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一下馬車便鑽進了廚房。


    “這是要忙什麽?”翠金跟進去,發覺眨眼的功夫,阿綾已經泡上赤豆,正端著石臼研磨糯米。


    “搖元宵。”元寶放下茶杯,默默探頭看了一眼,便轉身迴到車上,準備去給玉寧最大的錢莊送那價值千兩的雪牡丹仙鶴的落地曲屏。


    “啊,元宵前幾日搖的還有剩,我去給他拿。”翠金轉身便要下去小地窖。


    “別。他每年這時候非得要親手搖的。翠金姐你忙你的不用管他,我先送貨了。”


    馬車在月色中匆匆而去,留翠金傻傻站在原地,更加疑惑了,親手搖?可上元不已經過去兩日了嗎?這孩子該不會忙昏了頭吧……


    阿綾的確忙昏了頭。


    自去年秋天,他和沈如頻繁見了幾麵,他們計劃得周詳,如何一步一步在素陽開分鋪,選店,雇人,還估算了利潤,阿綾想著能在三年之內攢下銀子,著手辦繡學的事,連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如意繡學”。誰知才入了冬,阿櫟就忽然從京城遞了信迴來,說是要成婚,對方是官家小姐,爹爹官拜正四品,鴻臚寺寺丞。


    事發突然,這下別說素陽的事了,連玉寧這一攤沈如都顧不得,盡數都交給了阿綾打理。除卻拋頭露麵見客人的活交給翠金和元寶,阿綾事事親為,忙得腳不沾地。


    “說好分鋪開張要去幫你的,可你看,阿櫟的婚期定的著急,我趕著進京下聘,原本就是人家姑娘下嫁,可怠慢不得。”沈如從年前一個月就開始張羅聘禮,幾乎掏空了家底,“阿櫟不過是個從七品禦用織匠,也不知走了什麽大運得到人官家小姐的青眼,平白得了處京郊的宅子,我別的拿不出,嫁衣繡被,綾羅綢緞不是該管夠麽。幸好有陳蔚翠金他們幾個沒日沒夜地幫我趕,好歹湊出十六匹妝花紗可以分給她們家女眷,衣裳做好了剛巧趕上夏日裏穿。也不知人家會不會滿意……”


    “怎麽不滿意,一寸妝花一寸金,這樣的本事,哪怕是皇宮裏也沒幾個人比得上老師。”阿綾將從素陽一路帶來幾口大木箱一同替她裝了車,裏頭是素陽上好的雲霧茶與曬幹的鮑參海味,“何況,若姚大人家真的是拜高踩低嫌貧愛富之人,根本就不會答應這們婚事,更不會替他們倆置辦宅子了。安心吧,這次老師您好生去京城待一待,繡莊放心交給我就是。”阿綾從袖籠裏掏出一隻沉甸甸的錦袋,塞到沈如手上。


    沈如疑惑,抽開發覺是一整包碎銀,有小百兩了。她慌忙推辭:“阿綾!這可不行,我哪裏還能收你的錢!”


    “老師,聽我的吧。京城跟咱們玉寧可不一樣,住進官宦人家,若是下人差事做得好,定不要忘記打賞,不然阿櫟要遭人議論的。”他笑笑,“何況,怎麽就不能收我的銀子,嘴上叫一句老師,可心裏卻不止是師生的情分,我與阿櫟哥從小一起長大,他待我如親兄弟,可惜我不能親眼看到他娶妻,也沒機會鬧一鬧他的洞房……”


    阿綾忍不住心中遺憾,輕輕歎了口氣。


    沈如被他歎得眼圈一紅,如鯁在喉。


    眼前是她最出類拔萃的弟子,也是他半個小兒子,奈何命運不公,明明正值好年華,卻總在東躲西藏,從未得過一日安寧。


    她無從安慰,舉手替他平了平領襟:“沒事,日後等你娶親,讓他來鬧你也是一樣的。”


