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這一日高興,多聊了幾句,便有些疲乏。

    我與平陽看著臉色,早早的告辭出來。成美人並沒有湊我們的熱鬧,仍舊留下給太後捶腿。隻不知她能不能像劉碧君般討得太後歡心。

    我與平陽有些時日沒見,看天色還早,便將她拉上了我的馬車。

    她上了車,將韶兒抱在腿上坐著。對我說道:“你好歹也是皇後,少府寺還挑不出兩匹同色的馬給你拉車?”

    我說:“我用著還好。你也知道,我一貫不講究這些的。”

    平陽說:“這點你倒是跟太後像得很。我就不同,我用的東西,必得從裏到外都好。”

    我笑道:“這可難說。至少你的馬車,我帶著韶兒是不敢坐的。看著光鮮,坐上去還不得顛死人?”

    平陽隔了韶兒抬手擰我的臉,得意道:“你懂什麽,那可是大宛貢來的寶馬。別人得了都寶貝似的守著,也隻我才舍得用來拉車。”

    我說:“你就糟踐東西吧。”

    平陽道:“誰讓我糟踐得起呢。”

    我將韶兒抱到自己懷裏,笑道:“呿,別教壞了我兒子。”

    平陽笑著錘了我一陣子。韶兒似乎知道我們在鬧,隻埋頭在我懷裏咯咯的笑,並不插嘴。

    馬車過了一道宮門,出了長信殿地界,平陽才放了我,往後一歪,問道:“你當真要給劉碧君晉位?她再晉可就是貴人了。”

    貴人之上,便是皇後。曆來皇帝登基,都隻封數名貴人,而後從貴人裏挑一個做皇後。前朝代代後位、儲位之爭,都隻集中在這幾個人之間。

    但這“貴人”也不是誰都當得起的——一要家世,二要盛寵,三要子嗣。劉碧君雖出身不差,卻也不是什麽名門大戶,在蘇恆四個嬪妃裏不算出挑。而且她也沒有子嗣,所仰仗的,不過是太後的偏私。而等她進了未央宮,太後也鞭長莫及。

    無功受祿,寢食不安。若她也能封貴人,其餘三人為何封不得?

    而且太後不是說我嫉妒,不肯為蘇恆納妃嗎?改日我便為他挑選挑選。長安豪門林立,七八個才貌雙全的閨秀,總還拿得出來。

    就讓她們都努力去爭吧。

    我上一世死命扛著,不肯卸給旁人。白白吃苦受累,還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何苦來哉?

    我說:“太後喜歡,皇上也喜歡,我讓一步有何不可?”

    平

    陽仔細打量著我,抿嘴笑道:“你可不是這麽乖巧的人。”她是蘇恆雙生姐姐,從小當男兒養著。眼波瀲灩覷人的模樣,竟與蘇恆有七八分神似,“我看著你與三郎一路走來,你們倆誰的心思瞞得了我?照我說,他心裏未必有劉碧君。你故作大方,反而寒了他愛你的心,讓他惱你。”

    我笑了笑,沒有接話。

    平陽到底還是個女人,總覺得男人心裏原配妻子是特別的——事實上,我若不是上一世慘遭遺棄,大約也會相信,蘇恆即便對著劉碧君那般可人的紅顏知己,依舊不會有負於我。

    事實證明,這世上最不能仰仗的便是男人的忠貞。

    何況蘇恆心裏愛的,分明就是劉碧君。

    我說:“你倒是說說,我不乖巧還能怎麽著?”

    平陽先還一臉輕巧神色,略一想便有些凝重。一會兒功夫,臉色變了幾次,最終還是說:“換在我身上,倒有的是法子……”

    弟弟是皇帝,母親是太後,對付夫家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哪怕她什麽法子都沒有,硬跟婆婆、丈夫扛上,也能解決問題。誰讓她“糟蹋得起”呢?

    平陽歎息道:“太後就那個脾氣,一丁點不順著她的意都不行。三郎不願意委屈了你,又不能拂逆太後,夾在中間也不容易。你順承著太後些,他也能鬆口氣。”

    我不說話。

    平陽自知失言,又笑道:“自然,你一貫都是順著太後的,比我這個當女兒的還孝順……”

    ——她自然不能詬病太後,然而把母親的錯推到劉碧君一人身上,這種事她也做不出來。便俯身逗弄韶兒,道:“你母後受委屈了,韶兒替你皇祖母和父皇向她陪個不是吧。”

    韶兒懵懂道:“母後受了什麽委屈?”

