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並沒有想到,蘇恆也是會做蠢事的。

    這天午後,他居然帶著周賜來了椒房殿。而更蠢的是,周賜居然真就這麽大大方方的拎著一壇子酒來了。

    自從周賜來了長安,紅葉還沒有跟他正式打過照麵。跟著我出門的時候,見周賜迎麵走過來,下意識便揉了揉眼睛,然後又揉了揉眼睛,再然後才帶了些提醒的意味,道:“娘娘……”

    我說:“是陛下帶他來的,沒什麽好迴避的,就這麽見吧。”

    紅葉沉悶了片刻,還是不能認同,向後麵吩咐道:“設帳。”

    我揣摩不出蘇恆的用意。倒是想到當年在邯鄲陋居裏,周賜也總是這般不期然來訪,而蘇恆也不加避諱的招待。我與紅葉匆忙間下廚去,有什麽菜肴便整備些什麽菜肴。沒有下人服侍,便親自布菜斟酒。而那兩個人哪怕隻是就著一碟子落花生,乃至半笸籮鮮槐花,也能暢懷痛飲。興致起時,一人撫琴,一人舞劍,長嘯當歌,一樣豪情幹雲。

    那確實是令人追憶的時光。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有心順著蘇恆的心思,不過目下的狀況也不容我操勞奔波。

    便對紅葉說:“讓李德益去配殿高台上設席,先將時鮮的果品與點心盛幾碟布上,直接請陛下和周常侍入席吧。”

    若是讓周賜入了椒房正殿,不論是非黑白,傳將出去都是一樁公案。而配殿高台上當風覽勝,也是宴飲的好去處,還不至於敗壞了蘇恆的興致。

    紅葉這迴果然不再阻攔,應了諾便麻利的去了。

    蘇恆倒也沒糊塗了,聽紅葉說完,遠遠的對我笑了笑。又和周賜說了些什麽,周賜便整肅了衣冠,在階下對我做了個揖。隨即兩個人旁若無人的談笑著,上了高台。

    我便也不再站在風裏,命青杏兒扶了我進屋歇著。

    紅葉來複命時,膳食坊的管事媽媽以擬好了酒肴清單,呈給我看。

    我便命人直接給了紅葉,“你看著做幾道家常菜肴吧,也不必繁複奢侈了。否則他們酒都要喝完了。”

    想是剛剛與周賜正麵對上了的關係,紅葉麵上還有些泛紅,神思略有些恍惚。應了一聲,便腳不沾地的要去。

    我笑道:“再從禦膳房傳一道蜜汁烤雁吧。”

    蘇恆與周賜都是一時翹楚,又生得好相貌。兩個人站在一起,天然已是畫中人物。隨便哪個姑娘看了,都難免心猿意馬。因此這一日椒

    房殿裏就有些暗香浮動。雖沒有十分露骨,然而一個兩個的還是會不自覺的眼神就往配殿高台上瞟。

    周賜就倚在雕欄上,把酒臨風,衣袂翻飛。那身影就如水墨揮灑,道不盡的倜儻風流。

    ——他是個到哪裏都不知道收束的人物。

    “那就是如璉公子……”四處都是壓低了的仰慕議論的聲音,“跟一陣風似的。和劉常侍確實不是一等的人物。”

    劉君宇像青鬆也罷,像翠竹也罷。終究是個可以琢磨的,周賜卻誰都無法握在手裏。倒不是說周賜定然就比劉君宇好些,但是劉君宇這種人物確實是不能跟周賜放在一起比較的。真能和周賜比的,大概得是衛秀那種。兩個人一樣出身世家,一樣少年成名,也一樣蔑視俗禮,無法約束。不過周賜是清風,衛秀就是那流毒。也還是高下立判。

    誰能跟了周賜,別的不說,單是“把風給握在了手裏”這一點,也足夠誌得意滿了。

    而蘇恆明知道周賜不是個能讓官帽子壓住的人,也還是想要招徠他,很難說有沒有這種意氣在裏麵。而我想讓周賜給韶兒做太傅,也並不單單因為他才能拔萃。

    我不由就望向了紅葉。

    她還是沉默著,漆黑的劉海遮了額頭,一雙眸子垂得低低的。

    青杏兒在她旁邊百無聊賴,忽然便指了指周賜的背影,“他不會摔下來吧?”

    紅葉就震了一震,抬眼一望,又垂眸,道:“他穩得很。”

    我不由就笑出聲來。

    關於周賜和紅葉的事,我其實多少也知道一些。

    紅葉動心得更早些,大概在邯鄲陋居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有些萌動。不過想來以周賜的樣貌與風度,走到哪裏都是要撩動一路芳心的,因此也不以為意。

    他第一次注意到了紅葉,大概是紅葉遍身血汙,將一顆人頭丟在我麵前的時候。

    彼時蘇恆被軟禁在長安,為了救他出來,我和平陽扮作男人在洛陽起兵。行軍艱苦,刀劍無眼,在修羅場上掙命,女人比男人要多付出十倍的代價。紅葉很快便受不住,雖然不肯在我麵前露出疲態來,但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幾欲崩潰了。大戰鄰近,我便命人將她送迴河北去。

    她什麽都不說,當天夜裏就不知所蹤。我以為她一個人悄悄的走了,誰知第二日一早,她提了一顆人頭迴來。

    ——是敵軍的斥候。

    她跪在我麵前

    說,“請將軍收迴成命。”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跪下來之後便再站不起來,是周賜下馬親手把她扶起來。那之後,他對紅葉的態度就明顯和其他姑娘不同了。

    不過真正讓這兩個人定情的,大概還是楊清的叛亂。

    楊清叛亂時,曾經一度圍困了洛陽蕭王府。不過他終究還是不敢對我下手,也隻是軟禁著我。我為了將消息傳遞出去,假裝動了胎,紅葉便借口請大夫趁亂衝出府去。這其實也是一步險棋——不說她一個弱女子,就算出了蕭王府,又怎麽在亂軍重重圍困下逃出洛陽。就說她逃出去,找到了救兵,又怎麽讓人相信她一個小姑娘的話?