    阿綾愣了愣,不想敗興,沒有做聲。


    可他哪裏還會有這麽一日呢……


    二月二,素陽天已迴暖。


    沈氏繡莊開張熱鬧非凡,得益於阿綾先前讓陳芸幾個人備好的五十隻桃花香囊,送給進店的頭五十位客人。


    嫩粉的香囊掌心大,透氣的花羅裏頭包了花瓣與柚木的香料包,若是味道淡了,或是想換個別的香,都可以拿迴店裏來拆換,一年一次。


    一見有白拿的東西,原本還在駐足觀望的人,都毫不猶豫進了店,人氣湧入,財源才會跟著來。


    前頭有陳芸幾個打扮嬌俏的姑娘,阿綾站在庫房裏,本是不想出麵的。


    誰知外頭忽然停了駕馬車,竟是楊清漪殺來了。這下不想露麵也不行了,畢竟楊小姐可是他在素陽第一個主顧,楊家這兩年也沒少照顧他的生意。


    可楊清漪這迴卻不是獨自來的。阿綾才迎出門去,就看到跟在楊清漪身後的公子哥。一身孔雀綠道袍,束發小冠與束腰絛帶皆為純金花絲打造,腰間掛的佛坐蓮花玉佩比常人巴掌還大,生怕誰不知道他是素陽首富的公子。他站在車前抬頭看了一眼繡莊的牌匾,雙手交握身前,不自覺把玩著拇指上雕工精細的糖玉扳指。最上等的糖玉料了,哪怕放到皇宮裏也是不遜色的。


    阿綾微微皺起眉頭,沒想到楊清澤也來了……


    他來素陽不久便與這紈絝打過一次照麵。


    那日他繡好了楊清漪定的雲肩,正在元寶麵鋪裏等她,不想是個年輕少爺帶著兩個小廝風風火火衝進來,口中罵罵咧咧:“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要臉的,膽敢騙我妹妹的銀子。”


    阿綾抬頭,險些被他頭上那誇張的金冠閃了眼。


    元寶倒抽一口涼氣,而後迎上去:“楊公子,坐下喝杯茶,有話好好說,可別再給我把人撞了。”


    她這麽一說,阿綾立刻知道這滿身彰顯著財大氣粗的公子哥是誰了。


    “老板,我聽說,有人在你這裏招搖撞騙,收我妹妹十兩銀子繡個雲肩?”公子哥大袖一揚,一屁股坐到廳堂正中。


    “楊公子這是哪裏的話。十兩銀子是小姐自己開的價,怎麽好說是騙。”元寶替他倒了杯茶。


    “不是騙?就算是將料子送到玉寧去一個來迴,不也就是這麽個價?何況那還是手藝頂好的師傅!我家小廝可是告訴我,我妹妹遇上的是個小白臉!怎麽,是看清漪心地單純,好騙對吧?今日你給我把那個騙子小白臉交出來!不然,你這鋪子也甭開張了。”


    楊清澤一腳踢翻了麵前的條凳。


    元寶無奈地扶起凳子,阿綾見狀,主動挪到楊清澤麵前,將繡好的雲肩墊著塊白棉布放到法麵前,拱手作揖:“楊公子,在下便是那騙子。”


    要說楊清澤也是見慣了好東西的富家公子,低頭一瞄便發覺這雲肩的繡工貨真價實。


    他詫異地抬起頭,囂張氣焰刹那間消失不見,呆望著阿綾。


    阿綾等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氣氛略有些怪異,他清了清嗓子:“楊公子,十兩銀子的確是楊小姐主動開的價,這委托也實在突然,若是楊公子覺得不公道,不值得,我退……”


    “值,怎麽不值……咳。”楊公子竟忽然笑起來,站起身整了整衣領,靠近了一步盯著阿綾上下打量。


    阿綾在宮中時便領教透了這樣的目光,他不動聲色後撤了半步:“那……雲肩就麻煩楊公子轉交了。至於銀子……”


    “銀子好說!”楊公子並不給他機會說完,隨手從腰間扯下塊種水色都是上品的翡翠平安扣,拉過阿綾的手,硬塞到他手心裏,“這個應該夠吧。公子姓……”紈絝邊問邊斜眼瞟自己的小廝。


    後者忙提醒道:“少爺,這人姓宋。”


    “宋公子。”楊清澤得寸進尺又貼進一步,抓在阿綾小臂的手始終沒鬆開。


    阿綾無奈,看著這大少爺單薄的身板有些不落忍,可聽元寶說,這廝最愛尋花問柳,被惦記上可不得了。


    “楊公子。得罪了。”他輕輕抓住楊公子一隻手,在對方得意到眉開眼笑之時,用力一壓,一擰,紈絝瞬間白了臉,被他擰到直不起腰來,口中慘嚎著:“哎疼疼疼疼!”


