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璋殿下顯然不信,但也沒多問,隻吩咐身邊的宮女又添了個酒盅,親自斟滿麵前兩杯,一杯推給了阿綾,一杯自己端起:“不是噎到了麽,喝吧。”


    周遭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恭喜,摻雜著幾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恭維。


    怎麽就郎才女貌了,這郎明明既有才又有貌啊……


    阿綾默默盯著這盤金畫銀的酒杯,皇子的體貼都有些劍走偏鋒,噎到了不給茶居然給了杯酒。


    罷了,大小也算個恩典,自己是什麽身份,膽敢挑三揀四。


    阿綾遙遙一望被眾人的目光簇擁住的太子與他身邊那個叫容兒的姑娘,猛一仰頭。


    “咳咳……”許久沒喝,他一時忘記這是京城人最愛的“寒江雪”,隆冬裏驅寒最是有效,比他們玉寧最烈的酒還要火辣十倍,需得慢飲才不會燎到喉嚨。


    雲璋嗤笑一聲,一手酒壺一手酒杯,自顧自滿上,頗為挑釁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同情他:“不會喝?”


    怎麽就不會喝了。


    他隻是不大愛喝這烈如刀割的燒酒罷了,雲珩是知道的,所以平日裏即使與他小酌對飲,也是入口柔和的糯米酒居多。


    阿綾沒有迴答,放肆地伸手,搶過他手掌下按著的酒壺,替自己也續滿,緩緩傾杯啜飲,不甘示弱地看了迴去。


    舔了舔唇,那辛辣的滋味無孔不入,自喉嚨一點一滴往頭頂侵襲過去。


    他靠在身後支撐著碩大宮殿的柱身上,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起少師的女兒,未來的太子妃。


    是一張極其標誌的美人麵,明眸皓齒,鳳眼櫻唇。這長相,配上芝蘭玉樹的太子殿下,勉勉強強。不過,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品評人家姑娘呢。她父親是才氣動天下的太子少師,祖父是權傾朝野的左丞相,如此矜貴的大家閨秀,必定知書達理,才情動人。也隻有這般人物,才能入主東宮,成為雲珩日後的助力吧。


    阿綾一口接著一口,飲完一杯,又再續了一杯。


    與雲珩相處的日子太愜意安寧,讓他一度忘記,或者說是刻意忽略,太子殿下終是要娶妻的。那不隻是一個人的妻子,更是未來的一國之後,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阿綾甚至還清楚地記得這未曾謀麵的姑娘穿幾尺緞的衣服,幾寸長的靴。相隔千山萬水,當初他還暗自猜測著雲珩會取個怎樣的女子。


    可如今,親眼見了這早已被拋諸腦後的太子妃,心裏竟然這樣火燒火燎……


    “意思意思得了……”雲璋奪了他的酒杯,“你若喝醉惹了禍,我可慘了。太子哥哥怕是要大半年不理我……”


    “謝五殿下。”阿綾知道他的難處,乖乖還了杯子,逆來順受地站迴自己的位置,低頭撫了撫身上這件穿不了幾日的工匠袍,避開了遠處投射過來的視線。


    他知道雲珩在看他。


    可他不願抬頭,這些沒出息的委屈,隻會讓人看低了自己。


    宴席持續到入夜,太後實在乏了,瑞和帝親自送太後迴宮,淑貴妃見狀也忙陪著過去。


    雲那六歲大的嫡子睡著了,他也先一步與近臣們話別,打道迴府,喧囂散去,大殿中隻留下奴才們打掃,井然有序。


    阿綾站了整整兩個時辰,終於能毫無顧忌地活動一下手腳了。眼下似乎所有人都有事要忙,隻有他一個閑人,待在哪裏都礙眼得很。


    雲珩代瑞和帝送走一眾賓客,匆匆迴到殿內,發覺隻剩一個雲璋在等他。


    “人呢?”他焦急問道。


    “誰啊……”雲璋明知故問,衝他憨憨一笑,一張嘴便是一股濃重酒氣,不知是喝了多少,“恭喜啊太子哥哥……”


    雲珩皺了皺眉,再次問道:“他人呢,我看到你給他酒喝來著。這酒太烈,他喝不了兩杯便要醉的。”


    “不知道啊,方才還站在這裏的,就在這燈下。”雲璋忽然沉下臉,“太子哥哥沒看到嗎,不隻那些小宮女刻意從他麵前反複路過……連郡主都在偷瞄他呢。”


    雲珩怎麽會沒看到,阿綾站在那漆紅柱子前,垂著一雙眼睛不肯理他。


    “興許是怕掃你的興,自己知趣跑了吧。”雲璋不以為意道,“那麽大一個人了,怕他不認識出宮的路麽。”


    ……雲璋這孩子甚少這樣跟自己鬧脾氣,雲珩嘖一聲,料想他今晚定是遭受了許多議論與冷眼,因而一時憤懣借酒澆愁,便也沒有理會他的陰陽怪氣,立即轉身離開去找阿綾。


    四喜緊隨他身後撐開了紙傘,想替他擋一擋愈加淩厲的風雪,一邊問道:“五殿下怕是喝多了,就這麽扔著不管麽?”


