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離長信殿有些遠,我們去得雖早,到得卻遲。

    我抱著韶兒下車時,長信殿前已有兩輛馬車。其中一輛黑檀車、雙駕馬,車廂四角懸著墨玉占風鐸,用金線流蘇垂邊。馬脖子上掛了黑絲絞銀線繩子,正中扣著個精致的金鈴蘭鈴鐺。兩匹馬也一水的漆黑油亮,關內難得一見的矯健英俊。

    這般低調奢華著的,本朝再找不出旁人來。

    韶兒指著兩匹馬,高興道:“大姑姑也來了。”

    我心裏也不由放鬆下來

    ——平陽公主是行伍中廝混出來的女人,性情最是爽朗不扭捏,雖市井間詬病頗多,然而真見過她的,卻很少有人不喜歡她。

    當年我與蘇恆新婚,她扮作男人去調戲我。楊清叛變時,她還曾假扮蘇恆與我演了一出裏應外合。當年蕭王府上下人人見她而色變,生怕我真與她做出什麽對不起蘇恆的事。直到她封了公主,一幹老人還在懵懂,怎的俏郎君轉眼成了美嬌娘。

    我與她結識雖晚,卻是亂世裏過命的交情,性情也合拍。上一世她裏裏外外照應我良多,我被廢居家後,也隻她不避諱太後與劉碧君,常去看看我。

    ——有她在,估計太後也不會太為難我。

    進了殿,早有宮人通報。

    外麵起了一陣風,占風鐸清脆鳴響,一如幽穀遠歌。

    我略有些心不在焉,迴頭遙望,隻見漫天雨幕,霧氣繚繞。朦朧中依稀綠木成蔭,可以想見百花謝盡,已是長安春暮。

    蘇恆帶劉碧君迴鄉祭祖,也不日便要歸來了。

    裏屋門簾打起個角兒,平陽探頭出來,對韶兒招了招手。韶兒撒腿跳到她懷裏去。她抱了韶兒,假裝被撞得往後倒,逗得韶兒咯咯笑。這才將門簾打開,走出來迎我。

    她一貫喜好分明,隻愛金墨兩色,又不喜女裝與首飾。一應裝扮便都往這兩樣上靠,長安少女大都把她當個俊俏的羽林郎,不知多少人芳心暗許。

    但今日來見太後,她也不敢過於放肆了,還是穿了件帶彩的藕荷色深衣,外麵套著牡丹花樣的黑紗大衫。她頭發烏雲般黑重,釺了幾枚金花鈿,倒是端莊又富貴。

    入鬢修眉,翦水雙瞳,顧盼神飛。與蘇恆一脈傳下來的好相貌,她跟韶兒像是親娘倆。

    她打量了我一番,道:“氣色還是不好,瞧你這病養的。”

    我笑道:“是你眼神不好,我自覺比上

    個月強多了。”

    這些話,裏麵自然都是能聽到的。她故意將我不來探望太後的錯處帶過,我心領神會,很感激她。

    她點頭笑道:“快些進屋吧。母後剛剛還念叨你和韶兒,生怕我不知道,親閨女比不過親孫兒。”

    她泄憤般擰了擰韶兒的小鼻子,韶兒乖巧道:“韶兒幫姑姑說,讓皇祖母也喜歡姑姑。”

    平陽忍不住笑起來,“韶兒乖,姑姑就仰仗你了。”

    我進去時,太後倚在美人榻上,身旁兩個宮女在給她捶腿。

    她不過五十出頭,是個富態的老太太。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美貌。今日穿了件洗的發白的暗青色菱紋直裾,配了黑色雲紋裙,平易又樸素。看得出還是居家時穿的舊衣服。

    ——她一貫都是簡樸念舊的人,貴為太後,入主長樂宮已有多年,用的卻多是樊城時的舊家具。我與蘇恆給她添了多少新衣服,她卻隻愛穿舊的。

    做為前朝帝裔,便是蘇恆發跡前,蘇家在樊城也是數一數二的門第。太後當年便有當家主婦的威儀,當了太後卻反而平順柔和起來。人人都說她慈祥可親。可是她能隨手拉個掃地宮女話家常,卻惟獨對我不假辭色。

    不明就裏的人便都說,是我出身太好、傲氣太盛,總拿捏她的緣故。

    我很覺得冤枉。

    太後原本正撥著茶盞上的白氣,笑著跟對麵人說話。我一露麵,對麵人忙恭順的起身避讓到一側,太後則收了笑,冷淡的垂首喝茶。

    我俯身下拜,垂首道:“媳婦兒見過母後,母後安康。”

    太後並不理我,喝過了茶,隻向平陽招手,道:“韶兒過來,到皇祖母這兒來。”

