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如今我被禁足在椒房殿裏,又有太後把著北宮門,與外間消息不通,就是想折騰也折騰不出什麽花樣來。

    自然,目下這種風吹便倒的體質,也由不得我折騰。

    午飯過後,清揚把韶兒抱來我屋裏。

    小團子兩隻眼睛腫的跟桃子似的,清揚把他放到我床上,他就著往我腿上一趴,把臉埋進被子裏就再不肯動。

    我伸手抱他,結果他扣著我的腿不肯鬆手,後來幹脆連腿一並纏上來。

    我哭笑不得,便嚇他道:“再不鬆手,就撓你癢癢了?”

    他一麵纏著我的腿,一麵試圖夾緊胳膊,終於還是不能兩全,便悶著聲,虛張聲勢道:“才,才不怕。”

    我便戳他的腋下,結果他“哇”的便大哭起來,反而把我嚇了一跳。

    他哭出來了,便鬆了我的腿,往我懷裏撞。被子暄軟,他動作便不是那麽順暢,好不容易爬到我身上了,便大哭著開始訴苦,“韶兒來見娘親,父皇不讓見;韶兒非要見,他非不讓見……”

    清揚忙遞上手絹來,我便給他擦著眼淚,笑道:“別哭了。再哭娘親可就不喜歡了。”

    ——昨日我那種情形,確實是不該讓他見的。

    他一下子噎了聲,咬著嘴唇,眼睛裏淚水滾來滾去,片刻後就開始打淚嗝。

    我不由就有些頭痛,“可以再哭一小下。”

    他搖頭,淚水糊了一臉,卻不肯再出聲。清揚又擰了條濕毛巾給我,我給他擦了臉。他麵皮白嫩,隻輕輕一蹭便泛起紅色來,配上那雙桃子似的眼睛,看得我心裏難受。我親了親他的額頭,道:“不想哭了,那就笑一下。”

    他一抿嘴,眼淚便又豆子似的落下來,卻終於不打嗝了。我戳了戳他的腋下,片刻之後,他便咯咯的笑起來,蹭到我懷裏,還帶著哭後的鼻音,軟糯糯道:“娘親,韶兒想你了。”

    ——這臉變的。

    我揉了揉他的頭發,笑道,“娘親也想你。”

    他抿著嘴低頭笑,又偷偷抬頭看我,說:“父皇也想娘親了。”

    我含糊道:“嗯。”

    他便有些著急,又說:“韶兒真的聽父皇說了。”

    他努力把眼睛睜大了,亮晶晶、黑漆漆,賣力的很。卻讓我越發酸楚起來。

    他甚至能覺出我不喜歡秋娘來,我與蘇恆之間是怎樣的情形,自然

    也瞞不過他。他平日裏不說,心裏卻未必不會難受。他才這麽小,便要小心翼翼的周旋在我和蘇恆之間。抓住一點苗頭,便使盡十分力氣。

    ……這些明明都不該是他遭受的。

    我捧了他的臉,柔聲道:“娘親也想你父皇了。”

    他便鬆了肩膀,又笑起來,轉身向著清揚一展手臂,說:“韶兒這就去告訴父皇。”

    我趕緊從後麵圈了他的腰,把他拖迴來,無奈道:“娘親自己告訴他。”

    他迴過頭,黑漆漆的眼睛純潔無詬,一眨一眨,“真的?”

    我不能騙他。大概也騙不過他。

    我點頭,“真的。”

    他說:“那韶兒就不告訴父皇了——他昨日不許韶兒見娘親,韶兒今日就不幫他。”

    我無奈的揉了揉他的團子臉,看他的模樣又從義正言辭變迴了軟糯討喜,便決定也考較一下他的功課。

    在娘親跟前耍心眼兒的孩子,必須要罰的。

    韶兒今年四歲,卻已經啟蒙。這中間倒也有段故事。

    去年年底,蘇恆命儒生在麒麟殿講經,韶兒偷偷去聽,讓蘇恆給瞟到,迴來後就問他聽到些什麽。韶兒複述那些人的話,竟能說得八九不離十,蘇恆心裏驚喜,便要賞他。問他想要什麽,他說要那個說話最多的白胡子老頭陪他玩。

    說話最多的白胡子老頭,便是如今的國子監祭酒鄧純。跟南陽杜衡並稱的名宿大儒。

    雖說我至今仍覺得,韶兒當初大約隻是想玩鄧純的胡子,但蘇恆既然曲解成韶兒想拜鄧純為師,那麽鄧純就是韶兒的啟蒙之師。

    鄧純身上並沒有一般儒生那種不可冒犯的傲骨,反而詼諧可親。他並不以韶兒的師父自居,隻稱他“小友”。也不是沒有人彈劾他冒犯,隻是蘇恆不計較,他便也不當迴事。

    他其實也並沒有認真教韶兒識字,隻給韶兒講些史書上的故事,偶爾說點道理。

    我很讚賞他的作法,也曾幾次命人傳賞過他——韶兒畢竟還小。四歲就開始學五經的,可能會學成大儒,卻很難長成明君。何況儒家最講師承輩分,韶兒若從他那裏受了學業,隻怕日後朝中便沒人敢再教他了。而鄧純年事已高,韶兒日後必然還要另覓太傅。