    少爺的身子板比看著還弱,阿綾立即鬆了手,順勢將那塊價值不菲的翡翠還給他。


    “你!”紈絝捂著手腕,氣不打一處來,“你敢跟我動手?你去打聽打聽我楊清澤是什麽人!”


    “素陽首富家的公子,在下自然如雷貫耳。”阿綾迴的客客氣氣。


    “你知道!那自然也該知道,小爺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楊清澤出言不遜,“不就是想要錢嗎!少在這跟我裝清高,你這種人我見多了!不低頭,就是嫌給的少了對吧!”紈絝出了醜,話也越說越難聽,罵罵咧咧快一盞茶。


    阿綾沒在意他罵了些什麽,隻見他話說得哆哆嗦嗦,胳膊抖個不停,猜是自己用力過猛,等他罵累了,才倒了杯茶放到楊清澤麵前,又轉臉對小廝客客氣氣道:“小哥快去一趟藥鋪吧,抓了沒藥,紅花,用酒萃了,迴去替你家少爺在傷處揉上一炷香。”他有些好笑地看著腦門冒汗的楊清澤,“對不住,大概明日就不痛了。”


    小廝一愣,看著阿綾心平氣和的笑臉,被噎得說不出話。那楊清澤更是忘了生氣,迷迷瞪瞪就被送上了馬車,怎麽迴去的都不知道。


    “他說得那麽難聽你也忍得住,一句嘴都不迴。”元寶怒火中燒。


    人都殺過了,這些小打小鬧就像小孩扮家家酒,阿綾實在難入眼:“好歹是個地頭蛇,我眼下這狀況,不好將人徹底得罪了,他氣不過罵幾句也不會少塊肉。何況……”阿綾笑笑,“你不是說過,他性子不安分,在我這裏碰壁久了自然覺得無趣。”


    果不其然,阿綾油鹽不進,謹言慎行,罵不惱又打不過,渾身沒破綻,楊清澤軟硬兼施三個月始終拿他沒轍,便真的作罷轉覓他人了。


    隻是賊心沒死透,偶爾忍不住,非要湊到阿綾跟前再討沒趣。


    “宋公子,恭喜恭喜啊。”楊家兄妹往店裏一戳,一副財大氣粗要包場的模樣,“今日店裏剩了什麽,我都要了。”


    阿綾恐影響店裏其他客人,轉而將大主顧帶進旁廳,沏茶親自端給了楊清澤,謙遜一禮:“多謝楊兄今日來捧場。”


    楊清澤見四下無人,又蠢蠢欲動,靠在桌邊朝阿綾伸手,阿綾收攏扇骨,毫不客氣抬手就是一敲,惹得楊清漪咯咯笑。


    “嘶……”紈絝皺皺眉,“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垂青你的小姐也不少,你一眼都不看,血氣方剛的年紀卻活得像個出家人。”


    阿綾搖搖扇子,不置可否。


    “既然覓不到合適的心上人,那你不如跟我將就將就算了,我家大業大的,你若願意,給你再置上幾個鋪子也是輕而易舉,你何樂不為啊。”


    “那我是不是該謝謝楊兄垂愛啊?”阿綾嗤笑一聲,“不過說實話,楊兄的家業,在下還真的沒什麽興趣。”


    “又來了,我知道你也挺會做生意的,可這身家是要靠積累的,大話可別說死了,來日方長啊。”楊清澤習慣性地碰一鼻子灰,也懶得動氣,“何況,如今京城裏政局有變,我們對家的靠山睦王爺倒了,我楊家日後在素陽,可就一家獨大了。”說完,他起身欲走。


    阿綾心下一驚,一把抓住了他:“楊公子留步!你剛剛說,睦王……倒了?”