    平陽被噎了一下,胡亂揉著他的臉蛋,“小小年紀,你怎麽管這麽多啊?”

    我不願讓韶兒聽這些,便將他護在懷裏,笑道:“大姑姑找茬揉搓你呢,別聽她亂說。”

    平陽一直陪我到椒房殿。

    下車前她拉了我的手,道:“你依舊肯下功夫討太後歡心,我很欣慰。可是給劉碧君晉位的事,你得再斟酌斟酌。我雖不比你讀過那麽多書,卻最明白‘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所以提醒你一句。”有句話她藏著沒說出口,我卻看得懂她的神色——反正我在太後那裏也已做定了壞人,不差這一次,反悔也就反悔了。

    平陽說的不

    錯,但有件事卻是她不知道的——就算我死不肯接納劉碧君,兩個月後她也會懷上蘇恆的孩子。她與蘇恆之間已不是我能阻攔得住的了,還不如順水推舟,賣她個人情。離了太後的地盤,她縱然要折騰,我也不至於太被動。

    我說:“我隻管向皇上進言,劉碧君晉不晉位,端看皇上決斷。”

    平陽搖頭道:“三郎定是不答應的——你何苦非說出來,讓他得罪太後?”

    韶兒已在我懷裏睡著了。我順了順他的背,對平陽說:“我雖蠢笨,卻也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這世上的母親,從來隻有嫌棄兒媳,沒有怪罪兒子的。”

    她自然也明白,她敢一再頂撞太後,幫我說話,也不過仗著太後疼女兒。但是她心疼弟弟時卻不會想到這一點。隻覺得做媳婦兒的也該像她那般頂在丈夫前麵,承受婆婆的怒火。卻不考慮,太後原本就怕挑不出我的錯處來。

    平陽怔了怔,揉額道:“確實是我糊塗了……隻是看母親和三郎不睦,我這個當閨女、當姐姐的,心裏難免跟著不好受——罷了,原本就不是你的錯。我再幫你頂一次缸,給劉碧君晉位的事,你擱下吧。”

    她肯瞞著太後為我謀劃,這份情誼我無以為報。但劉碧君的事太後分明有更深的盤算,上一世平陽也不是沒為此被禁足削邑過。

    我便笑道:“所以說,我鬆了口,皇上正該順水推舟,給太後把這個心結解了。你湊什麽熱鬧?少不得又讓人疑我挑撥離間。”

    平陽目光複雜的看了我好一會兒,不知確認了些什麽,終於說道:“你有這份心,我替三郎記著了。但你也該把握個度,總得為……”她用眼神指了指韶兒,“考慮一下。不要引狼入室了。”

    我點點頭,見她依舊把著我的手,沒有鬆開的意思,隻能無奈道:“但凡還有其他事能寬解太後,我也不會鬆口。何況有些事,不是我攔就能攔住的。難道我還能不吃不睡時刻盯著不成?我隻希望我給別人方便,別人能念我一分好,下手也軟一些。”

    平陽搖頭笑道:“瞧你說的,何至於讓你落到這個地步!有我和三郎在呢。你且放寬心,這事再慢慢商議。”

    言罷終於下了我的車。

    外間細雨如簾。鄰近傍晚又起了薄霧,一片煙雨朦朧。

    我命紅葉抱了韶兒進殿,自己撐傘立在雨中,目送平陽離開。她打起簾子,探頭出來對我揮手。烏發金簪,明眸皓齒,還是那個坦蕩無憂的俏娘子。我卻已

    飽嚐愛恨滋味,再不複當年誠懇。

    我依舊當她是知己至交。我隻不清楚,當我開始算計她的母親和弟弟時,我們的交情到底還能延續多久。然而唯有這份真情,我無論如何也想挽留。

    她的馬跑得快,隻一會兒便入了雨幕。馬蹄“的的”聲脆生生迴響著,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低沉的暮鼓聲中。