    但是紅葉居然真的逃出了洛陽——她習慣於依賴我,我很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她在亂世裏每每爆發出來的智謀與勇氣,都遠遠不是我所能及的。

    她逃出了洛陽,並且遇到了周賜。隨即周賜為設計,讓平陽假扮成蘇恆,率區區一萬五千人,作出西征軍迴援的假象。我這邊也安排了暴動相策應,內外夾擊,終於將楊清逼退。

    解了洛陽之圍,周賜入城,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提了一隻大雁來蕭王府。

    時至今日,每每想起我竟然命紅葉將那隻大雁煮了做菜,就懊悔不已。

    紅葉是個很本分的人,亂世終結了,便甘於平庸——這點倒是沈家一貫的作風。就像父親當年貴為一郡之長,豪強逐鹿時,他也隻想著守住邯鄲一方平安,非到了萬不得已時才答應了蘇恆的提親。就像哥哥,妹妹是皇後,外甥是太子,他也隻想著當好他的大農令,勤心輔佐蘇恆。就像我,非得被人逼得自殺了,才知道愛情、夫君都是靠不住的。

    不過,周賜跟蘇恆終究是不同的。紅葉若跟了他,想必也算得其所哉了。

    眼看著天光向晚,周賜和蘇恆那邊卻還沒有節製的意思。一壇子不夠,又開了椒房殿的私窖。中間又把韶兒叫去。

    第三度來索酒的時候,天光已暗,長庚西起,竟臨近了晚膳時分。

    縱然我再怎麽打算諛順著蘇恆,到這一步也有些過了。隻能歎了口氣,無奈的起身,帶了紅葉前去。

    兩個人居然都沒有醉,眸清神明,從容笑談。周賜坐在雕欄上,背倚著石柱。蘇恆倒是舒服的靠在榻上,黑發垂落,單手支頤,饒有興致的笑聽著。韶兒正俯在他懷裏睡覺,他單手攬住了,很有慈父風範。

    我和紅葉上去時,周賜已遠遠的瞟見。隻笑著起

    身,對我垂首行禮。

    蘇恆把玩著手裏的空杯子,垂了長睫,抬眼時眸光便有些瀲灩酒意——想來還是有些心虛的。

    我說:“紅葉,為周常侍斟一杯酒。”

    紅葉便奉酒上去,周賜默然接了,一飲而盡。目光避開紅葉,將杯子還迴去,道:“謝嫂夫人賜酒。”

    他至今也還是叫我“嫂夫人”,反倒教我不好跟他生氣了。

    便轉向蘇恆,道:“陛下與周常侍好雅興。隻是天色已黑,臣妾未備好夜間的酒肴,隻怕不能使陛下賓主盡歡了。”

    蘇恆依舊默然不語。隻輕輕的把韶兒推醒了。

    韶兒想必睡得舒服,抬眼看了看蘇恆,對上他的眼神才知道是我找過來了,迴過頭便伸手道:“娘,抱。”

    我便把韶兒接到懷裏。

    周賜眸子裏似乎有些輕笑,道:“酒以成禮,不繼以淫。今日已飲足了,臣不敢再叨擾。就此告辭。”

    他對蘇恆行過禮,又向我和韶兒行禮。韶兒也點點頭,道:“周師父好走。”

    周賜也笑道:“小殿下留步。”

    我便愣了一愣,望向蘇恆。蘇恆平淡如初,眼角低垂,長睫在暗夜裏尤其清晰。

    隻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天色就已經黑透了。

    用過晚膳,一切如常。

    我有心問問周賜的事,怎麽韶兒忽然就叫他“師父”了。迴了寢殿,尚不及開口,蘇恆卻忽然將眾人都遣退了。

    燭火蓽撥燃燒。飲酒的時候,他的頭發就已經散開了,此刻緞子般映著光火,一瀉如瀑。眉眼越顯得精致俊秀。

    “那一日我並沒有跟周賜去喝酒。”他這麽開口。

    我垂首不語。

    他便接著說,“我去了湯泉宮,探視母後。因母後夜裏又犯了咳嗽,我走不開,便留了一夜……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胡思亂想。”

    ——原來他帶了周賜迴來,是這個緣故。

    當年我與他也曾有過齟齬,鬧到互相不說話的時候,他便帶了朋友迴家。我素來不會在外人麵前給他沒臉,依舊如常接待。如此歡飲過一日,夜間他借著酒意過來抱我,便是服軟的意思了。他醉酒的時候美色誘人,眸光春水般瀲灩。被他那麽凝視著,我縱然心中百般氣憤羞惱,一時也就全散盡了。

    不過,他莫非真的認為,他和劉碧君之間,是用這種

    手段就可以讓我盡棄前嫌的小事嗎?

    隻是往昔重現,我一時還是有些酸楚,“陛下說什麽呢……去看太後,是應該的。陛下為什麽瞞著我……我心裏明白——臣妾也有父母親兒,陛下不要錯看了臣妾。”

    他微微展顏,俯身下來。

    認了錯之後,總是要接吻的。這便是重歸於好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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