    “嗯,我爹說,去年秋天削的爵。瑞和帝大病一場,說是在玉寧界內行宮養著,如今的朝中,似乎是太子殿下掌權。”


    雲珩掌權……


    阿綾心間一暖,太好了……他就知道,雲珩一定做得到。


    以後,他便可以安安心心做太子,再沒人能動搖他的地位,直到皇帝殯天,他繼位做新皇……


    不想才過了兩個多月,京裏驟生異變,雲不知為何想不開,竟謀逆弑父,被太子正法。


    第113章


    瑞和十年春末,國喪當前,京城滿眼肅穆蕭瑟。


    靈前繼位儀式極其簡單。


    瑞和帝崩得突然,並未留下遺詔,太子毫無爭議繼承大統。


    文武百官在停靈的殿前跪拜新皇,高唿萬歲,雲珩身著孝衣,頭暈眼花,半夢半醒。


    高熱未退,手臂上的箭傷尚未好轉,可他卻要為天下孝子做出表率,跪在蒲團上,整整三日沒有合眼。


    “好累啊……”他盯著大行皇帝的梓宮,大逆不道地感歎著,“好困啊……”


    “已經滿三日了,今夜殿下便可以迴宮歇息,不用再守夜了。”四喜端著藥碗給他。


    雲珩搖了搖頭,右手捏緊左腕,糖玉串子被體溫烤得發熱。


    他說的不是這個,身體上的疲累從來都不值一提。


    他攤開雙手的手掌,湊到口鼻前聞了聞,明明是皂角和焚香的潔淨味道,可他還是從中嗅出不易察覺的血腥。他如今是個合格的帝王了,也是個被仇恨和親族的鮮血浸透的怪物。


    “四喜,你說我做的這一切,阿綾會看到嗎?他會開心麽,還是會嫌我心狠手辣,連生父都下得……”


    “陛下!您病糊塗了。”沒等他說完,四喜就噗通一聲跪到他身旁,“先皇故於反賊雲之手,與陛下何幹……”


    “嗬嗬,反賊雲。這還沒過頭七,父皇的英靈興許就在這裏吧。”雲珩看到四喜打了個激靈,頓覺好笑,“你別怕,他要索命也是索我的命。他咽氣前看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明白了,明白真正大逆不道的人是誰……”


    去歲深秋,瑞和帝偶感風寒後,竟染上了總也治不愈的頭風,不服藥痛不欲生,可吃了藥又極度嗜睡,根本無法理政,早朝幾次三番被迫終止。


    無奈他隻能聽從太醫勸說,移駕南邊的行宮將養,臘月啟程前,瑞和帝將一切政事交由太子暫代。


    年末,待原鎮北將軍徐鳴被問斬後,太子殿下再不掩飾對雲的敵意,光明正大著手拔除其舊日黨羽。


    雲珩自懂事起便行事低調,一切為求自保,手上握住了把柄也從未打草驚蛇。


    曾經的睦王殿下最善拉攏人心,朝中與他有利益糾葛的大臣不計其數,黨羽勢力不可小覷,貿然出手很容易被人反製,還會引得父皇懷疑。


    可眼卻下不同了,他們的人員越是龐雜,出的紕漏就越多。雲倒台,鎮北將軍通敵賣國,身後牽扯出的軍餉貪汙一案牽涉人員眾多,原睦王黨旗下人人自危。


    再加上瑞和帝頑疾纏身政務隻得交由雲珩暫理,分明是天賜良機,他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大刀闊斧,裁軍過後便是裁官,一場秋後算賬如火如荼,京城裏連年味都被衝淡許多,一切與雲有瓜葛的人事都誠惶誠恐,生怕引火燒身。


    夜中幽靜,雲珩靠在禦書房水榭的橋欄邊,望著那棵枝葉正繁茂的無心銀杏發呆。


    沒多久,四喜匆匆趕到:“殿下,在原兵部侍郎家中抄出了大量書信,都可指證軍餉貪汙一案與睦……皇長子雲有關。”


    “字跡呢?找誰仿的?紙張從何而來?要做就做幹淨,不要被抓到破綻。”


    “是奴才去庫房備了舊紙,在一旁看著他親筆寫下,不是仿的。已吩咐過接連三日暴曬,墨會褪色變舊。”說完,四喜抿了抿嘴唇。


    “怎麽,心裏不舒服?”雲珩撚著手中的玉珠串,拍拍他的肩,“雖說書信是偽造的,但他所書,句句實情,這幫人近十年裏貪了千萬糧餉,雲從中收受的好處難以計算,隻不過他奸猾謹慎,沒留下確鑿證據罷了。你這也是為國鋤奸,不得已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思華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蜜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蜜月並收藏思華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