    “扔著吧。”


    堂堂五皇子,誰撿著了都會爭相護送他迴去,沒什麽好擔心,可阿綾不同。


    今日除了皇親國戚,宴請的都是朝中正二品以上的重臣,大家轎攆車架都停在南側宮門,等著接他們迴外城的府邸去。


    唯獨一個人,與宮中最卑微的宮女太監一樣,住在東門外那一排排簡陋院屋裏。


    雲珩沒跑多遠便看到了那條孤零零的背影,走在漫天風雪中,像一條纖細卻吹不斷的野草,隨風左搖右晃,走走停停,不知何時便會一頭栽倒在雪地裏睡過去。


    要麽說大雪天裏喝醉了再危險不過呢。


    這樣冷,那人倒也不著急,棉披襖隨意穿著連扣子都沒係,還赤手從道旁的枯枝上收攏幹淨的積雪,再團一團狠狠扔出去,仿佛在對著空無一人的黑夜發泄著不滿。


    不是總說怕凍傷手指不敢玩雪的麽……


    雲珩伸手奪過四喜手中的紙傘,朝那氣唿唿的醉鬼跑過去:“阿綾。”


    那人迴過頭,一張白皙的臉凍得嫣紅,眉梢眼睫沾著雪,可憐兮兮地衝他笑了笑。


    雲珩心口一陣狂跳,心疼之餘居然還伴隨著強烈的心悸。他看不得阿綾委屈,卻忽然不合時宜地為了這般狼狽樣子而春心大動。


    “不是給你送了披風,怎麽還穿這麽薄,手爐也不拿……不怕凍……”他話還沒說完,那人居然像聽不見似的全然不理會,轉身便走。雲珩看出他不大清醒,慌忙追過去拉他的手,“阿綾,你等一等……我送你……”


    


    不想阿綾一揚袖子,毫不留情拂開了他的手。


    雲珩一愣,呆呆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抬頭看著那抽身離去的背影……這……似乎還是阿綾頭一次正經對他發脾氣。


    第69章


    阿綾從來溫吞,像江南特有的的淡煙疏雨,細潤無聲,卻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悄然滲入微小的縫隙裏。


    他聰慧通透,體貼細膩,雖然自小漂泊無依寄人籬下長大,可卻從未怨天尤人。


    隻是,他從來都保持著清醒,清醒到雲珩時而恐慌。


    他生怕那人接受自己的親近,並不是出於真心,而是因為寂寞作祟,是因為同情而心軟,是因為感激自己的庇護而半推半就,或是礙於太子的身份委曲求全……畢竟,時至今日阿綾也從未親口對他表訴過什麽情誼,充其量隻是一味縱容罷了。


    哪怕一次也好,他希望阿綾能在他麵前放下謹小慎微,像個普通的少年人一般莽撞任性,訴說痛苦與委屈,發泄恐懼與憤怒……就像,現在這樣……


    雲珩小心翼翼跟上去,多此一舉地替他打著傘,油紙傘岌岌可危,根本擋不住蕭蕭風雪。


    醉鬼終於停下腳步,略帶嫌棄地將他的傘撥到一邊去:“你跟著我做什麽……”


    雲珩輕聲哄他:“雪太大……你這樣……”


    阿綾沒耐心聽他長篇大論,有些孩子氣地駁道:“我又不是什麽千金大小姐,一點雪算什麽。”


    “是……不算什麽。 ”雲珩順勢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又將紙傘支迴頭頂,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可這雪怕是要下一整夜的。你才喝了酒,跑出來吹風會頭痛。”


    醉酒的人力氣奇大,阿綾一把抽出手,神誌不大清醒,口中卻振振有詞,一點麵子也不給人留:“被人瞧見太子殿下陪我在這裏吹西北風,又說不清了。”他倔強一笑,“若是再傳到太子妃耳朵裏,我可就太作孽了。”說著,阿綾頓了一頓,情緒隨之低落下去,喃喃道,“啊,差點忘了恭喜你啊。雲珩,你要成家了,以後就……有人陪著你了……”


    那兩片花瓣似的眼眸唰的一下子蒙上一層透明水色,月光在眼底打了個明晃晃的轉,粉紅從眼頭蔓延至眼尾去,酣醺醉眼,惹人憐,更惹人愛。


    雲珩愣愣盯著,他第一次知道,阿綾也可以這樣委屈,這樣蠻不講理。


    一個向來懂事的人若是開始耍性子,那定然,是真真切切動了心吧?


