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越知道,他並非信命之人。


    在看見湖邊的霍少煊後,他偶然發現對方身邊的氣運在某一瞬竟與秦修弈重合,柳輕空當即又卜了一卦,這次他瞧見了一縷生機。


    這二人的命糾纏不清,一方隕落,另一方也會逐漸衰落,反之亦然。


    簡單來說,彼此皆為貴人,恰好逢兇化吉,這一卦分明偏兇,卻又有柳暗花明之意,事在人為罷了。


    柳輕空感慨地搖了搖頭。


    他這一搖頭,大黑更慌了。


    “柳大師,您倒是給個準信!”


    “……吵死了。”


    


    萬籟俱寂,外頭亮著的燈籠也暗了下去。


    一道黑影小心地推開屋門。


    屋內並未點燈,卻有一人抱胸靜靜坐著,整個人隱匿於暗處。


    羌明賦走近,將聲音壓到最低,“陛下,京中來信。”


    秦修弈抬手接過,從懷裏取出一隻火折子,輕輕吹了一口氣,下一刻,微暗的火光照亮了他晦澀的麵容。


    秦修弈狹長的眼眸微垂,一目十行看完信件後,唇邊溢出一絲冷笑。


    他漫不經心地點燃信紙,手指捏住那逐漸被火蛇吞噬的紙張,直到火即將碰上皮肉的最後一刻,他才鬆手。


    信紙在空中飄揚,火星也隨之落下,猶如一隻撲火焚身的飛蛾,而後秦修弈抬起腳,惡劣地碾碎了最後一絲微弱的火光。


    方才那信紙上寫著。


    一切日常,隻有江王那邊有點異動,想將手伸進宮內,意圖接近小恪,以及賢親王有操辦壽宴的意思。


    江王那邊他並不意外,隻是……該有動作的人沒有一絲動作,看來是有所察覺,暫時打算按兵不動了。


    不過對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秦修弈思忖片刻,壓低聲音道,“江王那邊不必理會,你挑兩名機靈的親衛跟著小恪……”


    “另外,皇叔壽辰將至,去讓魏庭軒備些好禮。”


    這些年賢親王吃齋念佛,一切從簡,他年少是庇護一方的大將,隱退後也常常接濟難民,為國憂心,在民間、官場上的聲望極高。


    像這種大辦壽宴,當真是頭一遭。


    秦修弈笑吟吟的,令人瞧不出喜怒。


    “是。”羌明賦遲疑道,“霍相輔那邊……”


    秦修弈淡淡道:“朕親自盯著,不必再派人,以免打草驚蛇。”


    羌明賦了然,行禮告退:“是。”


    “慢著。”秦修弈摩挲了一下腰間的玉佩,低聲道,“告訴大黑,春桃的事不必查了,將分散的勢力撤迴,讓他盯著十家,以及江湖上得京中庇護的家族,若有異動,立即稟告。”


    羌明賦:“遵命。”


    


    翌日,秦修弈與霍少煊並未立即離開,因為恰好趕上劍門一年一度的比武,便打算賞完再走。


    莫打算去明盛遊曆一番,大黑當即表示對此國“頗有好感”,若是有什麽“趣事”一定要寄信迴來,好讓他樂上一樂,秦修弈聞言趁霍少煊不注意,悄悄又塞給他一個錢袋子。


    羌明賦麵無表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錢袋被陛下搶去送給他人。


    幾人相約著一同前往劍門,由於有城主和劍宗掌門坐鎮,以防露餡,秦修弈便拉著霍少煊喬裝了一番,他換了一身蒙麵刺客的打扮,頭發束成了馬尾,隻露出半截英挺的鼻梁和一雙斂盡芳華的眼眸,貼身的勁裝將他恰到好處的身形完美的顯露出來,往窗邊一靠,光是一雙筆直修長的腿就令人挪不開眼。


    霍少煊冷著臉從屏風後出來,他身著飄逸的紗質長袍,一截細窄的腰若隱若現,肩背筆挺,隻是靜立著就仿佛一顆勁鬆。


    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個白色的麵紗,隱約能從褶皺中瞧出繡著一朵淡金色的牡丹花。


    霍少煊壓著火,盡量維持著虛偽的笑容,“這麵紗薄如蟬翼,蒙麵豈不是更加穩妥些。”


    靠在窗邊的人目光溫和地看過來,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人,秦修弈緩聲道,“你我二人若都是刺客打扮,站在一起自然令人心生忌憚,引人注目。”


    “但若你帶著麵紗,便多了幾分神秘的美感,我二人站在一起,在他人看來定無比登對......”