    平陽笑著放下韶兒,道:“韶兒,快給你皇祖母磕頭。”

    韶兒乖乖的跪下,“給皇祖母磕頭。韶兒見過皇祖母,皇祖母安康。”

    太後喜道:“安康,安康,皇祖母一見了韶兒,就什麽都好了,快起來。”一麵說著,也對我抬了抬手,道,“皇後也起來吧。”

    平陽伸手把我攙起來,先前跟太後說話的人便小心翼翼上前給我請安。

    她眉眼生得低順,穿一身素淡衣服,妝容也上得極淺。我望了幾眼才認出來,是玉堂殿裏住的成美人。

    我對她並沒有太深的印象,隻記得她與劉碧君同時入宮。我被廢後,也不知是她還是陳美人生了個兒子。因我這個皇

    後不好相與,她們一貫都小心伺候著太後。在大雨天跑來長樂宮,她也算用心的。

    我半途托了她的手,沒讓她跪。

    太後見我對成美人客氣,多看了我兩眼,倒是沒說什麽。

    她接了韶兒在懷裏,道:“皇祖母老嘍,一下雨渾身都疼,抱不動韶兒了。”

    “韶兒給你捶捶,韶兒大了就能抱動皇祖母了。”

    “哎喲,碧君,你聽到韶兒說什麽了沒?”

    太後錯了口,成美人越發不自在,尷尬笑道:“太後認錯了,劉姐姐隨陛下去了南邊。”

    太後抬頭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可不是,認錯了。你眉眼生得像碧君,乖巧、柔順。又肯來陪我老婆子解悶,也是個好孩子。站著幹什麽,坐吧。”

    成美人本來就是有座兒的,然而我還站著,她自然不好就這麽坐下,上前笑道:“太後又取笑奴婢,能陪太後解悶是奴婢的福分。太後若不嫌奴婢手拙,就讓奴婢給太後捶捶腿吧。”一麵說著,已經揮退一個小宮女,跪到氈上幫太後捶打。

    太後笑道:“你這孩子,何至於做到這一步。”卻沒有推辭,隻從桌上拿起個桔子剝著,和平陽說話道:“南邊的桔子中原是種不出來的,老婆子我小時候吃膩的東西,到了長安卻隻有每年秋貢得幾筐,還不夠分的。你弟妹心細,這次迴鄉,給我寄迴經冬的桔子,甜的就跟蜜似的。你走的時候,別忘了帶一些。”

    一麵說著,一麵將剝好的桔子喂給韶兒。

    平陽笑道:“我可不愛吃這個。”轉向我,道,“弟妹,我愛吃蜜桃。那年在李宅,你送去的蜜桃很好,我和三弟連吃了七日都不膩。”

    我笑了笑,沒接話。倒是太後駁斥道:“蜜桃放七日,還不都爛掉了。你再胡說?”

    平陽道:“我的親娘啊,那個時候人都要被餓死了,恨不能桌子腿都啃了,哪怕是爛桃子,也比蜜還好吃啊。”她又轉向我,“我隻佩服弟妹,你是怎麽當著朱威的麵,送一筐桃子進去的。也不怕他惱羞成怒,一刀砍了你。”

    那時我與蘇恆剛剛成親,蘇恆在河北才經營了些勢力。

    戾帝忌諱蘇恆,設計把他召迴長安,軟禁在永陽坊李宅,斷絕飲食,想將他活活餓死。我兒時與戾帝有些緣分,便散發赤足到他座前哭泣,求他讓我見蘇恆一麵。戾帝不許我見他,卻準我給他送些寄情的物件。那時正是初夏,蜜桃成熟,我便說送他桃子。戾帝

    當時不以為意,還寫了手書給我,好讓朱威幫忙傳遞。

    但他隨即便後悔,命人搶在我的前麵,將街上賣的、樹上長的桃子悉數收走。

    我一直尋到渭城,才從幾戶老農手裏湊了一筐桃子,送進李宅。而後連夜趕迴洛陽,幫蘇恆傳遞消息。四天後,河北便起了義軍。

    蘇恆“絕食”十日而顏色如初,戾帝以為有神相助,不敢再對他下手。加之河北局勢兇猛,還得用蘇恆去打仗,便將他放了出來,命他平定河北。

    蘇恆這一去,便再不肯受戾帝轄製,漸漸另立了門戶。

    這些原委平陽都知道,故意發問,自然是要我表功勞給太後聽。

    她初衷是好的,可太後看我不順眼,雞蛋裏也能挑出骨頭來。縱使我句句懇切,她說不定也能聽出挾恩圖報的意思來,我又不是沒得過教訓。何況那些往事我也懶得再提。便笑道:“朱將軍自然也是向著陛下的。”

    這也是實話。若非朱威有意通融,戾帝得了消息,哪裏會由著蘇恆啃七天桃子?