    這場雨滴滴答答淋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裏我過得很是寡淡。白日裏帶了韶兒去向太後請安,夜間吃過飯,給韶兒講講故事,便早早的上床睡覺。若還有閑暇,也去後院看看我種的白菜。

    椒房殿後院原本種了不少香草,杜若蘅蕪、紫芸青芷,滿目琳琅。便在雨夜去看中,也隻覺姿影婆娑,曼妙動人。

    劉碧君尚未進宮,我的景兒也還活著時,我常把光陰虛耗在後院的花草中,而蘇恆愛在芬芳環繞裏將我撲倒纏綿。當時年少輕浮,著實做下不少荒唐事。

    但如今我重生一次,已再無少年時的心境和雅好。聞到滿園花草香,隻覺頭暈惡心。

    因此醒來後不久,便將花草鏟除掉大半,整治出兩畦菜地來,上個月剛種上白菜和黃瓜。鏟掉的香草漚做肥料施了。如今白菜長勢喜人,我很覺得合算。

    這幾日不斷的淋雨,白菜葉已倒在泥裏,氈成一片。但我撥了撥,看到菜根紮得很深,這點風雨並無妨礙。何況白菜這種東西,原本就是極貧賤極易成活的。

    便放下心來。

    中間平陽遣人來,送了我四匹關中牡馬,俱是一色的油亮棗紅毛皮,雖不比大宛天馬那般高大矯健,卻平順柔和,容易驅使,很是難得。

    我便寫手劄,好讓使者帶迴去。平陽一貫不用普通物件,我一時竟沒有可做迴禮的稀罕物。想起哥哥那裏還藏了十壇劍南春,就順便也給他寫了張條子,讓他轉贈兩壇給平陽。

    算起來,如今我娘家也已是敗落了。景兒還在的那幾年裏,我想從娘家拿什麽東西,哪裏還得托人轉告?他們出入皇宮隻怕不比平陽麻煩些。

    ——畢竟是前朝的皇裔,入了本朝,我外祖父的王位自然已不能再傳下去。而我舅舅在弘明二年初,死在了與匈奴人的戰爭裏,也算全了他“馬革裹屍還”的夙願。雖然留下了表哥,卻是個有德無才、誌不在此的,也隻能與些酸儒寫寫文章喝喝酒,根本不是帶兵打仗的材料。舅舅死後他自作主張,白白將我外祖父傳下來的十萬趙勇讓給了別人。

    朝中河北將士無人不惱他。可惜有些勢一旦丟了,便再找不迴來。

    而沈家一貫清貴,雖官位都不低,真正主事的卻沒幾個,肯用心在仕途俗務上的更少。老一輩病的病、去的去,年輕一輩則隻剩我哥哥一人撐著。

    外麵看著光鮮,內裏卻已經沒了頂梁柱。當年蘇恆能輕易將我廢掉,可見沈家虛成什麽樣子,也可見蘇恆謀劃得有多周全。

    我娘家敗落到今日的地步,並非一朝一夕。現在想來,隻怕從四年前我舅舅去世,蘇恆便已開始架空沈家。到如今已見成效。就算他想現在便要廢我,應該也能如願。隻是一來天下尚未徹底安定,他還不能自亂陣腳;二來劉碧君還沒有兒子傍身,廢了我她也未必能立穩罷了。

    而平陽會覺著蘇恆仍愛著我,隻能說蘇恆心思太深了——何必連雙生姐姐也要騙過呢。

    想到我曾與這麽個處心積慮對付我的人同床共枕十年,不覺又頭暈惡心起來。

    不過我很清楚,隻要我還在皇後位上,沈家要挽迴頹勢,便還有捷徑可走。當然,也還要子弟出息才行。

    但同時我也很明白,有些事就算我重生一遭,也依舊無可奈何。

    比如我已嫁給了蘇恆。比如我的兒子姓蘇。

    還好,韶兒總有長大的一天。

    我將東西寫好,命紅葉轉交給使者,歎道:“有些日子沒見兄長了,也不知母親是否康健,家中一切可還好。”

    紅葉晃了晃手裏的信,笑道:“估計這兩日也就遣人來看了。”

    我點了點頭,道:“好了,去吧。”

    ——哥哥雖秉性不爭,然而聰明勁卻是從不輸人的。便不親自前來,總也會傳個消息。我確實無需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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