的那副安胎湯藥特有的甘苦味,裏頭斷續地傳出慕洵壓忍不下的嗆嘔聲,還有女孩隱約的抽噎,放在門框前的手掌頓住了:


    慕洵離府月餘,府中仆從本就不多,遠行歸來前有管事差人打理庭院,迴府後更有他自己顧著,何至於我忙前忙後耽擱了十幾日沒來慕府,園子裏頭便任憑蘭芷蕭艾、野草叢生?他如今又撐著身子為那小皇帝案牘勞形,宮裏頭難道就沒有一點關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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