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蘇恆躺下的時候,沈含章又驚了夢,嘴裏含糊的念著“景兒”,手腳胡亂的掙紮起來。她懷孕已經快七個月,蘇恆怕她動了孩子,便不敢很按住她,隻小心的將她圈了,在她耳邊一遍遍低聲喚道“我在,可貞,我在這裏,不要怕,已經好了,已經好了……”

    她漸漸的安穩下來,含糊的迴了他一句“三郎……”

    蘇恆應了一聲。她卻再沒了下文。

    因為她懷孕的緣故,蘇恆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紓解過,被她折騰了這麽一會兒,身上便有些熱。然而這個時候離了他的懷抱,沈含章必然又要驚慌起來。他便隻又把她往自己懷裏按了按,圈住了她的腰。

    睡不著的時候,就仔細的描摹著她的眉眼。

    她掙紮了這一會兒,身上已經薄薄的浸了一層汗。汗水粘住了額上的頭發,漆黑的發絲襯著蒼白的麵色,透出病弱和淩亂來,眉目越發清雋,引得蘇恆有些得有些把持不住。

    自然還是隻能忍著的。

    並不隻是因為孩子,還因為,沈含章已經糊塗了一個月。

    她一貫計較這些事。若等她清醒過來,知道自己趁她不能做主的時候輕薄了她,她必然要發脾氣……發脾氣也許還好些,若什麽也不說便冷戰上個半月,那才是真的折騰人。

    蘇恆這麽想著,拂開她額上的頭發,卻親了她顏色淺淡的嘴唇。

    他相信沈含章會有清醒過來的一天,她是那麽清明伶俐的一個人,不可能逃避一輩子……他咬著沈含章的嘴唇,一直嚐到了血腥氣,才驚醒過來。

    而後便有些煩躁。

    ——相信什麽的,其實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冬至祭祖,沈含章自然不能露麵。

    太後又問起來,說已經一個多月沒見皇後了,她病可是還沒好?

    蘇恆知道,母親心裏對沈含章有諸多厭棄。可是她這個時候的刻薄,未免過於不近人情。

    便心灰意冷的道:“景兒才去不久,她還有身子……母親若閑了無事,就多為景兒念念經吧。”

    太後麵色淡漠,道:“自然是念的,給大郎念的時候,我都有記著給景兒念。”

    蘇恆心裏一涼,卻終於沒有再說出話來。

    大郎、大郎。

    長兄蘇歆之死,讓他永遠虧欠著那麽一個人。

    永遠無法

    在母親麵前,為沈含章多說一句話。

    然而太後並沒有就這麽放過他,又說:“哀家今日聽了些閑話,怎麽皇後這病的,還有什麽隱情?”

    蘇恆麵色一寒,眯了眼睛,道:“朕倒不知道,母親是個愛聽閑話的。”

    太後對上他的目光,眼裏一驚,卻仍是不動聲色道:“雖是閑話,但哀家又不能堵了人的嘴,難免要聽到一兩句。”

    蘇恆不冷不熱道:“哦。”

    太後仍是不死心,見蘇恆不肯問,便主動開口道,“說是什麽,皇後瘋了?”

    她聲音不大不小,話剛落下,鄰近的幾個官員就都僵了脊背。

    蘇恆心中恨惱,冷笑道:“母親雖然寬仁,可以不能太放縱下人了。這謠言造到皇後身上……”

    太後忙道:“不過是說些閑話。皇後一露麵,自然就都沒了。”

    蘇恆道:“那若是改日有人傳言朕瘋了,朕是不是也要挨家挨戶去讓人檢驗檢驗?”他隨手從一旁掐了一朵梅花,揉碎了,道:“日後母親不用把這些話傳到朕耳朵裏,誰再造謠,該砍頭的砍頭,該誅九族的誅九族。”

    聽了這些話的人,便都小心的把耳朵縮進帽子了。

    太後瞪了蘇恆半天,咽了口氣,沒再說話。

    蘇恆並沒有迴宣室殿。

    命人將祭肉分給宗室後,直接去了椒房殿。

    沈含章大著肚子,有些別扭的坐在拱月窗前,安安靜靜的縫衣服。

    就像個好人兒似的,除了略微蒼白瘦弱些,簡直看不出還有哪裏不對。

    蘇恆闖進去的時候,有些氣勢洶洶,她隻抬頭看了他一眼,便笑道:“誰又惹了你?”