    我這麽答了,平陽無奈笑道:“你還真是不懂討巧。”

    太後不鹹不淡笑道:“她哪裏不會討巧了?她也隻不會討我老婆子的巧。皇上那裏,她可討巧得緊。”

    在她眼裏,我倉皇間為蘇恆七拚八湊來的桃子,自然比不過劉碧君特意為她細挑的蜜桔。這也是個人的緣法。當年我不曾在她身旁盡孝,如今也強求不得。

    太後往我身後瞟了一眼,問道:“秋娘呢?”

    我知道她必然會問的,才要說話,韶兒卻已經開口道:“姑姑日日帶著韶兒,很是辛苦勞累。如今韶兒有娘親陪著,便讓姑姑歇著。”

    太後又用長指甲撩了撩茶盞上的白霧,不冷不熱斜瞟著我,“瞧,這還叫不會討巧?秋娘四年苦勞,我都勸不動。她一句話,不也歇著了?”

    平陽嘴快,已經刻薄道:“她早該歇著了。”

    太後拾起茶盞便向她丟過去,平陽見機不妙,返身便要逃,太後道:“站著!韶兒跟前,你這個姑姑是怎麽當的?”

    韶兒趕緊道:“秋姑姑想歇著,皇祖母不要怪罪。韶兒答應替姑姑說情了,皇祖母看在韶兒麵上,就讓姑姑歇歇吧。大姑姑疼秋姑姑,皇祖母也不要生氣了。”

    平陽撲哧笑出來,太後也哭笑不得,攬了韶兒道:“姑姑姑姑,你滿嘴姑姑,也不知道分不分得清!”

    韶兒笑道:“分得清,韶兒喜歡姑姑、大姑姑,最喜歡娘親和皇祖母!”

    太後神色複雜的摸摸他的頭,道:“皇祖母也最喜歡韶兒。”

    總算是有驚無險。

    宮女送了養心茶進來,我伸手接了,捧到太後身前跪下,道:“秋娘的事,便如韶兒所說。今日媳婦兒來,卻還有一樁心事要向母後稟明。”

    太後不置可否,我便接著說下去:“媳婦兒過去不懂事,讓母後吃苦了。母後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韶兒的麵子上,保重身體,就不要再為媳婦兒生氣了。媳婦兒明白,碧君妹妹常年陪伴母後,是有功勞了,皇上又喜歡她。等從南邊兒迴來,便給她晉位吧。”

    太後接了茶,道:“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哪裏管得了?”

    我說:“自然是要媳婦兒跟皇上說的。”

    太後抿了口茶,點了點頭,片刻後,道:“秋娘既嫌累,便讓她歇兩天吧。”而後她終於想起來,“都站著跪著的幹什麽?坐下陪老婆子我說說話。”

    我終於在太後跟前得了座,心裏卻隻有漠然一片,已分辨不出喜悅難過。

    其實我該高興的。

    隻要我不愛蘇恆,一切苦楚便能輕易消解。人人高興滿意,事事順理成章。

    討好太後,原來就這樣簡單。

    我說:“碧君妹妹住在長樂宮,陪太後解悶是好的,跟皇上之間卻到底不方便。媳婦兒的意思是,等從南邊兒迴來,便讓她搬去未央宮吧。”

    太後斜瞟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是一時還舍不得她,卻也不好為我一個老婆子拆了人家小鴛鴦——就等他們迴來再說吧。”

    我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外麵雨聲又起,宮女打起簾子,卷了水汽進來,涼意侵人。

    太後閉目養神,平陽用力扳我的手指,成美人垂首斂眉為太後捶腿,殿內一時靜默無聲。

    尷尬的寂靜中,隻韶兒一無所知,他吃著桔子,忽然冒出一句,“韶兒明白了。”

    太後眨眼便換了笑臉,問道:“韶兒明白什麽了?”

    韶兒說:“娘親定是把桃子藏在懷裏,偷偷帶去給父皇。鄧師傅說,陸績覺著桔子好吃,就把桔子藏在懷裏,帶迴去給母親吃,他是個大孝子。”

    太後撫著他的頭,笑道:“就你鬼機靈!”又問,“桔子好不好吃?”

    韶

    兒說:“好吃,皇祖母也吃。”

    太後喜的眼睛都眯起來,張開嘴任他喂了一瓣。又命宮女再去取。

    韶兒接了兩個桔子在手裏,便從美人榻上跳下來,跑到我和平陽麵前,“娘親和姑姑也吃。”

    平陽笑著戳他額頭,“你倒是不偏不倚,個和稀泥的!”喜滋滋的將他抱到懷裏,亂揉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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