    霍少煊看著顯然在搪塞他的人,已經懶得去探究他話裏的不著調,輕笑一聲,反唇相譏,“那這麵紗,你為何不戴?”


    秦修弈放下交疊的長腿,朝霍少煊走過來,他順勢摘下麵罩,精致的五官完全暴露出來,旋即從對方手中拿過麵紗。


    兩人的手一觸即離,霍少煊被燙到般蜷了蜷手指,正欲開口就瞧見秦修弈毫無顧忌地戴上麵紗,彎腰對著銅鏡自賞。


    秦修弈輕歎一聲,“我這雙美目並不內斂,張揚靈動,配上這潔白柔紗,簡直是猶抱琵笆半遮麵……”


    霍少煊從他臉上一把奪迴麵紗戴上。


    第43章 暗中心緒


    受不了對方這幅造作模樣。


    霍少煊隻覺得血衝腦門,想也不想就搶迴了麵紗,心中冷笑。


    堂堂陛下,兆安將軍都能戴得,他為何戴不得。


    霍少煊這般想著,下一秒麵紗就被人摘了去,秦修弈笑容微斂,淡淡道,“……這麵紗薄如蟬翼,的確不好。”


    霍少煊容貌俊朗,身上總縈繞著一股養尊處優的矜貴,這麵紗柔和,淡去了不少疏離感,露出的眼眸清亮沉靜,長紗隨風湧動,仿佛月下立於湖麵俯視蒼生的仙人。


    隻一眼,就令秦修弈心中的破壞欲肆虐,他立即抬手揭下對方臉上的麵紗,命羌明賦送了帷帽過來。


    霍少煊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並不言語。


    奇怪的是秦修弈也沒有再開口,兀自走到窗邊靠著,閉目養神。


    原本霍少煊還憂心他們皆是蒙麵打扮,是否會顯得刻意,直到與諸位俠士碰麵,這才發覺擔憂多餘。


    花有湘裝腔作勢戴著個花裏胡哨的半截麵具,劉冶將自己寶貝的稱取了下來,懶得喬裝,便搶來了花有湘的折扇擋臉,躲在大黑身邊。


    莫依舊清爽幹淨,帶著麵紗,柳輕空穿了一身寬大的黑袍,隻能瞧出個人形。


    這麽一瞧,倒真沒什麽可奇怪的。


    一行人碰頭後也不遮掩行蹤,浩浩蕩蕩地就朝劍門去了。


    霍少煊看著明顯是花有湘的花有湘,欲言又止。


    “花有湘隻是對親近之人好說話些,嗯......還有容貌上佳的。”秦修弈忽然側頭,壓低聲音道,“有他在,即便旁人知曉他身邊是何人,也不敢貿然上前打擾。”


    霍少煊了然,忽而身邊掠過一陣微風,他下意識看過去,卻發現方才還在身邊的人去了別處,秦修弈勾著劉冶的肩膀,即便蒙著麵也能瞧見眼中真切的笑意。


    那一刹那,霍少煊忽然有些恍惚,秦修弈的身形在他眼中逐漸變得單薄,而劉冶的臉也變成了自己少年時的模樣,四周蒙上了一層舊光,氤氳著暖意,令他下意識往那邊走了兩步。


    下一刻,秦修弈朝他看過來。


    霍少煊陡然驚醒,狼狽地停下腳步,還好有帷帽遮擋,並不太明顯。


    這可讓恰好瞥來一眼的花有湘逮到了機會,當即眼前一亮,瞬間從莫身邊竄了過來,親熱地抱住霍少煊的手臂,腦袋靠了上去,柔柔道,“覃大哥想必難得出來遊曆一番,定是有許多不習慣,覃哥哥還這般將你丟下,若是我呀......哎!”


