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同樣紅了眼眶的魏庭軒許是看出秦修弈的痛苦,一把拉起任東元,嗬斥道,“好了,他如今受不得吵,你看不出來嗎!”


    任東元這才得以看清秦修弈蒼白的麵容,他臉色倏地變了,立即鬆開手,兀自轉身去了窗邊,狠狠抹了一把眼淚。


    秦修弈並沒有立即睜開眼,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魏庭軒也別開眼,沒有出聲,三人間寂靜片刻。


    這時,跟在他們身後的人才找到機會開口。


    水甚清咳一聲道,“二位不必擔憂,覃公子雖說傷勢略重,但隻要好生養著,並無大礙。”


    魏庭軒朝他行一禮,從懷中取出一小袋金子,鄭重道,“這些日子勞煩公子了……這些隻是一點心意,我等皆是粗人,除了銀錢也沒什麽能迴報的,還請公子收下。”


    水甚搖了搖頭:“在下救人憑一‘緣’字,為自己積些福分罷了,若公子真想報答,隻一‘謝’字即可。”


    魏庭軒眸光微動,聞言並未堅持,“多謝,日後公子若有所需,盡管吩咐。”


    水甚笑了笑,並未迴應,一行禮後便識趣地退出屋外,順手關上門。


    屋內再度陷入寂靜,不知過了多久,秦修弈才緩緩開口,“之前是,援軍?”


    其他二人神色一凜,魏庭軒點點頭,語氣遲疑,“的確是京城派來的援軍,而且……是連夜出城的。”


    這令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分明聖上先前根本不打算出兵,怎麽會在緊要關頭令援軍連夜出城?


    也多虧了援軍及時趕到,保住不少風狼營的將士。


    秦修弈眉心微蹙,並沒有過多糾結此事,究竟如何,迴京便知。


    他頓了頓,低聲問,“走了多少兄弟?”


    窗邊默不作聲的任東元深吸一口氣,“六百二十七人。”


    秦修弈閉了閉眼,嗓音很啞,“……厚葬,家裏有人的,多看顧些。”


    “是。”


    第5章 謀反


    京城宮外以南,是賢親王府。


    煙熏霧繚的屋內寂靜,沉悶感蔓延開來,隻餘下淺淺的唿吸聲。


    供奉的佛像前跪坐一人,他雖跪著,氣勢卻不減,背脊挺直,虔誠地一拜後,才緩緩開口,語氣透露著一股莫名的悲憫。


    “陛下這些年,愈發糊塗了。”


    身後的眾人不敢言語。


    他又問,“援軍連夜出城了?”


    隻有一人輕輕點頭,低聲道,“援軍連夜出城,這……”


    “清昌。”賢親王打斷他,目光悠遠沉靜,“這是一個好時機。”


    葛清昌一愣,旋即握緊了拳頭,額頭滲出細汗,“……您的意思是?”


    賢親王語氣聽不出喜怒,“陛下聽信讒言,決策失誤不給援軍,若援軍早到,三都便丟不了,你覺得兆安王會善罷甘休?”


    “……自然不會。”


    賢親王垂下眼,皺紋爬滿了眼尾,臉上一片憂愁之色,他站了起來,走到案前,毛筆蘸墨,擰眉寫了一個字。


    他將宣紙疊好,遞給葛清昌,低聲道,“密函一封,送往風關 。”


    葛清羽隨意一掃,隱隱瞧見力透紙背的輪廓,瞳孔一縮,“……是。”


    


    如今的形勢不容樂觀,留給他們權衡的時間並不多。


    修養不到半月,秦修弈的麵容依舊有些許憔悴,披著外衣坐在炕桌前,兩側分別坐著任東元和魏庭軒。


    臨近邊關之地,寒風透過窗扉鑽進屋內,秦修弈微微蹙眉,掩唇輕咳兩聲。


    魏庭軒抿了抿唇,立即起身去關上窗,屋內燒著暖爐,三人對坐,皆是沉默。


    最先憋不住的仍是任東元,他搓了搓臉,憤憤不平道,“將軍,按理說咱們也算立了功,這陛下不聲不響的也就罷了,將軍九死一生,這......再怎麽說都是親兄弟,連聲慰問都沒......”


    “任東元,慎言!”魏庭軒眉頭一皺,嗬斥道,“將軍不與你我計較,是看在兄弟情分,那位是君!豈能是臣子可隨意妄言的?”


    任東元被吼得立即閉嘴,不太服氣地喝了口酒驅寒,梗著脖子道,“皇城的風又吹不到風關,再者說我哪句是虛言?”


    “你恪守規矩,你是君子,老子最瞧不上你們那套君子所言!”任東元想起戰後那一片狼藉,他們在屍山血海裏翻找自家士兵,有些肢體都找不全,不知被壓在了哪個角落。


    他抹了把眼睛,哽咽道,“咱們的命就是輕賤,這風關守了十餘年,走了多少兄弟,咱們身上背了多少刀疤?你以為我為何氣不過!因為不滿聖上連句褒獎也沒有,還是因為聖上這些年對咱們不冷不熱……“


    他用力跺下酒盞,發出”砰“的一聲,令人心頭一跳。


    任東元語氣激動,怒吼振聾發聵,“因為直到最後,反倒是咱們護在身後的人不領情啊!”


    餘音在耳邊迴蕩,魏庭軒這次沒有反駁,垂眼默不作聲地喝酒,難掩苦悶之色。


    突然


    “接著喊。”慵懶的嗓音響起,秦修弈沒喝酒,給自己沏了熱茶,慢吞吞地開口,“把窗戶門都打開了喊,別讓人聽漏了。”


    任東元委屈地偏過頭,沒吭聲。


    秦修弈目光沉靜悠遠,低聲道,“東元,你可知為何我一直叫你們喚我將軍,而非兆安王?”