    蘇恆說:“可貞……”

    景兒已經死了。

    可是他說不出口。他曾經試著,就這麽血淋淋的撕開沈含章心裏那道傷口,強行逼她認清現實……可是結果他看到了。

    那次沈含章吐了大半盞血,一昏過去就是一天兩夜。醒來後記憶也糟糕起來,時常前一刻說的話,後一刻便要再重複一遍。夜裏也開始驚夢,安撫好了的時候,就跟水裏撈出來的人似的。有一迴還差點動了胎氣。

    他便說:“可貞,我很想你。”

    沈含章麵上一紅,啐道:“我不是就在這裏?多大的人了,說這些沒頭腦的話。”

    片刻後,又道:“

    對了,眼看又到節令了,我挑了些東西,想賞給新息侯。”

    蘇恆氣息略滯了滯,試探道:“怎麽不先想著家裏?”

    沈含章笑道:“家裏晚一刻也沒什麽。一來,生母胞兄,不可能跟我生分了。二來,有你和哥哥,沈家能缺些什麽東西?舅舅那邊就不一樣。他是個武夫,有什麽東西都散給了兄弟們,對自家的事又從不上心。舅母又去的早。我不替他想著些,隻怕他年貨都置辦不齊。”

    蘇恆便上前蹭了沈含章,問道:“我記得新息侯長子很出息,改日給他個官?”

    沈含章搖了頭,“已經足夠富貴了,你恩賜太厚,反而不好。”又說,“景兒也大了,我想讓他跟舅舅學些武藝,也好強身健體。”

    蘇恆含糊的應著,哄了她放下針線,將剛呈上來的補品吃下去。

    沈含章吃完東西,很快便累得睡過去。

    蘇恆等她睡熟了,便將紅葉喚去西間。

    他這些日子心力交瘁,漸漸煩躁起來,沈含章不在眼前,他目光裏便是一派涼薄。近前伺候的人便都比往常小心了十倍不止,誰也不敢再仗著他的寬厚。

    紅葉跟了蘇恆進屋,蘇恆枯坐了好半晌,才問道:“皇後的印璽,可是你保管著?”

    紅葉忙道:“是奴婢收著。”

    蘇恆道:“你暫時代皇後行事吧。”

    紅葉嚇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發生什麽事了?”

    蘇恆道:“也不用你做別的,這兩個月節令多,各處該有的賞賜、太後那邊的供奉,可貞雖病著,卻也不能落了這些禮。你記著到時替她頒下去就行。”

    紅葉道:“這些奴婢倒能做得……可是有一個人——”

    蘇恆不由警惕,眸色一深,“哪個?”

    紅葉嚇了一跳,卻不明白哪裏讓蘇恆防備了,趕緊道:“平陽公主——公主跟娘娘交情深,從來都是手書往來的,奴婢縱然能模仿娘娘的筆跡,卻未必瞞得過公主。”

    蘇恆暗自笑自己的多疑,道:“皇姐那裏我來說。”

    過了一會兒,又道:“日後無論誰來拜訪,都一律擋下來。就說是朕的旨意便可。”

    紅葉忙道:“喏。”

    冬至月二十二,邊疆來了戰報。

    大捷,斬首三萬,斬殺匈奴左賢王。

    蘇恆並沒覺得有多驚喜,隻平靜的繼續往後

    翻看。終於在第三行上,找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消息。

    新息侯、大將軍蘇永,戰死。

    想到沈含章眼睛裏溢著柔光,看似責怪實則與有榮焉的說著“我不替他想著些,隻怕他年貨都置不齊”時的神情。蘇恆一時有些茫然。

    他殺了她最仰慕親近的舅舅。

    可是蘇永已經有了反心,他必須要在他真的謀反之前,將他除掉。蘇永自己奮力一搏,魚死網破不要緊。可是天下已經不起內耗,沈含章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也經不起連累。

    可是原因僅僅隻有這一點嗎?如果蘇永沒有反心,他就能容得下他嗎?