    不然眾望所歸,還有誰比鄧純更有資格?自然也不會有劉君宇那檔子事。

    不過話又說迴來,劉君宇正是南陽杜衡的關門

    弟子,在當世名儒裏,說話頗有些分量。若他不是劉碧君的哥哥,鄧純致仕後,由他教韶兒讀書,也是件美事。

    在這件事上,我也得有所考慮了。

    韶兒跟我鬧騰了一陣子。很快便蜷在我身邊睡了過去。

    空氣越發的濕重起來,連拱月窗上的碧煙羅也泛起了潮,顏色如翠竹一般清鮮。

    天陰沉著,殿內器物卻更加鮮明。不知是誰折了枝白芍藥來,供在窗邊。油綠的枝葉攢著花苞,上麵露水都看得清。花苞豐腴飽滿,已可以想見綻放時的雍容姿態。

    我望了一會兒,清揚很快便連玻璃花瓶一並捧過來,笑道:“是昨日小殿下命人折了,要給娘娘看的。今日本來想要來表功,結果一見娘娘,便哭得什麽都忘了。”

    我把花苞湊到鼻端,道:“小小年紀就這麽多心思,弄得我心裏怪難受的。”

    清揚笑道:“殿下懂事,娘娘也能少操些心,難受做什麽呢。”

    我不好與她多說,摩挲了一陣,倒是想起一件事來,“這些玻璃器看著好看,卻禁不得碰,若磕破了,不留神就能在身上割道口子。我記得都換上其他料子的了,怎麽韶兒那裏還有?”

    清揚笑道:“娘娘把我問住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不由也笑起來,“你才剛來,自然是不知道的。是我的錯。你迴去再留意檢查一遍吧。”

    清揚道:“我記下了。”過了一會兒又笑道,“娘娘對殿下的用心,該對殿下說出來。”

    我臉上一熱,便不做聲。

    清揚卻恍然不覺,又道:“娘娘不說,我還真看不出這是玻璃的。怪道別人都管玻璃叫‘罐子玉’,這麽細膩溫滑,真與玉都無區別。我之前見的那些,竟都不值一提了。”

    ——顧家確實是與沈家並稱的名門,但顧家出了個顧長卿,沈家卻出了個沈君正,這就是區別了。

    雖然哥哥自己也很無奈,但他確實是個擅長經營斂財的人。沈家家大業大,我手上便從來都不缺財物。稀罕的東西也許沒有,然而日常用的物件,卻樣樣都是精妙雅致的。

    可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奢侈的。真要說奢侈——我曾見過有人以金為線,搭著黑絲織成宮錦厚的馬韉送人的。被送的自然不必說,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最能投中平陽的喜好。至於送禮的——若不是平陽親口告訴我,我還真猜不到會是劉碧君。

    我依稀記得

    ,這似乎就是蘇恆南行祭祖迴來後發生的事。

    劉碧君一貫都是會做人的。在漪瀾殿吃癟,自然是梁美人故意給她難堪。

    我說:“自然沒有真玉那麽貴重。這還是剛立朝那會兒拿來充門麵的東西。”將花遞迴去。清揚便將花擺到櫃子上,好讓我抬眼便能看到。

    外麵雨聲瀝瀝淅淅的響了起來。殿內越發靜默。

    清揚擺好了花,恰逢紅葉送參茶進來。

    我也她對上眼,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就那麽相顧無言,清揚看了我們一會兒,笑道:“剛好殿下睡著。我這就去西間看看,可還有其他的玻璃器物。”

    紅葉道:“……你慢走。”說完又覺不對,湛湛紅了臉。

    清揚隻是一笑,瞟了她手裏參茶一眼,道:“人參當歸湯?”