    任東元愣了愣,怒意散了些,遲疑道,“因為......顯得有氣勢?”


    魏庭軒沉沉歎了口氣,懶得看他。


    秦修弈倒像是早有預料,淡淡道,“兆安是父皇賜我的封號,但兆安王是聖上忌憚的血親。”


    “可惜,哪怕我隻自居兆安將軍,也並不能減輕陛下的負擔。”秦修弈輕笑,眸光很沉,“他巴不得我死在風關,讓那位體恤我,恐怕比殺了他還難。”


    他語氣裏明顯帶上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


    這下莫要說魏庭軒,就連任東元眼皮子都是一跳,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將軍......”


    “閉嘴,聽我說。”秦修弈臉色平靜,沒有笑容讓人看著犯怵。


    任東元悻悻地閉上嘴。


    “如若百姓平安,將士們糧草充裕,我倒是樂意當一輩子兆安將軍。”秦修弈自嘲的垂下眼,遮住其中一閃而過的殺機,“可事實是陛下不顧百姓死活,不給援軍糧草,到頭來咱們靠得還是百姓城主接濟。”


    任東元一愣,旋即徹底紅了眼眶,往後一癱,喃喃道,“將軍,連你也不要我們了嗎……”


    魏庭軒沒有理他,下顎微繃,緊緊盯著秦修弈。


    秦修弈沒有立即開口,隻是自懷中掏出一物,輕輕放到桌上。


    此乃號令風狼營的兵符,大玄兵權的半壁江山,是林征大將軍臨走前交與他的責任,是……父皇對他的期許。


    也是陛下忌憚他的症結所在。


    秦修弈輕輕一揮,兵符便分成了四塊,他聲音不大,卻足夠篤定,“集結四方各分營,暗中前往京城,隻留半數人馬駐守關口,不過城鎮,走水路山路。”


    魏庭軒瞳孔驟縮,任東元也僵住了,放空的眼神瞬間清明,他和同樣失去反應的魏庭軒對視一眼,呐呐道,“……將軍?”


    “這,這怎麽突然……”他幹笑兩聲,背脊都是冷汗。


    秦修弈打斷他的話,笑眯眯道,“方才不是挺能說,來真的就裝傻了?”


    他一笑,任東元反而鬆了口氣,擦了把額頭的汗,“將軍,你說得也太真的,嚇我一跳……”


    “不是說笑。”一句話碎了兩人的殘留的幻想,他的嗓音輕飄飄的,仿佛飯後閑談,“琢磨了半月,問問你們意見。”


    秦修弈抿了口茶,輕聲道,“你們若不願,可自行離開,下半輩子依舊衣食無憂,我不會虧待自家兄弟。”


    此言一出,屋內陷入死寂。


    魏庭軒終於開口,聲音帶啞,“將軍,既然您明了態度,那庭軒便直說了。”


    此前他們並非毫無怨言,隻是無論如何,那位都是與將軍血脈相連之人,更何況有人交代過,不到萬不得已,切莫多言。


    而如今


    “先帝口諭。”魏庭軒一字一頓道,“風狼營,先認吾之小九,再認後世君主。”


    秦修弈眼睫一顫,茶盞落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


    第6章 形勢


    若幹年前。


    秦帝心知京城留不住他的小九,林征將軍也曾委婉地提過,如今尚未立太子,按理說九皇子乃秦帝與皇後所出,又深得陛下寵愛,是太子的不二人選。


    隻是九皇子誌不在此,定是要去風關的,日後若再將兵權交與他,恐怕會令某些人忌憚。


    九皇子總抱怨父皇對其嚴苛,不曾想一道時隔多年的口諭,卻道盡了帝王家本不可能擁有的偏愛。


    哪怕是如今早已刀槍不入的兆安王,也唿吸一窒,沉默半晌。


    最先打破寂靜的是任東元,他垂著頭,聲音鄭重,“將軍,我出身貧賤,也沒什麽謀略,空有一身武力,若不是你將我從李家的柴房裏拎出來,我到如今恐怕都隻是個劈柴的。”


    任東元那日閑來無事,見無人經過,便在柴房門口用斧頭舞了幾招,自娛自樂一會兒後反倒有些空虛,便輕輕歎了口氣,埋頭準備繼續劈柴。


    誰料院中老樹上突然跳下來一人,身形輕盈得如同鳥雁,有天人之姿,瞧上去非富即貴。


    他先是一愣,旋即連忙就要跪下,心中又羞又急,懊悔自己劈柴還舞弄個花招,大人定覺得他裝模作樣。


    一隻手自然地扶起他,秦修弈不嫌棄他身上的灰塵,沒有半點架子地朝他笑了笑,“舞得不錯,這雙手拿斧子可惜了,想不想試試刀劍?”


    任東元傻了片刻,旋即狂喜,連連點頭,“想想想……”


    於是這一晃多年,當初那個在柴房門口玩斧頭的夥夫,成了風狼營眾人信服的副將。


    任東元心裏沒那麽多綱常禮教,他隻認秦修弈。


    “將軍在哪,我們就在哪。”任東元的眼神愈發堅定,他眸中閃過寒芒。


    昔日把酒言歡的兄弟變成冰冷憔悴的屍體,熱鬧安寧的小鎮成了荒無人煙的廢墟。


    有人在京城享樂,有人在風關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先帝的那道口諭,亦給了他們一線生機,雖然形勢嚴峻,但也可搏上一搏。


    “一個變數。”秦修弈垂眼,從懷中掏出一張卷好的信紙,修長的手指將其攤平,“賢親王密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欺君罔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羨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羨凡並收藏欺君罔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