    蘇恆捫心自問,他很清楚答案。

    他忽然又不希望沈含章清醒過來。

    難道他要她清醒的看著他如何不留情麵的鏟除蘇永的餘黨,摘淨沈家的羽翼,而後一點點寒了愛他的心,從此再不能把他當自己的三郎嗎?

    他一直都很貪婪。天下和她,他都想要。少一個也不成。

    那天夜裏,一直到更鼓響起,蘇恆才再次踏進椒房殿。

    沈含章早已經熟睡。

    蘇恆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唇。俯身親吻她的嘴唇、脖頸、鎖骨,而後褪去了她的衣服。

    聽著她蜷在他的身下哭著說不行的時候,蘇恆一邊在她耳邊溫柔的說著情話,一邊想,自己真的是禽獸不如。

    蘇恆並沒有想到,在他下手之前,蘇永的兒子,那個過去總是三天兩頭就來纏沈含章,腆著臉笑道:“可貞就替我向父親說句話……”的懦弱少年,主動前來見他。

    “父親說,他一生夙願便是平定邊疆。接了皇上的旨意後,他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似乎不想在蘇恆麵前露出軟弱來,卻控製不住的走了聲,滾下來淚水。他停了片刻,平複自己的情緒,“父親說,匈奴人驍勇善戰,他過去雖然無往不勝,然而對上匈奴人,卻也兇險,很可能便迴不來了。”

    蘇恆漠然的想著,確實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活著迴來。

    蘇永想必也料到了。他不過在為自己選擇一個死法,是謀逆叛亂而死,還是與匈奴人力戰而死……蘇恆很清楚這個男人的弱點。

    ——血性。

    因為血性,他不甘心在功成之後卸甲、在新皇手下小心翼翼的討生活,所以他選擇謀反。也因為血性,所以如果可以為自己選擇一個壯烈榮耀的死法

    ,他也會毫不猶豫。

    “父親說,我材質平庸,不堪大用。若他戰死了,便讓我將爵位、封邑悉數交還……”