    而且,阿綾沒有叫他殿下,卻換了一聲……雲珩。


    頭先喝醉了也是這樣,這會不會是酒後吐真言,事實上阿綾從未當他是什麽勞什子殿下,隻當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這念頭讓雲珩有些欣喜若狂。


    “雲珩,哪怕我不在朝中,也聽聞方家滿門忠良。娶了方家的女兒,以後你在前朝的路也會平坦許多,不必處處忌憚那個睦王了吧。”阿綾緩緩轉身麵對著他,用冰涼的手指替他順了順被風撩起的鬢發,“你要成親,我,實在沒什麽好送你的……隻能祝你們……祝你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人近日在陪雲璋讀詩經,理應知曉這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的根本就不是夫妻。


    “不過。”阿綾鎖緊眉頭,推開雲珩,“日後你若做了皇帝,不要再娶那麽多嬪妃,個個都辜負,也別生那麽多孩子了……生在帝王家,太可憐了……雲璋也是,你也是……”


    雲珩慌忙扔了傘去抓他,這次,是連人一起抱進了懷中:“阿綾……我不娶她,誰也不娶……”


    “雲珩,別說傻話。也別騙我。”阿綾伸手接洋洋灑灑的雪,“我知道你做不了主……怪了,明明不算是你的錯……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怨你。”他像往常一樣藏起了所有懦弱,明明在發脾氣卻也不忘體體麵麵笑著。


    “你怨我吧,是我不好……”雲珩摸到阿綾燙得出奇的臉頰,不知是醉酒所致還是著涼,“阿綾乖,你先跟我迴去好不好,這裏太冷了。”


    雲珩一邊憂心他生病著涼,一邊還要提防附近會不會有人經過,今日鬧了這一出,他與阿綾日後在人前怕是要更加謹言慎行。


    “不要。”阿綾拚命搖頭,“我不去。你以後也不要再招惹我。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太子,我也本本分分做我的工匠,替你和你的太子妃繡嫁衣冠服……日後說不準還能為你們的孩子繡……”


    阿綾邊退便說,隻聽咚的一聲,他後脊狠狠撞到了一棵嶙峋的樹幹上。


    雲珩伸手去扶,可那人驟然一股子蠻力,推得他也一個趔趄。


    眼下阿綾醉的厲害,軟的不吃,那就隻能來硬的了。


    雲珩深吸一口氣放棄那些無用功,幹脆利落向前一個棲身,捏住阿綾的下巴尖,直接封上了他那張愈發口不擇言的嘴。


    阿綾措手不及,整個人一僵,半晌才想起反抗,手握成拳,抵住雲珩的胸口,又拚命轉頭,錯開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吻。


    可這反抗卻有些收斂,怕傷了誰似的,按理說他力氣明明比這大的多。


    雲珩微微睜開眼,兩隻手扳住他的臉,令他無從躲避,舌尖重重一侵,與那混著酒香餘韻的柔軟猛烈勾纏到一處去。


    直至感受到胸口那拳頭不再往外推搡他,雲珩才稍稍收了些力氣,一個蠻橫的吻漸漸緩和,碎成許多斷斷續續的啄啄點點。


    “阿綾乖,先跟我迴去好不好……”雲珩抵著他的額頭輕輕喘息,“迴去再怪我……”


    這次阿綾沒拒絕,卻也不肯答應,微微低下頭,眼中柔軟,多了些懵。


    雲珩拖拽他,他倚著樹,紋絲不動。


    “還不走?”


    阿綾咬住嘴唇不做聲。


    沒有二話,雲珩偏一偏頭,又毫無保留地吻了過去。


    那件棉披襖的衣領有些舊了,雪片紛紛揚揚落進去,雲珩將手臂圈到他脖頸上去,緊緊勾住,替他擋下。


    不知是不是那些說不明白的歉意,依托這一個纏綿悠長的親吻傳達到了阿綾的心裏去,那人拒人千裏的防線總算被瓦解,吮得輕柔又黏膩,終於,那兩條擋在胸前的胳膊敞開來,雲珩的腰間一緊,被他牢牢圈住。


    他再度鬆開阿綾,用衣袖擦掉對方後頸皮膚上化掉的雪水,悄聲道:“先跟我迴去。”


    阿綾抬眼看他。


    不想那因醉酒而渙散的瞳仁猛烈一縮,雲珩全無防備,被他大力一推,失去平衡,重重往一邊倒過去。


    摔在雪地裏的一瞬間,布料摩擦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緊接著是撞擊聲和阿綾悶哼。


    雲珩心中瞬間結冰。


    唿嘯的風雪是最好的掩護,他太忘形了,以至於有人接近都不曾發覺。


    迴頭的刹那,眼角是匕首的寒芒一閃,阿綾正麵迎上了身著夜行衣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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