    紅葉懵懂點頭,清揚想了想,道:“雞子最補,雞湯、魚湯也很好。”

    紅葉又懵懂點頭,清揚笑了笑,對我行過禮,便離開了。

    紅葉很快又紅了眼圈,沉默了片刻,對我說:“奴婢去燉雞湯……”

    我忙道:“你去請皇上來吧。”

    她睜大眼睛看我。她那雙眼睛黑瞳溫潤分明,眉濃而長,清秀裏又不乏英氣,生得極好。卻讓長劉海擋去了一半。

    那是我的無能讓她遭下的罪。

    我說:“你說的沒錯。我與皇上那麽多年的夫妻,還生養了三個孩子,彼此間都是不一樣的。不該生分了。”

    紅葉愣了片刻,忙垂了頭掩飾淚水,笑道:“嗯,奴婢稍後就去。”

    韶兒在我身旁翻了個身,小胳膊扣住我的腿。睡得鼻子裏冒泡泡。

    我與紅葉低聲話著家常。

    此刻暫時沒了心事,我終於能稍稍的想一下前兩日的事。

    ——蘇恆恨我。

    連我對他也是怨大於恨,他對我卻一副恨不能拆吃入腹的姿態,未免反常。

    我記得上一世這個時候,他也先來椒房殿折騰我。我不過叫了一聲“三郎”,他手上便輕軟溫存起來——他雖然有諸多對不起我的地方,但終究還是念著沈家的功勞和我們昔日的情分,不曾折辱過我。又在我被廢之後,漸漸提拔重用沈家。

    所以我才忍辱含垢多活了十年。

    我以為隻要我活著卻不見他,他心裏便必然有一個角落惦記著我,哪怕隻是愧疚

    。這一點與眾不同,可以讓他在看見韶兒和婉清時,多一分憐惜。不至於為了劉碧君的兒子,傷害到他們。

    ……自然,結果還是我算錯了。

    ——也許他確實早就開始恨我了,隻不過上一世忍了下來。不曾表露出來

    可是,這一迴又為什麽不能忍了?

    我並不記得自己比當初多做錯些什麽。

    想得有些頭疼了,便伸手扶了額頭。

    紅葉忙收了閑話,道:“哪裏不舒服了?”

    我擺了擺手,道:“有些累。你去清揚那邊看下,韶兒房裏也沒多少東西,她去的未免久了些。”

    紅葉這才迴味過來,麵上一著急,道:“小姐讓她去查太子房裏的東西?”

    我拉了她的手腕,押著她坐下來,道:“小聲點。我不過是讓她去看看,別留什麽玻璃器物傷了人。日後她在韶兒房裏照應,這些事遲早都是要插手的。”

    紅葉道:“可是我已經把簿子給了秋娘,她要核對東西,必然跟秋娘對上。秋娘那個……”

    ——秋娘那個霸道貪婪的脾氣,她管著的東西,誰想插手進來,都得先剝層皮。若再知道清揚是來奪她位的,斷然不會善罷甘休。隻怕這就要鬧騰起來。

    紅玉擔憂得很有道理。不過她這個愛護著人的脾氣,卻很需要改改。是我讓她把賬簿、鑰匙給秋娘的,這些事我怎麽可能想不到?哪裏需要她來操心了。

    我說:“清揚是我的表妹,又是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何等尊貴的身份?吃不了虧的。不信你去看看。”

    韶兒哼哼了兩聲,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道:“娘親。”

    紅葉見韶兒醒來,自然不能再多說什麽。胡亂對我行過禮便去了。

    韶兒揉著眼睛,道:“娘,我想尿尿,姨姨去哪裏了?”

    他目光黑而濕,手指間露了條縫,眼睛就從指縫裏胡亂掃著。對上我的眼睛,臉上立時便紅透,垂了頭,道:“娘,讓姨姨迴來好不好?”

    我揉了揉他的頭發,道:“你秋姑姑也不會吃虧。”

    ——一個背後站著皇帝,一個背後站著太後。誰敢讓誰吃虧呢。

    韶兒小粉豬一般,一撞便把頭埋進我懷裏,胡亂拱了一會兒,信誓旦旦的表白道:“隻,隻要娘親不吃虧就好了。”

    我笑著勒了他的肚子,將他抱起來,道:“你再在

    娘親跟前說違心話試試。”

    他大眼睛忽閃忽閃,咬了嘴唇嗚嗚嗚的道:“不敢了。”

    我笑著彈了他一個腦瓜兒,將他放到地上,命青杏兒領了他去找清揚。

    ——還是得讓他親眼看看的,秋娘是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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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昨天失態了。

    那什麽,本文才隻有16章,又是第一人稱,還有很多事情都沒有揭開。大家請不要著急。

    後續番外按計劃,也不提前放出了。邏輯什麽的,作者雖然小白,卻也有基本的考慮,請繼續看下去吧^^。

    至於男主無能,太後撒潑,女主有病之類的……

    很傷人啊好不好,淚奔。

    好吧,淚奔迴來,還是要再小聲辯解一次:也許會有bug、生硬之處——畢竟作者人生經曆有限,會一直記得修正。不過開篇前,基本的人物關係和邏輯,我真的有考慮啊。請給我機會說出來,把故事講完整。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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