    他獻上的東西很多,幾乎就是蘇永留下的全部家底,包括那十萬趙勇。

    斬草除根。

    蘇恆知道,這個看似懦弱的男人,也許比所有人都更聰明。

    可是他最終還是下不去手。

    他讓蘇遠襲爵新息侯,留在長安就近監視。

    蘇遠便也越發讓人放心的平庸無能起來,甚至在蘇永的喪禮上喝醉了酒,讓蘇永的舊部寒透了心。從此成了孤家寡人。

    沈家自然也嗅到了風聲,二月裏,選補官吏的名錄遞上來,竟然無一個沈家子弟。蘇恆召來吏曹尚書鄧博詢問,鄧博迴答,是沈君正將他們都撤了下來。

    蘇恆默然,沒有再追問下去。

    其實他還不想這麽早打壓沈家,畢竟沈含章目下的狀況,正需要沈家的支撐。但他又覺得,沈含章隻需要依靠他一個人就可以了。他無論如何都會護住她。

    蘇永風光大葬的時候,沈含章狀況也惡化起來。

    她這一胎懷的辛苦,瘦的隻剩一個大肚子。不到九個月的時候,身上便浮腫起來。這會兒更是戳一下便留一個窩兒。

    精神狀態也不穩定起來,一夜裏就要驚夢兩三迴,白日裏也恍恍惚惚,時常莫名其妙便落淚,問她時卻不肯說清楚緣故。

    她第一次暈厥之後,醒過來便有些仄仄的,不大愛跟蘇恆說話。

    她一向敏銳,縱然糊塗著,但也並非人事不知,該明白的事她也都在意著。

    蘇恆哄著她,纏著她。漸漸就慌張起來。夜裏睡不安穩,便睜著眼睛用力把她抱在懷裏,一直到天明。

    這麽折騰了七八日,蘇恆終於也跟著病倒了。

    他很清楚,沈含章再不清醒過來,隻怕他也要瘋掉了。

    然而他才一日沒去椒房殿,那邊便匆匆遞來消息,說太後親自駕臨椒房殿。

    蘇恆趕過去的時候,椒房殿下人們跪了一地,太後端了杯茶,靜靜的品著,一麵等他。

    見他來了,茶杯往桌上一摔,怒道:“跪下!你父親是怎麽教你的?哀家養你這麽大,就是為了讓你……”

    蘇恆平靜的打斷她的話,道:“可貞怠慢母後,兒臣替她賠罪了。”

    他不想聽到“瘋

    女人”這三個字,一點都不想。

    沈含章好好兒的,就算現在不是,以後也必定是。他是皇帝,她就是皇後。有他一天,便也有她一天。

    大概是他枯木死灰一般的臉色嚇到了太後,太後霎時便紅了眼圈。

    一場戲演了一半,便再沒敢繼續下去。

    她屏退了眾人,語重心長的拉著蘇恆的手:“娘也不是想逼你,可是你看她現在的狀況,莫說母儀天下,就是……”她哽咽了一聲,“你也該為她肚子裏的孩子想想。”

    蘇恆道:“兒子聽憑母後做主。”

    太後便歎道:“碧君也等了你這麽些年。”

    蘇恆悚然而驚,霎時清醒過來,道:“母後要兒臣填充後宮?”

    太後愣了愣,接話道:“哪家皇帝像你似的,就守著皇後一個人?這種事,就是放在普通人家,正房也要擔個‘不賢’的罪名。”

    蘇恆道:“那便挑揀挑揀,先選十個人吧。”

    太後被堵了一下,好半晌才道:“自然是……要多選幾個的。”

    蘇恆一次抬了十個人進未央宮,然而納妃半個月,卻一直獨宿著。

    沈含章眼看就要臨盆。他想,至少在這個時候,他不能做出背叛她的事。

    再一次聽到太後駕臨椒房殿的消息,蘇恆剛下早朝。

    他趕過去的時候,看見沈含章滿身的血,眼前便有些發暈。

    他說:“母親若要兒子死,隻要一句話,兒子立時便自行了斷,不敢有半句分辨。母親不必這麽大費周折。”

    太後震驚的望著他,他上前將沈含章抱到床上去。然而沈含章仿佛死去一般,目光空洞,沒有半分抗拒。他小心的摸著她的臉,確認了血不是她自己的,才略略能迴過神。

    他輕聲叫道:“可貞。”

    沈含章目光顫了顫,片刻後,漠然的閉上眼睛,翻身背對著蘇恆。

    蘇恆腦子裏響了一陣雷,聲音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你對她說了什麽?”他幾次開口,卻都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為了妻子和母親反目成仇,他尚沒有這樣的家教。

    最後隻是把手覆在沈含章的胳膊上,俯身低聲道:“好好休息,朕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那天夜裏,沈含章臨盆。

    她生得艱難,產房裏傳話,問留大

    人還是留孩子。太後張嘴就喊:“留孩……”蘇恆卻已經闖了進去。

    裏麵瞬間隻剩沈含章一個人虛弱的呻吟。

    大人孩子有一個出了意外,你們就都陪葬吧。”蘇恆說,“你們不妨試試,是你們主子厲害,還是朕歹毒。”

    太後向後退了兩步,一時沒站穩,倒在了椅子上。

    劉碧君跟著進去,聽了這話,不覺黯然。

    蘇恆頭也不迴,隻道:“送太後迴長信殿。”他握了沈含章僵掉的手指,任她把指甲掐進他的手心裏,對劉碧君道,“——你也不必再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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