    話尚未說完,就被人拎著後脖子扔給了劉冶,秦修弈搶迴霍少煊,笑眯眯地俯視花有湘,磨牙道,“我兄長已成家,家中有位長子,乖巧懂事,你還是自重為好。”


    “如今相貌出眾的為何都早早成家了?”花有湘心中可惜,失落地理了理衣襟,不滿地小聲嘟囔,“真小氣,這護短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相公呢......”


    秦修弈二話不說往那走了一步,霍少煊仿佛知道他要做什麽,下意識拽住對方的衣袖,就這麽輕飄飄一下,當真讓秦修弈頓住了腳步,大黑趁此機會,連忙一手拽著被寬大衣袍包裹的柳輕空,一手拖著碎碎念的花有湘,快步朝前走,生怕在前往劍宗的路上惹出什麽禍端。


    花有湘手上又掛著一個劉冶,遠遠望去大黑像是個行走的糖葫蘆串。


    後麵陡然冷清下來,霍少煊鬆開秦修弈,一言不發的朝前走,一隻手忽然搭上他的肩膀,將他壓了一個趔趄,霍少煊皺眉正要開口,對方卻先發製人。


    “還沒瞧過比武擂台吧,今日帶你開開眼。”秦修弈沒有半點不自在,仿佛他們並非互相猜忌的對手,而是把酒言歡的摯友,嗓音含笑,“待會兒人多,若有不適就告訴我,我們提前溜。”


    霍少煊知道自己理應推開對方,而後虛偽客套地說兩句官腔,但不知為何,手臂像是有千斤之重。


    他想起今日便要啟程迴京,迴京後......秦修弈不會再喚他阿兄,他們之間也不會有這樣的親昵。


    君臣之間即便再親近,也終究隔著一道偌大的鴻溝,那中間流淌著濃墨重彩的過去,他們也隻能端坐兩端,一口一個“陛下”、“愛卿”。


    “不會,盡興就好。”霍少煊低聲道。


    秦修弈朝他眨眨眼,輕輕勾唇,湊近他耳邊:“乖。”


    霍少煊不自在地側頭,溫熱氣息拂過的皮膚酥麻,他並不想理會對方輕佻的模樣。


    即便是霍少煊也想不明白,當初動不動就臉紅的九殿,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是如何長成了如今浪蕩又危險的模樣。


    


    劍宗不愧是立於江湖尖端的門派,他們到時,擂台周圍都已圍滿了看客。


    花有湘眼疾手快,尋了處位置較好的屋頂,先一步將劉冶甩了上去,自己緊跟其後。


    幾人在屋頂上排排坐好,都是懶散的模樣,隻有一個霍少煊無比突兀,秦修弈動作一頓,抬手扯住對方盤坐的腿,硬生生擺成側坐的模樣。


    霍少煊:“......有何講究?”


    秦修弈遞給他一個眼神,霍少煊側目望去,一眼就瞧見身側東倒西歪的人,挑了挑眉,默默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胳膊搭在膝蓋上。


    身側傳來一聲輕笑,霍少煊冷冷掃他一眼。


    最後一日能如此放肆,霍小公子決定縱容一下自己。


    秦修弈眉目含笑,看上去的確非常招人,他低聲道,“沒想到......阿兄也有這樣的一麵。”


    霍少煊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


    這小子瞞著的事,恐怕比滄月湖中的水還多。


    擂台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有城主和掌門坐鎮,又來了這麽多看客,劍宗的弟子都格外賣力,贏得眾人喝彩叫好。


    秦修弈不像在京中那般令人捉摸不透,毫無架子地跟著眾人一起叫好,目光緊緊盯著台上的人,笑容肆意暢快。


    不知何時,霍少煊忘了去看擂台,目光已落在對方身上許久。


    一直到此刻,他才有了一種無比清晰的感覺。


    那偌大的京城,萬人哄搶的皇權,先輩留下的重擔,當真是將他困住了。


    他原本至少還有相依為命的風狼營,在京城孤苦無依四處算計時,是否也會偶爾覺得無力?


    再快些吧,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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